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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刘四急了,扑到吴老大跟前,双膝一屈又跪在地上。他吆的这挂车只有那匹蒙古儿马子是他的,剩下的全是人家的。婆娘梅花输给了长安县的锁子,到现在还没有音信,要是人家到了西安,哪有婆娘叫人家领。

为首的一个汉子给吴老大行礼:吴大脑兮,把你惊动起来啦,实在不好意思。吴老大问:啥事情值得深更半夜来闹,明天再说都不行?汉子说:你手下这位兄弟和我们押宝,把牲口、车、婆娘都输给我们,想赖账。吴老大说:我当多大的事情哩,闹了半天才是这事情。刘四,把你的车套上,给人家吆过去。你们谁赢了他的婆娘,明天就坐我的车去西安领人,路上吃喝俺都包啦。

吴老大狠狠骂了一句:你咋不把命拿去赌呢,没出息的东西!一脚把刘四踢翻在地,对那群人说:我虽无大能耐,但最讲信义两字。甭说我手下人输了一挂车,就是把这一百八十挂车全输给你们,我也拱手让你们吆走。

吴老大走到他跟前,吼: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男人的膝盖是随便给人家弯的?吴老大知道刘四又赌输了,人家是来要债的,走到刘四跟前,踢了他一脚。刘四急忙爬起,袖子极快地把鼻涕血迹擦了,耷拉下脑袋缩蜷到一边。

这群汉子大受感动,一时不知如何办好。为首的汉子略一琢磨,说:看在吴大脑兮的面子上,这位兄弟的婆娘就算啦,我们也不忍心拆散他们一家。牲口和车我们要吆走,自古以来,借款能拖,赌债不能拖。说完,对手下人说:把车吆走,让吴大脑兮歇下。

一群汉子围着刘四,拳打脚踢地逼问:说,哪三个牲口是你的?刘四跪在地上,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给那些人磕头作揖:看在同行的分上,等我挣来钱还你们,千万不能吆走牲口。这车是吴大脑兮帮我租的。他说到这里,看见从人群外挤进来的吴老大,兀地停住话语,簌簌地打起怯战,再不敢吭气了。

“慢!”吴老大猛地伸出胳膊,攥住汉子的手腕。汉子感到手腕上箍着一股巨力,就没敢挣扎,急忙给吴老大躬下身子,怯怯地问:吴大脑兮,还有何吩咐?吴老大说:我闲着没事,想跟你押几宝耍耍。汉子不相信地问:在这?吴老大说:我姓吴的无论干什么事,绝不会忘掉信义两字。这把攮子交给你手下的兄弟,我要是不讲规矩,就叫他把攮子戳进这里。说完,猛然拉开衣襟,抽出攮子递给汉子,指着心窝。汉子赶忙说:小弟没有和你打过交道,但听说的多啦。你要耍咱就耍,到啥地方都行。

半夜,吴老大和车户们睡得正香,猛然听见院子里一片吵骂,急忙爬出被窝,穿好衣服跑出去。

吴老大转过身子,看着手下的车户,说:我今黑和这位兄弟押宝,你们谁要是坏了规矩,让人家笑话咱三家庄马车帮的为人,我当着这位兄弟的面,剁了你们的指头!

马车吆进店,把车和头牯拾掇完毕,人吃饱喝足,吴老大就钻进被窝睡觉了。手下的车户有的进赌场、有的逛窑子、有的进戏院、有的进茶馆,马车店里剩下不足一半。

汉子问:咱们赌啥?吴老大答:赌牲口、赌车、赌婆娘!汉子问:你也赌这?吴老大说:谁说我不能赌这?汉子说:既然吴大脑兮要赌,小弟就陪吴大脑兮耍耍,输赢都是屁事情。吴老大说:赌前咱们把丑话说清楚,一切都按赌场的规矩来,输家想押多少押多少,想赌多长时间赌多长时间,赢家无权干涉。汉子说:当然,兄弟在赌场混了大半辈子,还能不懂这点规矩。

