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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这就是挂坡。

吴老大转过身子,对着车户们吼:挂坡啦——其实,不用吴老大发号施令,车户们就按照惯例,第六十挂车以后的车户都把稍牲口连套绳卸下,拉到前边,加套在前六十挂车上。这样,每挂车就由三匹牲口增到七匹。把这六十挂车拉上去,再把牲口卸下来,拉后边的六十挂车……

挂坡的场面十分雄浑、壮观。六个稍头牯,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地排列,扯了几丈长。车户们脱掉了老羊皮袄,把腰带用力扎紧,手里攥着鞭子。本车的车户左手提着狗鞭子,右肩扛着车辕。六匹稍牲口被车户的鞭子用力抽打着,全拼上力气,一个辕牲口很难把六匹稍头牯拉的车驾稳,还要靠车户帮着护辕。

马车帮到了一个陡坡下边,坡有两里多长。马车帮像条僵死的巨龙,摆在官道上。

挂坡的时候,吴老大攥着六斤四两的鞭子,站在离开道路一丈多远的高处,认真地看着车户们准备的情况,看啥都准备好了,就开始叫套。三个车户站在他们的稍牲口旁边,执着长鞭,盯着吴老大,像现今百米运动员等待发令枪响样等他叫套。

吴老大的车走在前边开路,他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拽着辕骡的扯绳,两眼盯着路面,透过积雪的突凸陷凹分析判断被雪掩盖的道路情况。两个车轮在车后留下深深的辙印,后边的车轮压着辙印可以安全行进。

吴老大把牲口、车户、套绳、垫木,巡视了一遍,确认万无一失时,猛然举起手中的鞭子,这是向车户们发出的信号。车户们精神一振,也随之举起鞭子,摆出吆车的架势。牲口们看见头顶高悬的皮鞭,兀地耸起双耳,绷紧套绳。吴老大长吸口气,缓缓吐出,鞭子在牲口头顶飞旋两圈,喉咙里猛然迸发出一声巨吼:驾——随之,鞭子在第一对外首的稍头牯的屁股上爆起一声炸响。在同一时刻,三个车户的鞭子同时落在各自分管的牲口身上,嘴里同时爆发出“驾——”的吼声。

阴历二月初,甘肃地界还是很寒冷。天地间弥漫着风的怒吼,声音凄厉恐怖,挟裹着早春的雪霰,在满世界横冲直撞,扫射在车户们的脸上,生疼。钻进他们的脖子,冰冷。车户们都翻起老羊皮袄的领子,瑟缩着脖子,哈着腰顶着风雪艰难行进。冰冷像带齿的锯条,在他们身上拉锯,啮噬他们的肤肉筋骨。寒冷使他们不敢再坐车辕上,怕冻硬在上边,跟着车走活动身子,暖和。他们不敢坐车辕上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怕牲口走偏车辙,滚进沟底。遇到狭窄路面,就要拽住辕牲口的扯绳通过。山上、道上没有一个人影,满目雪白。积雪很厚,在牲口的铁掌和车轮的挤压下,发出“嘎巴嘎巴”的碎响。除此之外,还有车户的吆喝和牲口颈铃的叮当,加上跟车狗的吠叫,使空荡的雪山野岭并不显得寂谧。

扛车辕的车户立即感到肩膀上有股巨大的外力,推动他左右摇摆,拼命地用力阻挡这种摇摆,保证马车沿着车辙朝前移动。

第二天早起,吴老大带着三家庄马车帮离开了马车店,继续朝着西边挣扎。

七个牲口猛然一惊,同时向前一蹿,车轮启动了。车户们高举鞭子,一声连一声吼叫,鞭子一下连一下落在牲口身上,马车向坡顶一寸一寸移动。这阵,最下苦力的是用肩膀扛车辕的车户,他要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辕牲口,又要用力扛车辕,使马车行在道路中间。车户们把这叫护辕,没有猛力和耐力的车户是不敢护辕的,敢护辕的车户要被人高看一等。

五更套车时,吴骡子还在和玉蓉缠绵,把最后一点力气迸出,瘫在炕上动弹不了半下……

吴老大看第一挂车拉上去二十几丈远了,才叫第二挂车的套,前后两挂车不能挨得太近,万一前车的头牯拉不动了,后车挨得太近就没办法走了。挂坡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吆头牯挣扎一阵后,要头牯歇上一会儿,再厉害的头牯都不会一口气把车拉到坡顶。

这一夜,玉蓉像千年赤地,万年旱漠,恨不得把吴骡子身上稀稀稠稠的东西,全吸进自己的身子里。吴骡子像盛满洪水的堤坝,猛地有了泄洪的渠道,汹涌澎湃雷霆万钧地宣泄起来。玉蓉竭尽全力地奉迎,拼命地喋吸他的精血力气,享受做女人的受活。吴骡子拼命地抛洒精血力气,享受着做男人的受活。屋子里春雷阵阵,暴雨连连,喘息如鼓,呻吟如弦,一波刚息,又一波骤起,喧闹了一个整夜。

轮到吴骡子的车挂坡了,他站在车辕旁边,等着儿子叫套。吴老大看着他大,觉得他脸上的气色不好,明显的色欲过度,思谋了一会儿,跳下高梁,走到他大跟前,说:我替你护车辕,你去叫套!

