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大说:富善叔,我在村里的时候,就跟俺富财伯说,你不会看着咱三家庄吃亏不管。团长听了吴老大的话,心里更高兴,说:我明天让个连长到骡马市上找你报到,你直接给他下命令,把威风耍够。
吴老大骑着马,张富财坐着轿子,急急火火地朝城里走去。到了张富财的团长兄弟那里,说了事情的缘由,团长豪爽地说:哥,你也真是的,何必亲自跑一趟。让吴大脑兮给我说一声,我让他把兵带走就行了。这事不用说了,明天一大早,我派一个连把骡马市包围了,警察局要是敢痞干,连警察一块收拾。
吴老大回到东关马车店,天也快黑下来。三家庄跟大明宫的车户都聚在马车店里,足有一百多号人。天黑下来的时候,刘冷娃带的人回来了,马上绑着卖骡子的河南人。大明宫的人看见那个河南人,冲上来指着他骂,拳脚就对着他用起来。吴老大从屋里走出去,看着他们动手动脚,过了抽锅子烟工夫,才对他们说:打几下出口气就行啦,还能没完没了地打?算啦,都不要打啦。车户们都停下手脚。
张富财忽地站起来,对张文斌说:你到地里把人叫回来,我坐轿到城里头去看俺兄弟,让他们看看咱三家庄有人没人?
卖骡子的河南人挣扎着站起来,擦脸上的血,看吴老大。吴老大对车户说:给这人搬个凳子,有啥话让他坐下说。河南人脖子硬硬地倔着,不服气地说:我就不信你们能把我的蛋子吸了?吴老大问他:你说说你做的事情,俺们咋着收拾你才对?河南人说:杀人才能偿命,我没有杀你们的人,你们总不能让我偿命?吴老大说:这几家车户攒了一辈子的钱,合在一块才买下这匹骡子,要是找不到你,几家人攒的钱就没了,说不定会跳井哩。你没有杀人,可你把人朝死里逼,你说该不该偿命?
张富财说:你想让我弄啥?吴老大说:我明天要在骡马市处置那两个人,害怕对家买通官家,用官家压咱们,把咱的事情耽搁了,还显得咱三家庄没人,以后谁都敢收拾咱三家庄的人。你今儿个进城跟俺富善叔说一声,让他派人保护咱村的车户不受人家的欺负。
河南人看了吴老大一眼,没有说话。
吴老大把大明宫的车户叫人家坑的事情说了,张富财说:大明宫的事情,跟咱三家庄有啥相干,犯得着出这么大的力气?吴老大说:马车帮的生意要得好,就得把车帮弄大,要把车帮弄大就得让人家服咱,咱就得干出让人家服咱的事情。这事情看起来与咱三家庄不相干,要是干成了会把西北五省都惊动,西北五省的马车帮都服咱,咱还愁把马车帮弄不大?
吴老大说:你啥事情不能干,偏偏干这事情,就不怕撞到刀刃子上?河南人还是硬着脖子说:反正我犯到你手里了,想咋着处置就咋着处置,我没有二话。
张富财更是高兴地说:来了就多坐一会儿,陪我好好喝会儿茶。说着就招呼丫鬟:把我的西湖龙井泡上。吴老大说:富财伯,咱车帮出了大事情。我专门从东关赶回来,到你这搬兵哩,还真没工夫陪你喝茶。张富财说:啥事情这么着急,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
马车店外头喧起一片闹声,吴老大仔细听了,有河南口音跟陕西口音的争吵,对车户说:去看看外头在吵啥?那个车户跑出去,一小会儿工夫就跑回来,说:来了一帮子河南人,要进来闹事。吴老大说:让他们进来,我正好要找他们商量咋着处置这个人,来了就不用去找他们啦。
吴老大说:富财伯,俺这些人咋能跟你比,你是坐在凉房里收钱哩,啥都不用干,钱就朝你家的大门里头灌。俺靠的是两条腿在道上颠簸,不下苦力就挣不来钱。这些年朝富财伯这走动得少了,请富财伯包涵包涵,我这就给富财伯赔罪。