吴老大带的马车帮行到天水,前边介绍过了,天水是出了陕西朝西走到甘肃境内的第一个大地方。天水的维人、蒙人、藏人、回人比宝鸡更多,民风更古朴、更野蛮,一句话说出,比立下字据还管用。生意间的交往、人的情谊,全凭一个“信”字。铺面、店家、车帮、驼帮、货栈、会馆,一旦失了“信”字,等于断了生意之路。但不等于没有不守信用之徒,遇到这类人物,轻则饱揍一顿,让其留下终身残疾。重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去掉一条性命,绝无人说其残忍。赌场更是如此,踏进赌场的门槛,父子、兄弟、亲戚、乡党的情分全无,只认钱,输光走人,要是赖账,绝不会让你竖着走出门外。年年都有几个赖子被横着抬出赌场,没人替他们说话。

吴老大说:押一挂车一个婆娘。

谁都没有想到,把刘四嗜赌的毛病彻底除掉的是在天水的那天夜里。

汉子从衣兜里掏出两个十分精致的小碗,一个骰子,交给吴老大让他检验。吴老大说:我信得过兄弟,不就是一挂车、一个婆娘,兄弟犯不着为这点东西耍滑头!

锁子吆着马车离开西安北乡三家庄,车上拉着被他割断了缆筋的梅花。马蹄磕击着冻雪,一步一步向南岸子走去。车后,留下一群呆如木鸡的男男女女,还有傻了一样的刘四,哭喊着叫娘的娃子。

有车户从伙房里搬来桌子,又有车户提来马灯。他们的赌法很简单,一人要一面,谁家对上算谁家赢。汉子把骰子放在碗里,用一个碗扣着盖好,摇上一阵,猛地朝桌面子上一抛,骰子连转几个跟头,停定了。汉子惊喜地大叫一声:黑三,我赢啦!吴老大给刘冷娃说:把我的那挂车套好,一块叫人家吆走。汉子见赢得这么痛快,吴老大输得这么爽快,还想多赢几挂车,问:还来不来?吴老大把袖子一挽,说:来,咱们刚才说好啦,咱俩中间有一个输光就不来了。汉子说:押多少?吴老大说:押两挂车、两个婆娘。汉子问:你有两个婆娘?吴老大答:我没有婆娘掏钱买婆娘也不赖账。汉子说:吴大脑兮果然名不虚传,豪爽,有这样的气派还能干不成世事?汉子又把骰子放在碗里,摇了一阵,猛地倒在桌面上,又是“黑三”。

吴老大忍住愤怒对众人吼:让他走!

吴老大又输了,急眼了,对着人家吼:我押四挂车、四个婆娘。终于,骰子从碗里倒出,在桌面滚动之后停定,朝天的一面嵌镶着红月牙。吴老大赢了,一次就把自己和刘四输的婆娘、马车全赢回来。

吴老大对刘四说:刘四,你给我停下!一把拧住刘四的胳膊,刘四手中的铡刀坠在地上,发出钢刃和冻地碰撞的脆响。

吴老大送走那群人回来,刘四“扑通”跪在吴老大脚下,感激地说:你救了我一家人的性命,我刘四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报答不完!

三家庄的人见锁子如此欺负刘四,都愤怒了,一齐朝锁子拥去,还吼:剁了他,竟敢在咱村里遭害人,把他的缆筋也挑啦!锁子看人们都拥上来,有了怯意,问:吴大脑兮,我没有坏规矩吧?吴老大说:没有。锁子壮着胆子说:既然我没有坏规矩,你村的人弄啥哩?

吴老大没有答理他,脱去衣服钻进被窝。

猴急的刘四吼骂了一声:我跟你没完!掂着竖在房檐下的大铡刀,向锁子冲过去。

刘四直挺挺跪到天亮,没敢挪动半点。

锁子没有立即吆车走,问吴老大:兄弟有点事情不明白,想请教吴大脑兮。吴老大说:请讲。锁子问:这个女人啥时候起就算我的人啦,与刘四和你们三家庄没有一点关系?吴老大不知道他要干啥事,答:上了你的车就算你的人啦。锁子说:她是我的人了,出天大的事情由我担着,与刘四和三家庄都没有关系?吴老大说:那当然。锁子说:有吴大脑兮这话,兄弟就敢收拾这婆娘啦!说完,猛然从腰上抽出藏刀,咬在嘴里,冲到马车跟前,一把抓住梅花的左脚,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把梅花脚后跟的粗筋挑断了,梅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关中人把脚后跟上的那根筋叫缆筋,把缆筋割断了,人就没办法跑了。

