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马车帮的规矩,车装了货,就有了货主,不能把货卸下来装生漆,这是车帮的信誉问题。一个车帮要是毁了信誉,就不会有人雇你的车,等于给自己的脖子上套绳子。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给王会长说:行,这车生漆我拉啦。当下,就对车户们说:把侯三伯车上的货均到别的车上,让侯三伯的车拉生漆。吴老大想王会长要加两成脚钱,这钱就让侯三挣了。
第四天一大早,马车帮该朝回返了。车户们跟往常一样,天刚亮就从炕上爬起来,吃过早饭就套车。吴老大刚把车吆出马车店的大门,见汉中商会的王会长从外头跑进来,迎上去问:王会长,一大早就跑来,肯定有啥事情啦?王会长说:就是有了急事,求吴大脑兮哩。吴老大说:有事尽管说,咱能办的绝对没有半句二话。王会长说:昨天后半夜接到西安那边来的信,说要一车生漆,要得很急,非要今天就上道,这一向都没有朝西安去的车。吴大脑兮能不能想个办法,我们再加两成脚钱。
车户们把侯三车上的货卸完,侯三就要吆车跟王会长去装生漆。吴老大给他交代:我们在前边先走,你装好生漆跟过来,我们在勉县等你。你要是到早了,我们还能一块逛武侯墓哩。侯三说:我装好货就赶你们,咱说好了,今黑一块去看武侯墓。
吴老大跟老者争过来争过去,老者收了一半茶钱完事。
吴老大看着侯三离开了,才走到自己的车跟前,松开刮木绳,吼了一声:——头牯拉着车朝着勉县方向走去。他后边跟着八十多挂车,浩浩荡荡地离开汉中。
围观的人们还不让马车柱停下,要他再唱。于是,侯三、吴老大、吴骡子、刘冷娃一人唱了一段,才算满了围观人的心愿,也到了晌午时分。吴老大从口袋里掏出银钱,放在茶桌上,说:快晌午了,俺也该回店里吃饭啦。老者拿起银钱塞到吴老大手里,说:我听了各位的秦腔,咋能收你们的钱哩。吴老大硬把钱给老汉,说:你支这张桌子图啥哩,要是都不给钱,你靠啥过日子?老者说:我靠儿子给的孝顺钱过日子,我支茶桌就是图个热闹,儿孙们都忙,我一个人在家冷清,支张茶桌就不冷清啦。
侯三跟着王会长到了装货的地方,有人候在那里,见他把车吆过来,一刻都不敢耽误装车,没用多大工夫就把车装好了。王会长又给他塞了一块银元外加几张票子,说:这点钱买双鞋穿。另加的两成脚钱,把货运到西安分文不少,这钱不在两成之内,是我另给的。
老者说:客官这随便一唱,就把俺汉中的男人羞死了,俺汉中的男人说啥也唱不出这么好听的秦腔。
侯三把银钱揣进怀里,告辞了王会长,吆着车朝勉县方向赶去。走到一条背街,一个女子朝他走来,说:这位大哥,不到屋里坐坐?侯三放慢脚步看那女子,年龄不过二十,长得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条有身条,夏天的衣裳单薄,胸脯把衣裳撑得老高,腰细得一把都能箍住,尻蛋子又鼓又圆。要是把这女子的衣裳扒光,该是多么好看的模样……
马车柱的嗓子洪亮,阳刚,千年秦腔从他嘴里吼出来,在拜将坛下回荡,吸引了过路人都停下脚步。刚一唱完,围观的人都鼓掌叫好,要他再唱一个。马车柱说:丢人咧,我把人丢到汉中来咧。
他心里想着,嘴上就有了骚话:你这模样俊得叫人心疼,恐怕你受不了我的折腾。女子朝他跟前走近,说:石头大压不死螃蟹。侯三说:我看你像是才干这行道,没经过大世面。女子说:不瞒大哥说,我开苞到今儿个还不到十天!
