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虎搁下酒碗,说:老大兄弟,你太小看兄弟了。俺两个还是中国人,小日本要是敢打到中条山,咱就跟他们没完。俺俩早就思谋好了,只要小日本到了俺山西,俺马上就竖起打日本的旗号,叫抗日救国军,专门收拾日本人。吴老大高兴地说:我要的就是兄弟这句话,你们要是在打日本上立了功劳,官家就会给你们一个旗号,按人头拨给你们饷钱,封你们个旅长团长干干,也算是混到了出头之日,总比当一辈子土匪强吧。孟虎说:要说打日本,就是把命搭上咱都没啥说的,也没指望他们把咱封个啥。官家要是觉得咱打日本立了功劳,就像过去的皇上那样给咱封道免死牌,不要叫那些王八蛋再欺负咱们,让咱种上几亩地,安安宁宁过日子就行啦。
酒喝过三巡,就说开正经事情。吴老大抱起酒坛子,给孟虎和刘七碗里倒上酒,也端起自己碗里的酒,说:两位兄弟跑了上千里路来看我,这情义真是没啥说的。咱们干了这碗酒,我还有事情给兄弟说哩。孟虎和刘七端起酒碗,说:老大兄弟,你咋说俺就咋干,要是说半个不字就不是人养的。吴老大说:两位兄弟这么说了,我就先谢过兄弟,我先干为敬。说完,把碗里的酒喝干。孟虎跟刘七不甘落后,也把碗里的酒干了。吴老大放下酒碗,说:我去年专门让俺大到中条山,给两位兄弟说的那件事情,不知道两位兄弟到底咋想的?
吴老大说:兄弟说的免死牌,我也不知道官家能不能给你封。可有一条是肯定的,你要是打日本立下了功劳,咱老百姓肯定会记住你,给你立庙塑金身,世世代代给你烧香磕头。
芹菜抱着酒坛子进来,用新媳妇的身份给炕上男人们倒酒,把酒倒过一圈,吴老大对她说:这酒算你敬过了,你到厨房帮咱娘忙活吧。
村街上喧起一阵男人的吼骂女人的哭喊,还有众人劝说的声音。吴老大一愣,放下酒碗,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声音朝着这边移过来,担心打闹的人到自己家来。要是让外人知道中条山的大土匪就在自己家里,官家的队伍把村子一围,他们咋着都跑不出去。就是冲出了三家庄,人家把风陵渡和潼关一堵,就把他们堵到了关中,来个瓮中捉鳖,孟虎他们的性命就难保了。
几个人说着笑着,马车柱和刘冷娃就进屋了,又喝了几壶酽茶,翠花进来说:菜弄好了,吃饭吧。
孟虎极快地放下酒碗,两手伸进怀里抓住德国二十响。吴老大又听了一阵,对孟虎说:是两口子打架,不是冲你们来的,又对马车柱说:车柱伯,你出去看一下,把他们引开,不要让他们到这里来。
侯三笑着说:这些年要不是骡子兄弟,我哪能喝上这么好的酒!吴骡子说:你喝了我几十年酒,也没有把我喝穷,反让我置了一挂车。你要是不喝我的酒,我还置不下这挂车哩。侯三更是高兴地说:照这么说,我就该把你家的酒朝死里喝。要是我喝酒能让你再置一挂车,把我喝死都愿意。
马车柱下炕穿上鞋子,朝大门外走去。一会儿工夫,马车柱从外边回来,长叹口气说:又是张富财惹的事情。吴老大问:张富财咋啦?马车柱说:张狗娃家的三女子肚子大啦,张狗娃逼着女子说谁把肚子弄大的,女子说是张富财弄的。张狗娃把女子拉到街上打,打给张富财看哩。
侯三进来了,看见孟虎刘七,高兴地说:翠花说城里头来人啦,我就觉得纳闷,城里头能来啥人哩,觉得就是你们来了。话还没说完,屁股就坐到炕上头,问:骡子兄弟,你准备的啥好酒?吴骡子说:咱们到了中条山,人家给咱喝的是杏花村的汾酒。人家到了咱西安,咱得给人家喝咱陕西柳林镇的西凤酒。我年前进城的时候,专门买了两坛陈年西凤,谁来都没有拿出来,就等着孟虎刘七来喝哩,你也跟着沾光。