第二天早起,吴老大把车户们集中到院子里,目光直视着刘四,一步一步走过去,劈胸揪住他的领口,抡圆右臂对着那张枯瘦的脸狠命扇去。随着一声脆响,腮帮上印下五条血红的指印,暴起老高。而后,又用力把他提溜起来,狠劲向后一推,刘四后退一丈多远,仰面倒在地上。

这时,梅花从屋里走出来,全无一丝恐慌,脸洗得白白的,扑了粉;头发梳得光光的,打了蓖麻油;红缎子棉袄黑裤子,打扮得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她走到马车跟前,屁股一扭上了车,用被子盖住双腿。娃娃还高兴地在马车下边喊:娘,早点回来,给俺多带点麻糖。

吴老大对着车户吼:抬张桌子出来!立即,有两个车户抬来一张八仙桌,摆在院子中间。

吴老大走进院子,锁子看见吴老大,赶忙抱拳行礼:吴大脑兮,兄弟给你拜年啦。吴老大抱拳答礼:大老远从长安县赶到俺村,酒也不喝就走,显得俺没礼数。锁子说:我今天还要赶回去,南岸子那边野,太晚了怕出事情。

吴老大对着车户们吼:都过来看我咋着教训这驴日的,我要是不把他的赌瘾收拾过来,就不当这个大脑兮!说完,从怀里取出剁肉的菜刀,指着刘四吼:你过来!刘四颤颤抖抖地走过去。吴老大又吼:把手搁在桌上!刘四赶忙把左手搁在桌子上,还没有搁好,吴老大手里的刀就剁下去,喀嚓一声,小拇指在八仙桌上蹦了几下,落在冻土地上,还一个劲地蹦。刘四捂着受伤的左手,忍住疼痛不敢哭叫。

锁子说:定一年咋样?他自信绝对能管住梅花跑不回来。刘四显得更自信,说:用不了一年,半年。侯三说:你们两个甭争了,我看定八个月最合适。

吴老大从地上捡起小拇指头,举到半空,看着车户们吼:你们都听着,以后再押宝,没啥押了把自己命押上。谁再敢押牲口、押车、押婆娘,我剁了狗日的指头!哪个犯下我定的规矩,甭怪我吴老大手黑!

刘四的院子里,早就聚满了人。腊月二十八马车帮回到村子时,村里人就知道刘四又把婆娘输了,人家大年初三要来领人,这里一有响动,就跑过来看热闹。刘四走到侯三跟前,说:我跟锁子赌女子,请你监赌,你愿意不愿意?锁子说:俺俩不管谁赢,都给你两块银元。侯三高兴地说:规矩你们都懂,我就不说啦,到时候你们按规矩办就行。这回呀,咱定个规矩,你把人领回去之后,多长时间她能跑回来算你倒霉,超过这个时间,她就是你永久的婆娘啦,就是跑回来,你还有权把她领回去。侯三嫉妒刘四娶了个好婆娘,想给刘四使个暗绊子。

四个月后,梅花脚上的伤就好利落了,肚里也怀上了锁子的娃。锁子对梅花放心,不再戒备她跑了。

锁子来了,进门就给刘四打招呼:刘四哥,我来啦!他吆着马车,车上用席片子搭了个庵子,能遮风挡雨,车厢里铺了几床被子,还有一张狗皮褥子。刘四在炕上挪下身子,算是招呼了人家,说:来了就好,我还当你不来哩,上来喝壶茶再走。锁子说:我的东西咋能不来取呢,我这人从来不欠旁人,旁人也休想欠我,说着把两斤点心放在炕桌上,又说:顺便给娃带点吃的。刘四说:喝两盅再走?锁子说:不要张罗了,我今儿个还要赶回长安县哩。夜路不好走,弄不好人又跑啦!锁子话里有话,故意说给刘四听。刘四满不在乎地说:你把她看好,要不,跑了你就白赢啦,也白跑大老远的路。锁子说:旁的牛皮我不敢吹,管住婆娘的本事还是有的。刘四说:你真有这本事?锁子问:你不信?刘四说:咱打个赌?锁子问:赌啥?刘四说:赌女子。我要是赢了,你的女子给我以后的娃当媳妇。要是你赢了,把我的女子领回去,随你咋着处置都行。锁子答:行,得找个监赌的。