千岁进宫休要忙,听为臣与你讲比方。西汉驾前几员将,英布彭越汉张良。萧何月下把信赶,他追回韩信扶高皇。他与高祖爷家把业创,在九龙山前摆战场,大战场来小战场,九人九马九根枪,立逼霸王乌江丧……
侯三架不住女子的煽惑,摸了一下怀里的银钱,问:做一回多少银钱?女子说:大哥你看着给,反正俺这是没本生意,你给多少都是净赚。侯三说:那不行,我遇到的这事情多了,说是到时候随便给点都行,弄完了又狮子大张口。你说好价钱,合适了就做,不合适了不做,咱俩谁也不欠谁的。女子说:两百块票子咋样,俺是刚弄这事的,不知道行情。
马车柱又喝了半碗茶水,清了嗓子,就放开喉咙唱开:
侯三惊讶了,两百块票子只能买几碗面条,掏几碗面条钱弄这么漂亮的女子,跟不掏钱有啥两样。今天真是喝上喜娃子奶了,一大早就遇上这么好的事情,就对女子说:我也不让你吃亏,给你三百块票子,完了就走人,我还等着赶路哩。
两碗茶水下肚,喉咙里没了干渴,话就多起来,吴老大说:离吃晌午饭还早,咱不能在这干坐,说点啥事情?吴骡子说:唱戏,唱跟韩信有关系的戏,看着韩信的拜将坛,听着韩信的戏,也是受活事情。马车柱说:我给咱唱《二进宫》里杨侍郎唱的那一段,正好跟韩信有关联。老者说:咱陕西的秦腔,只有你们关中汉子能唱出原味,要是让俺汉中人唱,就唱不出秦腔的气势,把秦腔都糟蹋了。
女子说:大哥放心,保证不耽搁你的事情。侯三问女子:我把车停到啥地方?女子说:就停到这,没事的,街道上谁还敢偷你的车?侯三把刮木绳一拉,把鞭子朝鞭套上一插,跟着女子进了大门。
马车柱看着他,满脸的鄙夷,说:你驴日的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侯三嘿嘿一笑,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人迟早都要死,不死的时候就要风流!
女子领他走过二门,又穿过上房,到了后院,进了一间厦房。刚走进房里,侯三就从背后抱住人家。女子挣脱他的搂抱,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老者抓了一大把平利毛尖放进大茶壶里,提起火炉上的铁壶给茶壶里倒上开水,又用开水把茶碗烫了,挨个给他们把茶倒上。他们虽然不太渴,见了这么好的茶还是想喝。就坐在拜将坛下,看着一千七百年前的东西,想着一千七百年前的事情,品着碧绿清澈的毛尖,身上跟心里就有了畅快。街道上行走着汉中的男人女人老人碎娃,汉子没有关中汉子威猛,但身上透着灵气;女子也没有关中女子高大,但比关中女子细腻,脸蛋儿白里透红,腰细尻子圆,走路能扭出麻花。侯三看来来往往的女子,眼睛都发直,说:狗日的,汉中女子比咱关中女子水色!
侯三急忙松开人家,火急火燎地脱衣裳,刚把衣裳脱了,还没有抱住人家,屋门嗵的一声被踢开,闯进来四个汉子,手里都提着家伙。一个汉子冲上去揪住侯三的头发,照着他的脸扇了几个耳刮子,狠狠地吼骂:驴日的竟敢弄我的老婆,看我咋着收拾你!一个汉子冲上来抱起侯三的衣裳,侯三只好光着身子,窝在炕上任人家抽打。
吴老大问他大跟马车柱:你们说喝啥茶好?马车柱说:你看喝啥茶好就喝啥茶。吴老大说:那咋能行哩,你们是长辈,你们说喝啥茶咱就喝啥茶。吴骡子说:喝平利毛尖,热天喝毛尖清热去火,你们看咋样?吴老大赶忙说:咱就喝平利毛尖。