侯三把酒碗朝桌子上一蹾,指着屋门外头吼骂起来:张富财,俺这些车户跟你没完!吼骂了半晌,又想不出对付张富财的办法,对吴老大说:你是咱的大脑兮,咱这些车户这样叫人家欺负,你不收拾他,连你自己的仇都不报。你能忍下这口气,俺这些车户忍不下这口气。
吴老大这才让芹菜接下金条。
孟虎听吴老大还有仇报不了,问:老大兄弟,啥事情弄得你有仇报不了?吴老大没有说话,侯三却说:吴大脑兮的媳妇叫俺村的张富财糟蹋了,女子性子刚烈上吊啦。孟虎嗖地从怀里拔出德国二十响,拍在桌子上,问:这事情可是真的?吴老大点了下头,说:我九岁那年的事情。孟虎说:天下最大的仇就是杀父辱妻,这仇你就能忍十多年?吴老大长叹口气,没有说话。侯三又说:这仇不是俺大脑兮不想报,都在一个村子不好报。孟虎说:这事情交给俺兄弟办,只要你一句话,到不了明天这时候,他家就把柳木幡打出来了。俺是刀客,这是咱的本行。你说在他家把事情办了,还是把他弄到外头办,咱肯定把活做得干干净净。
孟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给芹菜说:嫂子,你跟俺老大兄弟成亲,我跟刘七也没有来给你们送礼。这是我跟刘七的一点心意。芹菜见是一个铜棍样的东西,不知道是啥东西,但知道很贵重,要不人家跑了几天几夜给你送个铜棍不成。她不敢接,就看吴老大。吴老大挡住孟虎,说:这礼太重啦,咱吆车的要这东西有啥用处?我给你说过了,你招兵买马需用银钱,这钱你留着有大用处哩。孟虎说:我招兵买马不用兄弟操心,这是我给俺弟妹的见面礼。我原来给你银钱你不收,我屁话都不说一声,我给俺弟妹的礼,你总不能也不叫俺弟妹收吧。刘七也跟着说:为了来趟西安,孟虎兄弟可是动了大脑子。带银元不方便,就把银元兑换成金条。你要是不让弟妹收下这礼,就是拿耳刮子打俺兄弟的脸哩。
吴老大没有吭声,侯三说:这是多好的事情,孟虎兄弟替咱把这事情办了,神仙都不知道这事情跟咱有牵连,你还担心个啥?吴老大还是没有吭声,马车柱、吴骡子、刘冷娃看着吴老大,都没有吭声,觉得侯三说得有道理,这么好的事情咋能不干呢?
孟虎问吴老大:啥时候成的亲,这么大的事情咋不给兄弟说一声?刘七接着说:你成亲咋不给咱说一声,我跟孟虎说啥也得过来一下。吴老大说:十里乡俗不一样,咱这的风俗跟你们那不一样。我就没有成亲的那一天,我在外头吆车的时候,我娘在家把媳妇说下了,接过门就算成了亲,车户都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吴老大才说:孟虎兄弟,这事情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咋能信不过你。但这阵还不是咱报仇的时候,我把仇气都憋了十多年,还在乎早一天晚一天。侯三逼着吴老大问:你说这阵不是报仇的时候,总得说出个道道来。吴老大说:孟虎兄弟杀张富财太容易了,甭说孟虎兄弟是刀客出身,就是我吴老大黑了跳到他院子,把他的头割下来,也是不费力气的事情。咱为啥这些年没对他他下手,就是咱在好多事情上还得用人家。咱的车帮都有八十多挂车了,要是扩到一百多挂车,就成了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咱要是把他杀了,他家的四十多挂车就没人经管,肯定会卖出去,咱少了四十多挂车,就弄不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不能因小失大!