一个河南汉子带着十几个小伙子拥进来,进门就对车户们抱拳行礼,问:哪位是当家的?吴老大也抱拳对他说:在下是西安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请问大哥是……那个河南汉子说:在下是河南会馆的掌柜,姓崔,听说你逮了俺一个兄弟,不知道俺这个兄弟坏了你们啥规矩?吴老大说:他犯了啥规矩,我也不好说,让他给你说,你评一下理。
张富财说:老大脑兮胡说啥哩,这咋叫打扰哩。你是咱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我请都请不来哩,今儿个是啥风把你吹来啦?吴老大当上大脑兮,三家庄马车帮的势力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旺,张富财的收入年年增长,也想给吴老大套近乎。
崔掌柜就问卖骡子的同乡:你犯了人家的啥规矩?卖骡子的河南人倔着脖子不说话。崔掌柜又把脸转向吴老大,说:他犯了你们的啥规矩?吴老大对大明宫的车户说:你给崔掌柜说这人干了啥事情。
吴老大骑着快马,抽几锅子旱烟工夫就回到村子,先给侯三交代了事情,又跑到张富财的高门楼子里,跟在张文斌后边,朝上房走去。张富财看见吴老大进来,赶忙站起身子,朝房门口迎了几步。吴老大走到上房门口,对张富财作了个揖,说:富财伯,把你打扰了。
大明宫的车户就把卖骡子的事情说了,还让他看被锉光了槽口的骡子。崔掌柜恶狠狠地走到卖骡子的同乡跟前,问:人家说的可是真的?卖骡子的人还是倔着脖子不说话。崔掌柜朝他跟前逼了一步,声音更大地问:人家说的可是真的?卖骡子的河南人这才倔着脖子说:真的。
三个人就想对付官家的办法,想了一会儿,吴骡子说:办法倒是有,不知道咱愿不愿意求老骚驴?吴老大说:该求人的就要求人,只要能把事情办成。吴骡子说:咱村张富财他兄弟在队伍里当团长,咱要是求到他门上,说不定会派兵保护咱们。吴老大说:我去找老骚驴,跟他一块到队伍上找人。
崔掌柜骂了一句:你把咱河南人的脸丢到陕西来啦!说完,对着那个河南人就扇了一个耳刮子,又抱拳对吴老大行礼,说:俺的人犯了你们的规矩,不知道吴大脑兮要咋着处置他?吴老大反问他:崔掌柜觉得咋处置好?崔掌柜说:我想把他带回俺河南会馆,由俺来处置他。他是俺河南老乡,俺不能看着他出事情不管,都是出门在外,要互相照应。他说这话时,底气显得不那么太足。
马车柱说:你说得对着哩,要是跟他们结下仇气,对咱以后也没有好处。吴老大说:咱一定要掌握分寸,既要把这两个人收拾了,还要让河南帮和牙家们没话可说,不给咱结仇。我最担心的是人家要是把官家买通了,反过来把咱的威风打下去,就把咱的人丢啦。
吴老大冷笑了一下,说:要是我的车户到了你们河南地界,犯了你们的规矩,你会让我把人领回来自己处置?崔掌柜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吴大脑兮是聪明人,你们是吆车的,天南海北地跑,少不了要在河南地面上走动,就不怕因为这事跟俺结下梁子,到时候俺收拾你?吴老大脸色立即垮下来,硬硬地说:俺陕西有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敢日驴就不怕驴踢。我敢叫人去逮这人,就不怕把他逮了以后有谁收拾我。话说过来,我吴老大到了你们河南地盘,行得端走得正,你们总不能没事找事地收拾我吧?崔掌柜愣了一下,说:吴大脑兮言之有理,我只是想知道吴大脑兮想咋着处置俺老乡?吴老大说:你刚才进门的时候,我正在问你老乡,他想让我咋着处置。他不吭声,你替他说咋着处置好?
