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随着马蹄声的停止,房门被推开,一股冷风裹着魏老二闯进来。魏老二看到房子中间的棺材,看到守灵的玉蓉,看到一块守灵的车户,就有了惊奇,问玉蓉:娘,你让我连夜回来,有啥事?玉蓉说:这棺材里的人,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你亲大,今天挂坡的时候下世的,快给你大磕头!魏老二这才知道,娘经常给他说的亲生父亲,竟然没来得及见上一面,就阴阳两隔了,急忙跑到棺材跟前,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接过车户递的孝衣,穿在身上。玉蓉指着吴老大给他说:这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大你九岁,他叫吴老大,你叫魏老二,当初我给你起名字的时候,就是按这个顺序起的。
侯三刚一吼开,马车柱、刘冷娃,还有守灵的车户全跟着吼起来。侯三吼着秦腔,想着吴骡子对自己的仗义。他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就流出大滴大滴的老泪。马车柱也吼着秦腔,想着吴骡子和自己的情义,一块带领马车帮东奔西颠,一块栽培吴老大熬费心血,最终把三家庄马车帮折腾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也是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老泪。吴老大想着父亲在自己身上倾注的心血,要是没有父亲的栽培,自己哪能成就这么大的世事,也是想着吼着,吼着想着,眼窝里也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这段秦腔还没有吼完,车户们的泪水都模糊了双眼,情催发声,声催发情,这情这声激发到了极致。
魏老二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哥,我经常听俺娘说咱大跟你的事情,你跟咱大也干了轰轰烈烈的世事。玉蓉又说:老二,我们明天跟着你哥,一块把你大送回西安,把你大葬埋了,也算你尽了儿子的孝道!魏老二说:娘,你说咋办就咋办。就是我离开张掖的时候,不知道家里出的啥事情,没有给柜上请假,也没有清算工钱,咱不能说不去就不去了,柜上有柜上的规矩!马车柱说:你给柜上请假的事,我们替你办了。我们明天就朝张掖赶,后天就能赶到张掖,我给你们掌柜说,顺便把账替你结了!
再不能头戴王的三王纽,再不能身穿衮龙裘。再不能玉带腰间扣,再不能粉衣朝靴登龙楼。再不能东华门里走,再不能西华门里游。再不能麒麟阁前走,再不能游玩五凤楼。再不能金殿三叩首,再不能班房把本修。再不能会同文武班房候,再不能朝臣带露五更头。再不能忠谏直言奏,再不能为国来分忧。再不能运筹帷幄保疆土,再不能伴君做公侯……
第二天清早,三家庄的车户都到了官道上。吴老大吆的灵车,头牯对着东边。刘冷娃、马车柱和三家庄车户们吆的车,都住在夏官营,一人骑着一匹头牯拐回到黄羊镇,给吴骡子送行,他们的头牯都对着西边。刘冷娃、马车柱带领车户们,挨个给吴骡子磕头。车户们给吴骡子磕过头,就要跟吴老大、玉蓉、魏老二分手时,魏掌柜带着十多个人赶来,走到棺材跟前,给吴骡子磕了头,对吴老大、马车柱、刘冷娃、侯三、玉蓉说:死者为大,吴大脑兮是我敬佩的人物,我给吴大脑兮磕头,算是把礼数尽到了。说完,对玉蓉说:老三,你要给吴大脑兮送葬,尽管于道理不通,看在咱跟马车帮的分上,我就忍了。可你不该把老二也拉上,我吃的喝的把他供到十八岁,供他读书识字,下了多大的血本,旁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他现在能给咱家挣银元了,你却让他到西安,我白把他养活这么大了!