一大早,锁子吃过早饭,把嘴一抹,说:我晌午到集上去耍,黑了再回来,晌午饭就甭等我啦。给梅花交代完,朝怀里揣了银钱就走了。

到了大年初三,刘四和梅花跟没事人一样,有了过去的经验,刘四把输婆娘就不当回事情了。人家把婆娘领出门,短则几个时辰长则三五天,梅花准能跑回来,就当走了趟亲戚。

梅花看着锁子走远了,赶忙收拾了自己的包袱,又把锁子的银钱全装在包袱里,抱起锁子前妻留下的两岁女娃,一拐一拐地朝古道上走去。古道上,朝西安方向去的车和牲口很多,有拉货的,也有拉人的。梅花拣了一辆壮实骡子拉的轿车,给吆车的说:把我拉到西安北乡三家庄,到地方给你一块银元。

刘四又输了,双方说好,大年初三锁子到三家庄领人。

没到半后晌,梅花就回到三家庄。恰好刘四回西安装货,夫妻相聚别有一番情趣。

长安县车户锁子掏出五块银元,说:我跟你赌!一个老点的车户劝锁子:他婆娘能跑,你赢回去也守不住。锁子把银元拍在赌桌上,吼:老子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我不信治不住一个婆娘。逛一次窑子还得掏块银元哩,老子花五块银元就当逛了一辈子窑子。

第二天晌午,锁子赶到刘四家,刚进屋门就见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四碟子八碗,还有一坛老酒。刘四、吴老大、侯三坐在八仙桌旁等他入席。梅花忙前忙后地朝桌上端菜,见他进来,早有预见地问候了一句:我估摸你这个时候准能赶到,坐吧,俺村的人等着你喝酒哩。锁子说:你连赶早饭的锅碗都不拾掇就走哩!梅花说:来不及拾掇,怕耽误工夫走不脱!梅花和他一点都不生分,跟拉家常一样。锁子不高兴地说:你走就走吧,咋把我娃也带走啦,害得我跑这么老远的路来抱她。梅花说:锁子你忘了,你跟刘四打赌,我要是八个月内能跑回来,就把你这个女娃给刘四的儿子当媳妇。我怕耽误你的工夫,顺便就把她带过来啦,省得你专门跑一趟送人。

刘四见没人答理他,猴急了,又喊:八块银元,降价了,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赌不赌?还是没人理他。刘四摆出一副豁出来的架势,喊:五块,一个婆娘卖五块银元,够便宜的啦,就是一头猪也卖五块银元哩,满世界去哪找这么便宜的婆娘?

锁子跟梅花说话的工夫,吴老大、侯三、刘四站起来,招呼锁子入座。吴老大拉着锁子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跟前,硬把他摁着坐下,说:咱一边喝一边说,今儿个说不完明儿个说。咱旁的啥好东西没有,酒保管够喝。锁子只好坐下身子,喝酒吃菜应付场面。确实是自己输了,按规矩也该如此。但是,他实在不甘心,也受不了被女人日弄的窝囊气,一阵冲动上来,仗着酒劲对刘四说:我这次输啦,服你,咱再赌一次。

半个时辰过去,他怀里的两块银元就换了主人。他把周身摸遍再也摸不出一文银钱,又像往常那样喊叫着要跟人家赌婆娘,吼叫了半天,没人应承,急得直叫唤:咋不敢赌啦,松尻子货,我一个能吃饭能干活能生娃的婆娘,跟你赌十块银元,都不敢下注?

刘四说:我戒赌啦,有此凭证。说完就伸出左手,让锁子看少了一个指头的手掌,又从怀里掏出已经风干的小拇指头,放在酒桌上。

腊月的冬夜,三家庄马车帮从陕北朝回返,到了绥德过来的瓦窑堡。这地方贼冷,吃过黑了饭,刘四和车户们就上炕睡下了。这个店好多日子没住车户,炕也好多日子没烧,睡下时炕面子还不热,把人冻得睡不着。刘四这人要是倒下就睡着,就不会到赌场去,要是睡不着,就由不得朝赌场跑,像是有根绳子把他朝赌场拉。趁吴老大上茅房的工夫,他又溜出马车店,朝赌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