吴老大从皮货店出来,对马车柱和他大说:要是这些闲痞把那个牙家找到了,肯定有别的牙家来求情,咱们又不会放过这事情,弄不好就会跟他们结下仇气。咱把那个河南人找到了,肯定也有河南人来求情,弄不好也会结下仇气。咱要在骡马市上处置这两个人,要是官家出来挡咱们,咱们就不好处置啦。
崔掌柜把脸转向卖骡子的河南人,问:你想让吴大脑兮咋着处置这事情?卖骡子的河南人还是倔着脖子不肯说话。崔掌柜有了尴尬,口气也没有刚才强硬了,说:俺这个老乡是个倔头,有些话我替他说了。他骗了你们车户的骡子钱,我担保他分文不少地还给你们,这件事情也就处置了一大半。吴大脑兮再处置他的时候,给他留条活命的路子,上有老下有小,要是把他弄废了,谁来养他一家人?吴老大抱拳对崔掌柜说:崔掌柜这话说得在理,我要是不给崔掌柜面子,就是我吴老大没有道理啦。
闲痞还是不接,冯庚庚对他们摆了下手,说:吴大脑兮给你们,你们就接下。闲痞听冯庚庚这么说了,才接下银元,欢天喜地地找人去了。
崔掌柜问大明宫的车户:你们买骡子掏了多少银元?车户回答:五百块。崔掌柜又问卖骡子的河南人:你把卖的银元放到啥地方啦?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我给了牙家两百,剩下三百存到东关富达银庄啦。
吴老大让马车柱拿出十块银元给他们,他们说啥也不接,说:你让俺给你办事是看得起俺,俺要是收了你的钱,人都会笑话俺的。再说,在冯师傅这咋能接你的钱哩,俺也不能给冯师傅丢脸。吴老大说:你们还要托朋友,托人的事情总得花费。俺总不能让你们把力气出了,再把钱也贴进去。
崔掌柜对吴老大说:吴大脑兮要是信得过我,就把人交给我去银庄给你们取钱,一个时辰后我连人带钱一块给你们送过来。我先用会馆的钱把牙家拿的二百块银元垫上,以后再找那个狗日的要。吴老大说:崔掌柜,我信得过你,你把人带走。那个牙家的钱不用你垫,我们会让他吐出来,省得你在中间做恶人。崔掌柜说:吴大脑兮,兄弟服你啦,以后有用得着我崔某人的地方,尽管张嘴。一个时辰后,我保证连人带钱给你送到这里。
吴老大把西安骡马市的牙家勾结河南卖骡子的人,坑害大明宫车户的事情给他们说了,毕了还说:这事情俺们跟他完不了,就是找不到这个人。各位在西安城里人熟,麻烦各位把这个人找到。闲痞们把胸脯子拍得嗵嗵响,说:吴大脑兮放心,这事情交给俺了,不是吹的,他就是钻到老鼠尻子里头,俺也能把他抠出来。
一个时辰后,崔掌柜果然带着卖骡子的河南人,掂着三百块银元,回到东关马车店。
冯庚庚指着吴老大问他们:你们知道他是谁不知道?闲痞看了吴老大,说:看起来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啦。冯庚庚说:这就是名震西北五省的三家庄马车帮的吴大脑兮,还不快过来见个面。闲痞对着吴老大抱拳行礼,说:久闻大名,今日相见,果然英武。往后吴大脑兮有用得着俺的地方,尽管说话,我们一定效力。
天黑严的时候,东关的闲痞推着一个人进了马车店的大门。那个人头上蒙着裤子,嘴里塞着袜子,胳膊还用绳子绑着。闲痞们一进马车店大门,就争先恐后地喊:吴大脑兮,俺们把人给你逮来啦。
没多大工夫,伙计把闲痞叫来。他们进门就给冯庚庚磕头,冯庚庚用话挡住他们,说:年都快过完了,还磕啥头哩,甭磕了,把新棉裤都跪脏啦。闲痞笑嘻嘻说:就是不过年,见了您老还是要磕头的,俺这阵是懂规矩的人啦。
吴老大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银元,给他们说:麻烦兄弟们啦,这点钱拿去喝一顿。我有事不能陪各位,以后有工夫了再请各位喝酒。