侯三给火盆里放了几张纸,说:骡子兄弟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听我的秦腔。明天赶早,我们跟骡子兄弟就分手了,趁这阵在一块,我好好给俺骡子兄弟吼一阵。马车柱说:咱都吼,让咱骡子兄弟听听,咱这些老兄弟在送他哩!侯三干咳了一下,就吼起《斩李广》:
玉蓉说:你说得没错,老二是吃你的喝你的长大的。我把他带到西安,没有旁的想法,只是让他安葬亲生父亲。我今儿个当着这些人的面,给你个说法,老二以后不管干成多大的事情,都是你的儿子,他的姓不会改成旁的姓。你百年以后,他肯定会来给你送终,打柳木幡摔尿盆尽孝子的孝道。
棺材放在平常吃饭的大屋子里,四周铺着麦秸,麦秸上铺着毛毡,人跪在上边就不冷了。棺材前边放着一个很大的铁盆,守灵的人在铁盆里烧纸,不时有灰烬飘出火盆,在屋子里飘逸,落在棺材上,落在守灵人的羊皮袄上。马车柱又给火盆里放了几张纸,对玉蓉说:你要是真的送俺骡子兄弟回西安,恐怕再回不到黄羊镇啦,这家人不会让你回来的!玉蓉说:我啥都想到了,要是顾揽得太多,啥事情都干不成。我以后的日子不用你操心,我老二娃都十八岁了,我自己也能做事情,饿不死!吴老大接着说:看姨说的,你能对俺大这样,我吴老大虽说不是你亲生的,可也绝对会把你当亲娘看待。不管俺老二兄弟以后咋样,我都不会让你的日子过到人后边!说完,对刘冷娃说:我明天跟俺姨一块把俺大送回西安,你跟车柱伯领着车帮朝西岸子走,车帮的事情你就操心了,有啥理不清的事情,就问车柱伯。
魏老二也走过来说:大,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养育之恩。我娘说得对,我一辈子都姓魏,这个姓说啥都不会改。你啥时候需要我做事情,叫人给我带个话,我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会赶到你身边。魏老二给魏掌柜说过,又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柜上欠我十个月的工钱,每个月四块银元,一共四十块,你到了张掖,替我到柜上领了,回来的时候捎到黄羊镇,交给我大。
吴老大看着父亲的棺材,连连点头。
狗娃也跑来了,拉着魏老二的手,舍不得和兄弟分手,说:你这一走,我连个做伴的都没有了,说着就流出眼泪。魏老二拉着狗娃的手,也流着泪说:哥,你身子不好,以后不要光图挣钱,把身子调理好才是根本。不管我以后把世事干成啥样子,你有啥难处,只要给我捎个信,我就给你办!
夜里,吴老大、马车柱、侯三、刘冷娃、玉蓉和车户们给吴骡子守灵,他们坐在棺材旁边,吸着旱烟,琢磨着吴骡子的事情。好大工夫,马车柱才给吴老大说:老大脑兮,古人常说慈不带兵义不理财,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老大从车上取出三十块银元,送到魏掌柜跟前,说:掌柜伯,有俺玉蓉姨这层关系,我也该把你叫伯。你把俺老二兄弟养活这么大,也不容易。这点银元你拿上,遇到世道不好的时候接济着花。我赞成俺老二兄弟的话,迟早有啥事情就给俺兄弟俩带个话,俺兄弟俩不会不管!
魏掌柜对着大婆娘扇了一个耳光,吼骂:狗日的屁婆娘,净干些糊涂事情!把人给我吆回去,少在这里搅和!大婆娘翻着白眼看了下掌柜,对那些人挥了下手,啥话没说就回屋里去了。
魏掌柜被吴老大、魏老二的情义化解了,不好意思接银元,说:这是弄啥哩,我可不是来闹事的。我跟你大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这阵要回西安,我说啥也要来送送!吴老大说:我知道你是来送俺大的,这银元也是俺大让送给你的!玉蓉见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就接着说:娃给你钱,你就接上,你的岁数也大了,马车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这些钱留下来养老,也能管些时候。俩娃都给你说了,有啥事情给叫人带个话,娃不在家就把话带给我,老天爷叫我们有了这场缘分,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你回去给大姐二姐捎个话,她们迟早有啥事情,我照样会当一家人的事情办!你每年抓几服中药调理调理,不要舍不得钱,身子重要!
车户们被玉蓉对吴骡子的情义感动了,自古以来都是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妓女出身的三姨太,竟然放着吃喝不愁的姨太太不做,硬给过世的车户披麻戴孝,由不得不高看她一等,不等刘冷娃招呼,都掂起垫杠,围在玉蓉四周。刘冷娃指着那些人说:不是我小看你们,要是真动起手脚,你们黄羊镇的人全部上来,也招架不住我们收拾!今天这事情,你们要是好好说就算,要是胡来,我们血了你这个马车店!