女子面目忽地一变,又哭又叫:你个挨刀的货,趁我男人不在欺负我,我不活啦,我咋有脸再活下去呀!最先冲进来的汉子骂:把驴日的朝死里打!抡起短棍,对着侯三就打。另外几个汉子也抡起家伙,对着侯三打起来。打得侯三抱着脑袋在炕上乱滚,一个劲地喊:好汉饶命,有啥事情好商量。几个汉子根本不听他的求饶,还是抡起棍子朝他身上砸,骂:你糟蹋我的婆娘,这事情有啥商量,今儿个不把你打死就不是人,打死了用麻袋一裹,扔到山里头喂狼。
吴老大问:老伯,可有好茶?老者答:好茶倒有,就是品种不多。像安溪的铁观音、黄山的碧螺春、杭州的龙井,咱陕西平利的毛尖、紫阳的陕青,这几样都有。
侯三贪酒贪色,色是刮骨的钢刀,本来就成了空心萝卜的侯三,在汉中又被掏空了一层,成天腰疼、头昏、没有力气。被人家痛打一顿,才知道中了人家的圈套,逛了一辈子的窑子,最后败在一个才上道十天的女娃手里,一口窝囊气堵在心窝,吐了几口鲜血,昏厥过去。
吴老大给老者行了礼,说:俺是西安的车户,想在你这多坐一会儿,看着韩信的拜将坛,喝着你的茶水,谝古今的事情。老者哈哈一笑,说:我老汉支这个茶水摊子,就是在家闲得没事难受,贴上茶叶找人谝,不图挣钱只图有个谝闲的伴。
汉子提来一桶凉水,把他浇醒,问:你糟蹋我媳妇这事咋办?侯三挣扎着说:你说咋办?汉子说:摆在你面前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俺把你收拾了,驮到山里喂狼。一个是你赔钱给我们,我们放你一马。侯三说:我兜里有块银元,你们拿去,也能喝顿好酒。汉子哈哈一阵狂笑,说:你也不是笨人,肯定看出我们是些啥人,一块银元就想把我们打发了?侯三问:你们想要啥哩?汉子说:把你吆的头牯和车赔给我们,这事才算完。侯三说:车和头牯不是我的,我是给人家当伙计的,我想把车给你们也不算数。
他们从拜将坛下来,坛下阴凉处有一茶摊,一片树荫遮凉,一个火炉,炉上有一铁壶,壶里的水正开,突突冒着白气。炉旁支一方桌,桌上有一摞茶碗,两把茶壶,几个茶叶罐罐。一老者守在桌前,似乎在等待生意,也似乎不等待生意,见吴老大过来,站起身子问:各位客官可用茶?
汉子从腰里拔出刀子,在侯三面前晃了几下,说:你说这事情咋办?侯三把眼睛一闭,说:乱子是我惹的,我不能连累东家,就按你们说的头一个办法,把我收拾了,驮到山里头喂狼算啦。汉子又骂:驴日的嘴硬,俺们要你的小命有用处。打,给我朝死里打。汉子手里的棍子又对着侯三砸下来。
侯三说:我知道是啥意思了,人们不愿意刘邦打下江山用不上武将,把韩信在未央宫让吕后娘娘杀了。吴老大说:你把当年韩信的根根底底给咱说一遍,咋样?侯三跟着吴老大,一边在拜将坛上看景,一边说:当年韩信投奔霸王项羽,没有被重用,就来投奔刘邦,开始也没有被重用,就离开汉营逃跑到樊河边。刘邦手下有一宰相叫萧何,萧何知道韩信是天下奇才,连夜追赶韩信,在樊河边追上韩信,回来给刘邦说了韩信的能耐,刘邦就在这里设坛拜韩信为大将。没有韩信就没有汉室江山,可韩信比张良差多了。他就不知道把兔子打完了,弓箭没有用处的道理,还想享受打下江山的荣华富贵,最后叫刘邦的婆娘在未央宫让宫女用剪子戳死了。
侯三又昏迷过去。汉子从怀里拿出提前写好的文书,意思是侯三强奸了人家的婆娘,把三个头牯一挂车赔给人家抵偿,永不反悔。从怀里取出一盒印泥,捏着侯三的指头在印泥里蘸了,在文书上摁了指印。随后,就给侯三把裤子套上,抬到大门口一扔,把那挂车吆走了。
沛公帝业今何在,不及淮阴有将坛。
他们刚走,就有一挂马车吆过来,车户见地上有人,急忙吆住头牯,用手在侯三鼻孔跟前试了,尚有一丝游气,人还没有死利索,就把他抱到车上。跟吆车的打交道只有马车店,就把他送到马车店。马车吆到店门口,车户就喊叫起来:掌柜的,快来救人!