冯庚庚说:世上还有人做这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能放过他们。可我从不跟骡马市打交道,咋能帮你找到那个牙家?吴老大说:那一年我来你这置鞭子,有一伙东关的闲痞来闹事,被你收服了。这帮闲痞交往大着哩,一个闲痞串着一个闲痞,西安城里头的事情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要是让闲痞去找这个牙家,肯定能把他找到。冯庚庚说:这些闲痞变好了,隔三差五还来店里问候我,有几个还在店里学功夫哩。我让伙计叫他们过来,你给他们交代咋着办这事情。
闲痞死活不接银元,说:你已经给过银元啦,不能再拿你的了。干咱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传出去叫人笑话。吴老大硬把银元塞到闲痞怀里,说:我知道你们有规矩,这是我给你们的,不是你们朝我要的,咋能算是坏规矩?闲痞们把银元揣在怀里,欢天喜地喝酒去了。
吴老大把大明宫买骡子被坑的事情说了。
吴老大看那个牙家,个子没有四尺,瘦得像麻秆。他朝吴老大跟前走了一步,连着给吴老大哈了几下腰。吴老大没有答理他,问卖骡子的河南人:是不是这个牙家?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是他。吴老大对卖骡子的河南人说:没你的事情啦,你到隔壁屋子歇着去吧。
吴老大带着他大和马车柱走进皮货店,冯庚庚见他们进来,脸上就有了笑,他教了一辈子徒弟,最喜欢吴老大。他叫伙计们把茶倒上,问:你前几天刚来过,今儿个又来了,肯定有啥事情要我老汉办。吴老大说:庚庚爷还真说对啦,俺就是有了难办的事情来求您老人家哩。冯庚庚说:你的威名传得西北五省都知道,还能有啥难办的事情?
吴老大问牙家:你当牙家多少年啦?牙家答:二十多年啦!吴老大问:你懂不懂牙家行道的规矩?牙家说:不懂规矩咋能在骡马市上混二十多年。吴老大问:大明宫的车户买的骡子是咋回事?牙家装成啥都不知道的样子,反问吴老大:他们买的骡子咋啦?吴老大说:让他们给你说。大明宫的车户把买骡子的事情给他说了,牙家说:人一天中都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俺一辈子过眼多少头牯,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吴老大问:你们给人促成一笔买卖,人家给你多少银钱?牙家不吭声了。
吴老大对刘冷娃说:车柱伯说得对着哩,咱要是找不到人,再忙活也不管用。这阵最紧要的是找到牙家,找不到牙家找到骡子的卖主也行,只要找到了,就有办法收拾他们。咱们过了十五又要上道,必须在十五前把这事情办完。说完,又问大明宫的车户:你们知道那个卖主是啥地方人,牙家姓啥叫啥?车户答:卖骡子的是河南人,牙家姓夏,不知道是啥地方的人。吴老大说:那个河南人跟这个牙家挣昧心钱上瘾了,往后还会坑害车户,这回非把他们收拾了不可。张大脑兮,你挑上几个会说河南话的车户,冒充河南人住进东关的河南会馆,打听那个卖骡子的,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又给刘冷娃交代:你带上几个功夫好的,再带上一个认识那个卖主的车户,骑上快马朝潼关方向跑。卖主把骡子出手就会回河南,也跑不了多远,你们肯定能在潼关这边追上他。又对他大和马车柱说:你们跟我一块到东关俺庚庚爷那去一趟,看俺庚庚爷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姓夏的牙家。
一个车户跑过来,嘴对着吴老大的耳朵说:骡马市的掌柜带了一帮子人要见你。吴老大说:让他们进来。骡马市的掌柜带着十几个人拥进屋子,都穿着练功夫的灯笼裤,腰里勒着板带,抱着膀子站在骡马市掌柜背后,摆出一副打架的样子。骡马市跟妓院、窑子、烟馆、赌局一样,背后都有黑道罩着,骡马市的掌柜仗着黑道的势力,把吴老大看了一眼,撇着嘴问:你就是吴老大?