芹菜提着大茶壶进来,茶壶里泡着滚烫的酽茶,手里还端着几个茶碗。吴老大接过茶碗,摆在人面前,芹菜给茶碗里倒茶,说:先喝点茶,暖和暖和身子,一会儿再喝酒吃饭。
侯三还想再说些啥话,站在炕下边的翠花,接着儿子的话说:侯三哥,老大说得没错,咱干世事,眼窝要朝远处看,图一时痛快,耽误了大事情,划不来!
吴老大喊住她:娘,你等一下。又转脸问孟虎和刘七:我把那天黑了在风陵渡喝酒的几个人叫来,跟你们见见面,他们老是念叨你们。孟虎没有吭声,琢磨吴老大的话。吴老大说:这几个人没一点麻达,都是自己人。孟虎这才说:老大兄弟的人有啥说的,把他们几个叫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吴老大对他娘说:娘,你去把俺车柱伯、侯三伯叫来,再让俺车柱伯朝刘家堡子跑一趟,把俺冷娃兄弟也叫来。就说城里头来人了,让他们过来喝酒,旁的啥都甭说。
侯三再不说啥了。
翠花进来了,吴老大给孟虎和刘七说:这是我娘。孟虎和刘七就要下炕给翠花磕头,吴骡子挡住他们:你们都上了炕,再下炕磕头,多不方便,这礼就免了吧。孟虎说:旁的时候能免,过年的礼咋能免。俺们跑这么远的路图啥哩,就是为了给老人磕几个头。吴老大见挡不住他们,说:你们就不要下炕了,在炕上磕,省得再脱鞋穿鞋。孟虎和刘七就跪在炕上,给翠花磕了三个头。把翠花磕得脸上都开了牡丹,说:快起来,我给你们弄吃的。老大娃年前头就给我说了,估摸中条山的兄弟要来,我把好吃的东西都留着哩。说完就要朝外头走。
孟虎把德国二十响朝怀里一插,说:老大兄弟,我还是那句话,兄弟啥时候用得上我孟虎,托人给我捎个信,剩下的事情你就不用管啦。
孟虎听吴老大这么说了,对炕下边的汉子说:你们派一个人守在大门背后,剩下的都到那间屋子暖和,不能喝酒,咱们这是在外头,出了事情就不得了。
刘冷娃没有说话,跟吴老大交往以后,他觉得跟着吴大脑兮就不会有差错。马车柱、吴骡子觉得老大做事比自己看得深远,对侯三说:老大跟他妈说得对着哩,报仇跟马车帮的事情相比,咋说都是小事情,要干大事情就得忍着小事情,听老大的没错。
吴老大把孟虎刘七让进屋里,催着他们脱鞋上炕,说:把你带来的兄弟也叫进来暖和暖和。跟随孟虎和刘七来的四个汉子都没有进屋,守在大门背后。孟虎说:他们就算啦,这么小的炕也坐不下那么多的人。再说,干俺这一行的,睡觉都得睁只眼窝,要是都窝在屋里,叫人家连窝端了都不知道咋回事情。吴老大说:到了我这里就放一百个心,过年天气谁家不来亲戚,谁也不会在意村里来的生人。我让媳妇在那间屋子里也支一桌,让你的弟兄在那间屋子暖和。吴老大又对芹菜吼:把咱屋里的炕也烧上,让那几个兄弟到屋里暖和。
他们在炕上喝了一天一夜的西凤酒,一直到第二天半晌午,孟虎才把酒碗反扣在炕桌上,说:俺在这喝了一个对时的酒,该回去了,山里头还有一河滩事情哩。吴老大也搁下酒碗,说:你们有事情,我就不拦你们了,说不定以后打开小日本,咱们还会见上面。孟虎说:我跟刘七回去就把打日本的旗号亮出来,咱也轰轰烈烈干番世事。说完又对吴老大说:你的功夫天下少有,可这阵都用上洋枪钢炮了。你还是把枪带在身上,比刀和棍子管用多了。
吴骡子把房门推开,吴老大一手拉着孟虎,一手拉着刘七,朝屋子里走去,走到屋门口时,又对媳妇说:芹菜,快来见见我这两位兄弟。芹菜走过去,低着头细声细气说:快到屋里坐,屋里暖和。
吴老大琢磨了一会儿,说:我以后也弄把枪带上。孟虎从怀里把两把德国二十响抽出来,叭地合在一块,说:你把我这两把枪带上,好使得很。又对手下的喽啰说:把你们身上的子弹都掏出来,给俺老大兄弟留下来。
吴老大起床后,就在院子里练功,猛然听见脚步声,朝着自家大门口走来,立即停住手脚,一个腾跳到车辕跟前,手里攥住垫杠,人也闪到大门背后。几乎同时,吴骡子也攥起垫杠,闪到大门的另一边背后。脚步声到了他家门口停下,响起拍门的响,翠花问:谁呀?门外小声回答:我,山西来的。吴老大跟他大听出是孟虎的声音,赶忙丢掉垫杠,拉开门闩,孟虎闪进门。吴老大把他们朝屋里让,说:快进屋,外头冷得很!