玉蓉这几句话,把老掌柜说得眼泪汪汪。二十几年前,他把玉蓉从妓院里买回来,她天天都到镇子外边迎接马车帮,为店里撩揽生意,一直到生下老二,又天天夜里给车户唱戏,还是为给店里撩揽生意。对老魏家的马车店,有功劳也有苦劳。临离开老魏家,还操心自己的身子,还让娃们给自己养老钱,想到玉蓉的好处,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就有了亲近的话语:我这些年没有好好待你,对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也不要挂在心上。你到了西安,要是日子过得好了,我也就放心了。要是日子过得不顺心,就回咱黄羊镇,还住后院那间厦子房,还当你的老三,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吃半口!掌柜这些话,又把玉蓉说得流了眼泪,又想起这个男人为了一家人的日子,为了马车店的生意,日夜操劳,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越想眼泪越多,就放声恸哭起来。马车柱、刘冷娃、侯三这些车户又围上来劝。
大婆娘跑过来,身后跟着二十几个本家男人,都提着家伙,冲到玉蓉跟前。大婆娘指着玉蓉吼:你狗日的反天了,竟敢在魏家给野男人戴孝,还让魏家做人不做人!
吴老大又对魏掌柜说:掌柜伯,我让西北五省的马车帮,到了黄羊镇都住你的店,你的生意就不愁好不起来!魏掌柜走到吴老大跟前,拉着他的手连声感谢,又交代:老二是你亲兄弟,好好照顾他,他毕竟才十八岁!
魏掌柜跑过来,见玉蓉穿着重孝,冲到她跟前,要脱她身上的孝衣,说:老三你这是弄啥哩,凭啥要给跟咱没关系的车户戴孝!玉蓉说:这人是老二的亲大,我给我男人戴孝,有啥不应该的?魏掌柜说:那是野男人,世上哪有家婆娘给野男人戴孝的道理!玉蓉说:我不管世上有没有这道理,我就要给俺老二他大戴孝。魏掌柜说:你要是给他戴孝了,我以后咋有脸在世上做人?玉蓉说:我想过了,你把我赶出魏家,就顾住你的脸面啦!魏掌柜说:这可是你说的,不要到时候说我心硬,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
最后,还是刘冷娃、马车柱领着车户们朝西边走去,吴老大和一个车户吆着灵车朝东边走去,早有人骑着快马回西安给翠花报信。黄羊镇口还竖着魏掌柜这十几个人,看着两边的头牯和车走得没有踪影了,才蔫蔫地转过身子,回黄羊镇去了。只有狗娃还舍不得兄弟,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不愿停下。魏老二就劝狗娃:狗娃哥,你就是来个十里相送,也终得一别。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就到此止步吧!狗娃这才止住脚步,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直到眼前什么都没有了,还痴痴地站在那里。
吴老大更惊奇了,玉蓉越说越离奇了,我在黄羊镇哪来的兄弟?玉蓉见吴老大满脸狐疑,说:魏老二就是你大的种,你这就派人到张掖把他叫回来,给他亲生大守灵戴孝!
四十多天后,灵车吆回西安,翠花早在上房摆好灵堂,灵车还没有吆进村口,三家庄没有上道的人都穿着重孝,候在那里迎接,老远看见灵车,跪在马路两边,对着灵车磕头。翠花冲上来,扑到棺材上头,可着喉咙吼了一声:我老大他大呀,你咋舍得留下我跟老大娃子,一个人享清福去啦!
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对玉蓉说:姨,你对俺大真是没啥说的,你戴!玉蓉接过车户递给的孝衣,穿到身上,对吴老大说:我要跟你兄弟把你大送到西安,亲手埋在土里,再给你大烧几天纸,才算完事!
吴老大、玉蓉、魏老二早早就下了车,让车户牵着头牯笼头,生怕戴孝的人惊了它们。吴老大走到翠花跟前,对玉蓉说:这是俺娘!说完就跪到翠花跟前,说:娘,我没有照顾好俺大!玉蓉也赶忙跪在翠花前面,哭着说:大姐,都是我不好,我今儿个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要打要罚全由你啦!魏老二见吴老大和亲娘都给翠花跪下了,也赶忙跟着跪下,啥话都没说。
马车柱走到吴老大跟前,说:你玉蓉姨要给你大披麻戴孝!吴老大也惊呆了,他清楚道上的规矩,很多事都是明事暗做,她要是给别的男人披麻戴孝了,就会被本家男人赶出门外,后半辈子的日子咋过?玉蓉走到吴老大跟前,说:我要给你大戴孝!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要是给俺大戴孝,魏家会不依的!玉蓉说:我这辈子认识的男人多了,但只跟你大是真心的亲。我早就把你大当自己男人哩,你要是不让姨给你大戴孝,我就碰死在你大的棺材上,到阴间去陪你大!