吴老大又问他大和马车柱、侯三:你们觉得用啥办法好?马车柱说:我琢磨了,这个人能当牙家,肯定能看出骡子的毛病,说不定是跟卖主合伙坑人,把赚的钱分了。这匹骡子卖了五百块大洋,他少说也分二百块,比他几年都挣得多,这段时间肯定不会在骡马市上露面。咱们过了十五上道,他再在家里窝上几个月,头牯身上的石蜡磨光了,槽口露出来了,咱的证据就没有了,就是找到他也没办法弄他。
牙家见掌柜带人来了,立即变了样子,指着吴老大就叫:就是他叫人把我逮到这来的,我亲眼看见他给那几个人银元。吴老大走到牙家跟前,狠狠地骂了一句:你坑蒙俺车户,还狗仗人势,你甭觉得我吴老大收拾不了你!他嘴里骂着就把牙家提到半空,对着他的掌柜扔过去。吴老大把锁子石练到最后,一百五十斤重的锁子石抡起来跟耍的一样,提溜百十斤重的人就像抓了个鸡娃子。骡马市掌柜没有防备,竟被砸了个跟头,还撞倒了身后的人。吴老大知道,掌柜带的这些人没有高深功夫,有功夫的人不会跟人家当打手。
张三狗走到吴老大跟前,说:吴大脑兮,他们攒了一辈子的钱买了这个头牯,要是这事情救不回来,他们就白下了一辈子的苦!吴老大问刘冷娃:你说这事情咋办哩?刘冷娃嗖地拔出腰刀,满脸凶相地说:咱把牙家找到,要他把咱乡党的骡子钱赔回来。
骡马市掌柜爬起来,指着吴老大吼骂:你想翻天啦,敢在西安城里头给我动手。你也不问问我姓啥叫啥是干啥的。伙计们,给我上!
吴老大说:他们给骡子的毛上打了石蜡,又扒开骡子的嘴,更认真地看骡子的槽口。终于,看到挨肉的地方有很小一溜牙齿是黑颜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说:他们用锉刀把槽口锉啦,还用砂纸打磨了,不仔细看不出来。
那些打手刚要朝吴老大跟前拥,就被车户们用垫杠逼住。刘冷娃用垫杠捅了一下打手的胸脯,打手连着朝后退了几步,刘冷娃冷笑着对掌柜说:你要是真想来闹事,就带几个能行的。这几个吃糠咽菜的货,十个不是我一个的对手。你看院子里一百多个车户,哪一个都能收拾你们四五个。你要是不服气,我在这等着,你们回去叫人,咱们把场子摆开打一伙。
吴老大看了骡子的槽口,又走到骡子的腰跟前,两手搭在骡子的腰上,用力朝下一压,竟把骡子压了个趔趄,六岁的骡子绝对不会这么不经压。但看骡子的毛色光亮,老骡子又长不出这么好的毛色。就用手在骡子的皮毛上捋过来摸过去,手上的感觉不对,把鼻子挨着骡子皮毛闻,也没有闻出啥味道。觉得事情很蹊跷,槽口跟毛色都是六岁头牯的样子,力气咋就像快要死了的老骡子?豁然,他脑子一亮,说:把洋火拿来。从骡子身上拔了几根毛,用洋火点着,把鼻子凑到跟前闻,闻到了一股石蜡烧的味道。
掌柜口气软下来:我不是来打架的,要是想打架,就不会只带这几个人过来。你凭啥逮我手下的人?掌柜叫的这些打手都是掏银钱雇来的,闹过事情还得请人家吃一顿。他看院子里一百多个车户,要收拾这么多车户,没有五六百人真不行,要请五六百人来打架,也不是容易事情。
吴骡子把马车柱、侯三叫来了,几个人围着骡子看品相。吴老大掰开骡子的嘴,仔细地看骡子大牙上的槽口。头牯刚生下来,牙齿很光滑,啥痕迹都没有。随着岁数的增长,牙齿啃嚼谷草的年代久了,就磨下痕迹,车户们把这痕迹叫槽口。头牯的岁数越大槽口越深,看了槽口就知道头牯的岁数。
吴老大见在气势上把他镇住了,口气越发大起来:你是真不知道他干的事情,还是假不知道?掌柜说:我真的不知道,你说他弄下啥事情啦?吴老大对大明宫的车户说:你给他说说咱为啥要收拾这个牙家。那个车户把河南人跟牙家勾结起来坑蒙人的事情说了。
大明宫的这几个车户,把攒了几辈子的钱凑到一块,在西安骡马市上买了一个六岁的母骡,身材高高大大,毛色光光亮亮,咋看都是上等的辕骡。母骡能活到五十多岁,六岁的骡子就像人中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们把骡子拉到家套到车上,咋看都不像六岁的骡子,才知道被牙家和卖骡子的人联手坑了。