吴老大瞅了他大几眼,啥话都说不出来。这事要是放到车户身上,他只要说上一句,对方敢不听,他手里的狗鞭子就会抽上去。可眼前是他亲大,做儿子的把世事干得再大,总不能拿鞭子抽老子。他见父亲再不答理他,只好怏怏地转过身子,退出房子,临出门时又给玉蓉说:姨,俺大明天要挂坡哩。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说他大明天要出大力气,力气要是全在她的热炕上抛洒了,挂坡就没有力气,会出事情。

吴骡子硬硬地说:不用,我能护辕!吴老大小声说:这坡一里多长哩!吴骡子更是硬气地说:比这再长的坡老子也护过!吴老大再没敢吭气,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人面前绝对不能给他丢脸。否则,他敢用抽牲口的鞭子抽自己。但是,他还是不忍心叫套。

吴骡子见儿子不肯离开,知道他有事情给自己说,就问:有事?吴老大话中有话地说:明儿个要挂坡哩!吴骡子听出儿子话里的意思,挂坡要费力气,不要他在这个女人的热炕上过夜,要他回到车户的大通炕上。吴骡子回答:知道了。吴老大追问了一句:你啥时候回去?玉蓉却接上话:姨跟你大两年没见面了。你大想姨,姨也想你大,就叫你大在姨的热炕上舒服一夜,姨会把你大伺服得到到的。吴老大还是不依,说:姨,明儿个要挂坡哩!吴骡子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先回去,我坐一会儿就过去。说这话时,人还稳坐在炕面子上,他太恋玉蓉的热炕热身子了。玉蓉说:姨知道挂坡耗费力气,姨会把握火候的。

吴骡子又吼叫起来:你是大脑兮,叫套呀!

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却叫两个兴头上的人败兴。吴骡子穿好衣裳,绑好裤带,没好气地吼:谁?门外传来儿子的声音:我。吴骡子问:啥事?玉蓉赶忙说:把娃叫进来喝点,大冷的天,在外头冻了一天,炕上暖和。玉蓉出溜下炕,拉开门闩,满脸是笑地给吴老大套热乎:进来吃点姨炒的菜。吴老大站在门口没有动,也没有离开,说:不咧,我还要招呼车户们早点睡觉哩。

吴老大把心一横,牙一咬,猛地把胳膊一举,随着胳膊的甩下,鞭子在空中炸响了。他到底给父亲的车叫了套,看着七个牲口拽拉着车向坡顶攀去……

吴骡子问:老二这两年做啥事情?玉蓉说:他去年到张掖的铺面上学掌柜了,人识字就是好,一去就是账房先生,半年就升成二掌柜了!吴骡子说:娃办事的时候,给我说一声,我把娃办事的钱出了。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说啥也要用在娃身上。玉蓉说:这事还早着哩,到时候再说。你别光顾说话不吃饭啦。吴骡子放下筷子,说:不吃啦。玉蓉拿起筷子朝他手上递,说:再吃点,一会儿可耗费力气哩。再说,明天还要挂坡哩,力气不行了咋着挂坡?吴骡子说:妹子你小看哥啦,凭哥这身坯子,三天不吃不喝照样挂坡!

吴骡子护着车辕爬到半坡,就感到体力不支了,头发昏,脑门子痛,看东西也不清楚了,忽忽悠悠地飘,眼前有很多星星在闪。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我就不信把车护不到坡顶!就拼命加快呼吸的频率。七个牲口在车户们的鞭笞下,疯癫地拽着套绳,车辕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好几次,车辕把他逼到沟边,他拼尽全力才把车辕扛过去。随着朝坡顶爬的路程越来越远,他的力气越来越弱,辕骡的步履越来越艰难,车辕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应付这局面了,儿子要替换他是对的。他只要给吆稍头牯的车户们吼上一声,车户们就会让头牯停下来,就会有人换他。要是那样,自己就在车户面前抬不起头了。于是,仍然咬紧牙关,用肩膀扛着车辕,拼力使车行在道路中间。

玉蓉说:你家老大把事情干大了,人家的眼窝都盯着你呢。我是有男人的人,我这阵不管跑到啥地方,人家都能把我找出来。前些年我叫你带我走,你不肯带我走,这阵你想带我走了,我又走不了啦。这就是命,我没有跟你的命。吴骡子说:妹子说得对着哩,咱这阵把事情干大了,好多事情反倒没有过去好办啦。