辜负孤忠一片丹,未央宫月剑光寒。
马车店的掌柜跑过来,把车上的人看了,认出是侯三,对车户说:这人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人,你做了件大善事。他们吴大脑兮可不是一般人,你救了他的车户,他会好好报答你的。车户说:救人是做人的本分,报答不报答是蛋事。我把人交给你了,救过来是他命大,也算你行了善事。救不过来你就给吴大脑兮报个信,让他们来把后事办了,老天爷会把这个善事记到你头上。店掌柜说:我的马车店跟三家庄马车帮有几十年的交情。你把人交给我就放一百个心,我会好好做这事情的。说完,就吆喝伙计们把侯三抬到屋子,又指使一个伙计跑去找治病先生。随后对一个精壮伙计说:你骑上快马,朝勉县追三家庄的马车帮,说他们有个车户遭歹人害了,人在咱店里抢救哩,让他们快点来人。
他们走到碑子背后,背后刻着很多字,侯三又问吴老大:这上边刻的啥字?吴老大给他念碑子后边刻的字:
一小会儿工夫,伙计就领来看病先生。先生把了侯三的脉,说:此人酒色过度血气太虚,损之先天之根本,加上怒气填胸,激怒伤肝,要顺气滋补。多亏来得及时,要是再耽搁一个时辰,就难以救治啦。当下就给侯三开了方子,说:赶快去抓药,抓来就熬,熬好就喂,有了好转就连吃三天,先把命保住,以后再慢慢调理。店掌柜接过方子,从衣兜里取出银钱交给伙计,说:你跑着去把药抓回来,回来就让厨房熬上,咱把心尽到了,就看他的命大不大。
吴老大站在一座石碑面前,侯三问:碑子上刻的啥字?吴老大说:碑子上刻的是汉大将军韩信拜将坛。
吴老大带着马车帮出了汉中,朝着勉县进发。一路平坦,没有上坡下坡,吆车就省了好多力气。车户们就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走在一块,说着谝着笑着。跟车的黑狗黄狗见主人高兴,也跟着高兴,跑着叫着闹着撒欢。
吃过早饭,吴老大问侯三:你今儿个干啥?侯三答:你说干啥就干啥。吴老大说:你要是没事情干,跟我一块去逛逛拜将坛,那是当年韩信拜将的地方,名气大得很哩。刘冷娃、马车柱、吴骡子刚好都在跟前,都说想去看拜将坛,就跟着一块去了。不到吃顿饭工夫,就到了古汉台下,先看了古汉台,朝前走了几百步就到了拜将坛。
天气极好,前边的山看得清清楚楚。马车柱指着前边的山峰给吴老大说:那个山就是定军山,山下有个磨盘石,当年老将黄忠刀劈夏侯渊就在那地方。吴老大眺望了一眼定军山,却感觉山被雾气遮蔽得朦朦胧胧,雾气朦胧中透着黑黛的山影。但他很快就收回心思,还在琢磨侯三啥时候能赶上来。马车柱见吴老大没有说话,又指着另一个山峰说:这座山是天荡山,也跟三国有关系,汉中、勉县就成了三国的世事了。
三家庄马车帮到了汉中,歇马三天。头牯要啖药歇脚,车要卸货装货,人要拜亲访友看戏逛窑子,还要观赏当地有名气的地方。
吴老大把天荡山眺望了一眼,觉得天荡山也被雾气遮蔽得朦朦胧胧,透着黑黛色的山影,他的心思还是操在侯三身上。马车柱见吴老大有心思,就想把他的心思引开,说:再朝前走几十里,就到了武侯祠,武侯祠里有几十棵古柏,两三个人都搂不住,说是埋诸葛亮的时候栽下的,算起来有一千六七百年啦。
汉中是陕南第一重镇,贯通四川、湖北、关中的水陆码头,地势紧要,民俗开放,自古以来都是富庶之乡,兵家必争之地。水路一条可通安康,再从安康到襄樊,到了襄樊就能顺着汉水直达武汉三镇,又能顺着白河、南河到河南地界,还能顺着四通八达的河道通往湖南、江西。另一条通往陕西的紫阳,到万县、重庆;旱路更是四通八达,官道通到汉中平原的每一个县城,再通往四川、湖北、江西、湖南、河南、关中,又从关中通往甘肃、新疆。汉中盛产生漆、棕丝、白米、茶叶、黄花、木耳、兽皮、木材,物产丰富,是西北第一富足处,人称“赛江南”。云集着水陆两道上的富贾巨商、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道,土匪刀客、地痞流氓、黑红两道、高级妓院、低等窑子、土娼暗门子,应有尽有。
吴老大还在琢磨侯三,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头,越觉得自己安排侯三一个人在后边是个失策,心里就不踏实,说:我今儿个办了个窝囊事情。马车柱问:办了啥窝囊事?吴老大说:我不该让侯三伯一个人在后边。我当时图的是让他多挣点脚费,忘了他在道上的能耐不行,要是为占小便宜吃大亏就惨啦。马车柱说:汉中这地方不会出啥事情,这地方的人文气,不像西岸子那边的人野。这一路都是平地,闭着眼都能把车吆到勉县,侯三好赖也在道上混了几十年,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吴老大摇了下头,说:我心里就觉得不踏实,但愿老天保佑侯三伯不要出啥事情。