吴老大问掌柜:你说这人该不该收拾?掌柜问牙家:二骡子,人家说的可是真的?那个叫二骡子的牙家说:我不是故意的,是一时看走眼啦。掌柜给吴老大说:看走眼或许是真的,人又不是神仙,总不能回回都不出差错。吴老大问他:你是骡马市的掌柜,骡马市的行情比谁都清楚。牙家替人家捏合一笔生意,人家给多少工钱?掌柜答:要看生意的大小,给的多少也不一定,有给四五块银元,也有给一两块银元。吴老大又问:会不会给二百块银元?掌柜说:不会,好骡子也就值四五百块银元,人家咋能给那么多?吴老大说:你问问你的牙家,收了人家多少银元?掌柜就问牙家:你收了人家多少银元?牙家不说话了。按骡马市的规矩,牙家把生意做成以后,要给东家交三成银钱。他拿了人家二百块银元,给管账的说只收了三块银元。
吴老大把他们让进屋里,刘冷娃指着带头的人说:这位是大明宫马车帮的大脑兮张三狗。吴老大赶忙拉住张三狗的手,说:咱两个村子才离十几里路,按理说该多走动,一忙都把走动的事情搁下了。张三狗说:吴大脑兮的名声早就听说了,就是没有机会在一块谝。俺是遇上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得不求到吴大脑兮的门上啦。吴老大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我吴老大能办,绝不会说二话,有啥事情你们就说。
掌柜声音大了很多: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银元?二骡子吞吞吐吐说:我、我……结巴了半晌,还是说不出来。掌柜的声音更大了,问: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银元?二骡子还是不敢说出具体数字。
吴老大赶忙说:进屋坐,有啥事情好好商量,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帮。我帮不上,也给个说法,不会不管乡党的事情。吴老大一边把他们朝屋里让,一边对芹菜喊:芹菜,快给乡党泡茶,把我从太原带回来的铁观音泡上,泡得酽酽的。又给他大说:你去把俺车柱伯、侯三伯请过来,咱们一块商量乡党的事情。
吴老大对刘冷娃说:你把卖骡子的河南人叫过来。刘冷娃领着河南人进来,吴老大问他:是不是这个牙家给你捏合的生意?河南人看了二骡子一眼,说:没错,就是他。吴老大说:你给了他多少银钱?河南人说:二百块银元。吴老大说:没你的事情啦。冷娃兄弟,给这位兄弟弄几个菜,抱一坛老酒,让他好好喝一伙。事情有事情在,情义有情义在,咱不能只图办事情忘了情义。
刘冷娃进了大门,身后跟着几个人,牵着一匹黑漆色的骡子。刘冷娃对身后的人说:这就是吴大脑兮,你们给吴大脑兮说说,看他能不能给你们帮忙。刘冷娃身后的人就给吴老大作揖,说:吴大脑兮,你可要救救俺几家人的性命。你要是不管这事情,俺几家人就活不下去啦。
刘冷娃把河南人领走以后,吴老大对掌柜说:听见了吧,有没有捏合一个骡子的买卖,拿二百块银元的事情?掌柜火了,冲到二骡子跟前,一脚把他蹬了个跟头。吴老大走到掌柜面前,用身子挡住他,冷着脸说:你这是弄啥哩,你当着我的面收拾他,不是打我的脸是啥?掌柜说:这事你甭管,我收拾牙家与你没啥关系。吴老大说:你要是在骡马市上收拾牙家,我屁话都不说一声。你在我住的店里头,收拾我要收拾的人,我的面子朝啥地方搁?掌柜只好收住手脚,恶狠狠地对二骡子说:回去看我咋着收拾你,不扒你一层皮,我就不是人!吴老大冷冷说:你光说牙家的不对,你是掌柜,骡马市出了这事情,你就没有一点毛病?掌柜很不自然地说:咋能说没有一点毛病,最不行也是我管教不严。
门外传来刘冷娃的声音:老大兄弟在家没?