马车仍然朝着坡顶左右摇摆地挣扎。他的身体被车辕逼压得倾斜了,仍不敢松懈地扛着,浑身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肌肉抖抖颤动,失泄了元气的身子再也抵挡不住车辕的逼压,被一步一步推向沟边……

吴骡子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突然,看见玉蓉炕头上有个拳头大的石头,很像老虎的脑袋,就拿到手里看,觉得润润的,很好玩,问玉蓉:这是啥东西,怪好看的。玉蓉说:这是河南的一个车户给我的,说是在新疆和田弄的玉石,天生就是老虎相,人家说很值钱。我也不知道它到底值钱不值钱,就搁到炕头上,没事的时候拿起来耍耍。吴骡子说:我上道前才给孙子过了百日,我想把这个玉老虎买下给我孙子耍。玉蓉说:你喜欢拿走就是了,甭说钱的事情。吴骡子说:还是玉蓉妹子对我亲,你是离不开黄羊镇,要是能离开就把你带回西安,给我当小婆子。他把玉石老虎装到衣兜里,说:我这阵就把它装到身上,省得明天赶早起来忘了。

半坡上传来车户们的吼叫、嚎哭、一声撕心裂胆的惨叫,羼杂着牲口、马车向沟底滚动的巨响。

玉蓉的热炕上早就摆好了炕桌,桌上有一壶酒两个盅子四个菜。还生着羊粪炉子,炉子里的火正旺,把屋子里烘得很暖和。玉蓉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吴骡子对面,给吴骡子的盅子里倒酒,又瞟了他一眼,半娇嗔半埋怨地说:两年都见不上你一面,把妹子都快想疯啦!吴骡子说:这两年都是给南岸子拉货,不朝西边来,心里想你也没有办法。玉蓉说:多吃菜,少喝酒,酒喝多了伤身子。咱快点吃饭,早点睡觉。

吴老大一惊,抱起鞭子向坡上奔去。

她生下老二以后,哪个大脑兮都不能朝后院的厦子房去了,只有吴骡子能去。

十几匹牲口、马车、货物连同吴骡子全翻在沟底,沟坡上延伸着一溜血迹。吴骡子左手还握着鞭子,蜷缩着身子……

马车帮在吴老大的带领下,又住进了黄羊镇,还是那家马车店。玉蓉也四十多岁了,一般的庄稼女人到了这个岁数,都变得像坨豆腐渣,贫苦把她们的脸皮催皱了,岁月把她们的头发弄枯了,光景把她们的眼睛白整混了。她们把娃奶大了,却把自己的胸脯弄得耷拉下来了,腰也弄粗了,尻子也弄坠了。可人家玉蓉就不一样,跟二十出头的新媳妇没有啥两样,似乎岁月遇到她就溜到一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吴老大丢下鞭子,扑过去抱起父亲……

北狄王逞干戈强施蛮横,请长缨奉君命领兵出征。到边关克五城旗开得胜,王强贼断粮草军心不宁。破重围多亏了将士用命,只杀得北狄王求和罢兵……

吴骡子还没有咽气,从怀里掏出玉石老虎递给儿子,说:这是你玉蓉姨给咱羊葱的……

吴老大一坐到车辕上,满胸满腔都滋生出无限豪情,经常禁不住站起身子,朝着后边的马车眺望。一百八十多挂马车,一辆跟着一辆,首尾相连,蜿蜒两三里远,如条长龙;喧腾着人唱、狗吠、马嘶,还有牲口颈铃的叮当、车户鞭子的炸响,头牯蹄子叩击千年古道的震响,交织成雄浑无比的马车进行曲;几百匹牲口的铁蹄在土道上踢腾起上千股灰尘,弥荡在官道上空,如同战马奔腾暴起的尘烟,十分壮观。到了夕阳西下,官道如同金带,通往梦境般的远方世界,庞大的马车帮在金带上缓缓移动,向着神秘世界逸去,一望无际,给人无限遐想。如果是在上坡,他能一览无余地观看马车帮沿着盘旋的山道,一圈一圈地艰难绕攀,整座山都被马车帮弄得喧哗起来。这时候,他就觉得胸腔中有种汹涌澎湃的激情,禁抑不住地吼唱起来:

次日,腾出了一辆车专门拉吴骡子的棺木,棺木是在夏官营买的。夏官营有一个棺材铺子,专门卖给挂坡护辕摔死的车户。哪一年都有几个车户、几挂车翻到沟下边,棺材铺子的生意一直红火。

吴老大给羊葱过了百日,又带着马车帮朝西岸子进发了。

三家庄的车户在道上聚齐了,他们要拐回黄羊镇,给吴骡子送行后再朝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