吴老大指着玉蓉给翠花说:这是俺玉蓉姨,亲自把俺大从甘肃送到咱家。又指着魏老二说:这是俺老二兄弟,玉蓉姨的娃,也跟着俺把俺大送回来。翠花急忙拉起玉蓉,替她拍了膝盖上的灰土,说:妹子一路辛苦了,快回家换换衣裳,吃点热乎东西!这事情我也想通了,人已经上路了,咱再难受也拉不回来,还不如让他痛痛快快地上路!妹子过来了,咱就是一家人,互相帮衬着过。有我跟老大吃的就有你吃的,要是遇到年馑饿死人,最先饿死的肯定是我跟老大,绝对不会让你死在俺娘俩前头。我已经把房子收拾好了,专门给你缝了两床里外三新的被子。咱姐妹俩睡一个炕,黑了也有谝闲传的人。翠花给玉蓉说完,又走到魏老二跟前,双手把他拉起来,仔细看了,说:是骡子的种,跟骡子、老大长得一模一样,听说这娃从小就读书,满肚子学问。咱吴家不得了,两个娃都这么有能耐,骡子到了阴间都会笑得睡不着觉!老二,我当着这么多乡党的面给你说,你大留下这么大的家业,有你一半,空口无凭,白纸黑字,你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写了文书,在上边摁了指印。
马车柱、侯三、刘冷娃和车户们都惊呆了。
玉蓉过去听三家庄的车户们说过,吴骡子的婆娘翠花仗义、大气、贤惠,是女中豪杰,今天见面,见人家把事情都做到这份儿上,越发敬佩得不行,真心说:大姐,我跟老二娃能遇到您,真是俺娘俩的福分!
吴骡子的棺材拉进黄羊镇马车店的大门,有伙计跑到后院给玉蓉通报。玉蓉顾不上收拾,急火火跑过来,见车户们都戴着三尺重孝,把棺材朝大屋子里卸。吴老大被两个车户架着,路都走不利索。玉蓉走到马车柱跟前,问:真的是俺骡子哥出了事情?马车柱看着棺材,点了下头。玉蓉扑到棺材跟前,身子压在棺材上,眼泪簌簌地流到漆黑的棺板上,过了好大工夫才对着棺材里的吴骡子说:骡子哥,咱头天黑要是听老大脑兮的话就好了!说完,对马车柱说:给我一身孝衣,我要给俺骡子哥披麻戴孝!
张富财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走过来,先是对着吴骡子的棺材鞠了个躬,他是长辈,不能磕头。但吴骡子当过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他儿子还当着现在的大脑兮,行个鞠躬礼足够重了。吴老大走过去,按孝子礼给张富财磕了头。魏老二见吴老大给张富财磕头,也跪在吴老大屁股后头磕头。吴老大被张富财的伙计搀扶起来,指着玉蓉给张富财说:这是俺玉蓉姨,俺大在甘肃收下的。又指着魏老二说:这是俺老二兄弟,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张富财看了玉蓉,看了魏老二,又是一番感慨:骡子这辈子值得,娶的媳妇都贤惠,养的娃子都英武,也算在世上干成了事情!说完,又问魏老二:你在甘肃做啥事情?魏老二答:我去年进了丝绸布匹的店,除了站柜台还做账房先生。张富财问:你回到西安,有啥打算没?魏老二说:眼下还没有啥打算,先把俺大葬埋了再说。张富财说:我在西安城里有个丝绸布匹的店,门面还不小,掌柜的年龄大了,交了好几次辞呈,就是没人接手,我一直没敢放他。你要是看得起我,就替我掌管起来,我也不会亏待你,给你三成的干股,算是给骡子兄弟一个交代!魏老二赶忙答谢,吴老大也说:富财伯,多谢你给俺老二兄弟一碗饭吃,以后俺兄弟会报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