吴老大问:你看这事情咋着办好?掌柜答:我的手下出了麻达,由我来管教,想杀想剐由我说了算。吴老大说:他要是坏了你的规矩,俺们当然不能管。可他坑了俺们的钱,俺们就要管这事情。掌柜口气很硬地说:我要是非把人带走呢?吴老大轻轻一笑,说:不是我小看你,你恐怕连这个房门都带不出去。掌柜看了吴老大一阵子,说:你最好不要跟我结仇家,要是跟我结了仇家,骡马市永不让你们踏进半步!吴老大说: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叫人吓大的。我要是把这事情给西北五省、河南河北山东山西安徽内蒙的马车行道通报了,都不在你的骡马市买卖头牯,你这个骡马市的生意咋做?
吴老大用牛耳刀把套绳割断,又把股绳散开,就接开麦穗。半晌午的日头灿烂地照在身上,没有风,很暖和。吴老大脱掉皮袄,觉得干活利索了很多。大门外传来一阵跑步的声音,吴老大忽地站起,把垫杠攥到手里。几乎在同一瞬间,吴骡子也把垫杠提在手里。
掌柜的底气泄了,说:你说这事情咋办?吴老大说:人留在我这,明天我要在你的骡马市上,当着各地车户的面处置他们。掌柜想了想,说:我依你,人我不带走啦。吴老大说:你帮着大明宫的车户追回那二百块银元,今晚就送到这里。掌柜说:那咋能行哩,他骗了你们的钱,又没有交到我这,我凭啥要给你们赔钱?吴老大说:这个牙家平时挣的钱给不给你上交?你咋那么精,收钱的时候高兴,朝出拿钱的时候就不高兴。就像娃们惹事,你的娃把人家的东西偷了,你当爹的不给人家赔,谁给人家赔?你的牙家坑人,掌柜不管谁管?掌柜想了半晌,还是觉得这事情该自己管,只好说:算你有能耐,我一会儿就叫人送来二百块银元。吴老大又说:这事情还不算完。掌柜说:你还有完没完?你不要仗着自己的势力大,没完没了地欺负俺。吴老大说:我不是欺负你,是想跟你商量,明儿个咋着处置这个牙家?掌柜问:你想咋着处置他?吴老大说:当牙家凭两样能耐,一是眼窝要准,这个牙家眼窝有毛病,我要是把他的眼窝抠了,他这辈子就废了,给他家的人也添麻烦,我就不抠他的眼窝了。第二个能耐就是把心搁到中间,不欺不骗,这个牙家为了贪财在头牯身上作假,是心坏了。我想把他的心掏出来,掏了心就活不下去,他毕竟没有犯到死罪的份儿上。我想把他的舌头割一半,要他说话不利索,看他还坑人不?
大年初十,车户就开始撩揽上道的事情了。吴老大跟他大睡到半晌午起来,在芹菜的伺候下吃过早饭,把车上的套绳铺到院子里,检查啥地方不结实,把它割开重新接上。要是上坡头牯使劲的时候把套绳拉断,会出大事情。吴老大见六股绳子合成一股的套绳中有一股磨得很细了,对他大说:你看这根套绳有一股快磨断啦。吴骡子走过来,从他手里拿过套绳看了,说:平路上不会出啥麻达,就害怕到了挂坡的时候,头牯使上十二成的力气,绷断了就不得了。干脆把它割断,重新接个麦穗。他说的接麦穗是车户接套绳的一种方法,把断绳的两端各六股绳,交叉编织成麦穗样的接头。
掌柜说:我真服了你的能耐,咋想出这么折腾人的办法。你把人家的舌头割了一半,叫人家说不成话了,往后咋着在骡马市上挣饭吃?吴老大说:你还想让这种人当牙家?我割他的舌头,就是为了让他以后当不成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