马车柱不服气侯三,想了很大工夫,没有想出能说过侯三的话。
他们正说着,后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之又听到骑在马上的人喊:你们是不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吴老大急忙转过身子,看见马车店的伙计骑着马奔过来,急忙让头牯停下脚步,迎着骑马的伙计跑过去。
侯三又问:既然张良知道辅助刘邦打下江山不会有好下场,料到自己功成名就之后,要到这荒山野洼避难,当初又何必出来帮刘邦打江山?吴老大想了一阵,说:不知道张良为啥要出来帮刘邦打江山。侯三看着张良庙门,看了跟前的柴关岭、紫柏山,哈哈长笑一声。马车柱看不惯侯三在吴老大面前说这些丧气话,就说:侯三,你就是把世事看得太透啦,才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要是人都跟你一样,世上的事情谁还来做?侯三说:我家当都没有,你有车有头牯,可你哪一样跟我不一样,跟我一样吆车,跟我一样住马车店,跟我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酒,却比我少逛多少回窑子。人一辈子才能活多大岁数,能弄几回那事情,受了几辈子的可怜置下这头牯这车,你说值不值?你活一辈子进了黄土,我活一辈子也进了黄土,最多你的墓疙瘩比我的大一点,又有啥用处?人两腿一蹬啥都不知道,你咋能知道你的墓疙瘩比我的大,我看你白进了张良庙。
马车店的伙计骑到他跟前才勒住奔马,翻身从马背上滚下来,说:吴大脑兮,你们三家庄一个车户叫人家收拾啦。吴老大急忙问:咋着叫人家收拾啦?伙计说:叫人家打得快死了,我来的时候掌柜正叫人找先生救他哩,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不一定哩。吴老大问:他吆的车跟头牯呢?伙计说:不知道,是旁的车户把他拉到俺店里的,说是在一条背街上看到他的,没有说车跟头牯的事情。
吴老大他们过了进履桥,看了授书楼,从张良庙出来。吴老大站在庙门前,侯三说话了:你逛了张良庙,有啥想法没有?吴老大说:咋能没想法,想法多着哩。侯三问:有啥想法?吴老大说:张良的聪明就是知道人成功之后,要急流勇退。你有了天大的功劳,功盖过主,主子就容不下你,就要想办法收拾你。自古以来,人为了功名去流血拼命,功成名就后享受荣华富贵。张良就是能抛弃人们不愿抛弃的东西,把荣华富贵视作粪土,保全自己的性命。
吴老大略一琢磨,就对他大、马车柱和刘冷娃说:侯三伯肯定叫人家把车跟头牯劫了。随之就对刘冷娃说:你带上十个弟兄,带上家伙骑上快马,从这里朝城固方向赶,要是遇到有人吆侯三伯的车,不管啥人都把他们截住,弄到汉中。又转过身子对他大说:你带上十个功夫好的人,也骑上快马朝南郑方向赶,遇到侯三伯的车就把它截住,把车连人弄到汉中。吴老大又对马车柱说:你带二十个岁数大点的车户,把车吆到勉县,到了勉县就骑马赶到汉中,咱们在汉中马车店见。
吴老大走到他大跟前,说:他们都要跟我一块到庙里看看,你领着旁的车先走。这一路都是下坡,招呼大家拉着刮木下山,小心把辕骡窝倒。吴骡子说:你们不要在里头耽搁的工夫大了,早点出来赶路。
一番折腾后,侯三吆的那挂车找回来了,侯三也活过来了,但落下一个病根,裤裆里的那东西,平时都是好好的,进了窑子就变成了腌黄瓜,也就绝了大半辈子的嗜好。
六七月的时候,三家庄马车帮在西安装上货,又沿着千年古道向汉中进发。从西安到汉中,开始一直朝西边走,到了宝鸡又朝南拐,沿着嘉陵江朝前走,到了凤县又朝东南方向拐。马车帮一大早从庙台子出发,没到晌午就赶到张良庙。吴老大把车吆到张良庙跟前,让头牯停住脚步,把刮木绳拉紧,见这里的坡太陡,从山坡上搬来石头,垫在车轮前边。刘冷娃见他吆住了头牯,也跟着吆住头牯。马车柱、吴骡子、侯三见前边停了车,也把头牯吆住。吴老大走到马车柱跟前,说:我想进去看看张良庙,侯三伯也跟我进去,你们先吆车朝前走,今黑在留坝歇脚,我们随后就到。刘冷娃说:我跟老大兄弟一块进去,也长点见识。马车柱说:我每回吆车从这里过,都要进去看看,看一回就觉得肚量大了一点,觉得把世事看开了一点,我也想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