吴老大收下孟虎的德国二十响,说:有了枪,就要练出使唤枪的功夫,使唤枪的功夫不行,再好的枪也没有支车的垫杠管用。
又过了好大工夫,公公婆婆还有自己男人才从炕上爬起来。她伺候他们洗过脸,就忙活着做饭去了。
吴老大、刘冷娃一直把孟虎和刘七送到灞桥,看到十里长堤,柳荫成行,正月的柳枝已经有了绿意,垂到河面。有白鹤在水面漫游,白得扎眼。一叶小舟在河面上漂泊,舟上有一老人,用竹竿撑着小舟行走。不远不近的堤上有一小亭,亭里有一石桌,桌上有一壶酒两个盅,两人相对而坐,其中一人举酒而歌:灞桥柳,灞桥柳,拂不去烟尘,系不住愁。我人在阳春,心在那深秋……
翠花起来了,提着裤子朝茅房跑,把肚子里的稀稠控干挤净,在墙上抠了个胡基蛋把尻子擦了,土墙的那块地方被她抠得凹进去好多。她从脖子上取下裤带,一边系裤子一边朝茅房外头走,还问儿媳妇:你也不多睡一会儿,起这么早干啥。那野驴折腾得你成夜睡不成,还要起来喂几回头牯。天亮才是睡觉的好时辰哩,你没听人说世上有四香,黎明的瞌睡、柿子醋、新娶的媳妇、腊汁肉,还把黎明的瞌睡放到最前头,婆婆说完又回屋里睡觉去了。
吴老大仔细听,却是秦腔,心里却不以为然,觉得歌者把秦腔唱得太软了,跟娘娘唱的一样。吴老大还要送,孟虎和刘七死活不让他们再送了。吴老大跳下马,把缰绳拴在灞河边的柳树上,握着孟虎和刘七的手说:古人讲究送人到这里,要折柳相送。我小时候跟师傅读李白写的灞桥十里相送的诗,年年柳色,霸陵伤别。那时候只识其字,不解其意,今天把兄弟送到这里,才知道送兄弟别离的悲凄痛苦。孟虎说:老大兄弟,我不识字,粗人一个,但你说的这句诗我听明白了。我回到中条山以后,会做好收拾小日本的准备!吴老大说:你要是打败了小日本,再到俺陕西来,我到这里十里相迎,把酒席摆在这里给你接风。古人是灞桥十里相送,咱来个灞桥十里相迎!
初五一大早,芹菜跟往常一样从炕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先把自己屋里的尿盆倒了,到茅房把肚里的屎尿出来,又把婆婆屋里的尿盆倒了,就扫开院子。她想开了,世上的车户都是那样子,硬要自己男人不在外边弄女人也不行。婆婆说得对着哩,自己总不能跟着男人在道上颠簸,男人憋不住咋办?心里想通了,干啥都顺心了。扫把扫在地上,发出一波一波的沙沙声,听起来很顺耳。她又思谋,自己男人这么壮实,明年吆车回来,自己生的娃娃都能看着他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