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子问魏会长:你们喝啥茶?魏会长问吴老大:你说喝啥茶?吴老大还慌乱和不好意思,惶惶地说:喝啥都行。侯三出面替吴老大说话:俺大脑兮是头一回到这地方来,心里头惶惶。魏会长就问侯三:你说喝啥茶好?
吴老大脸上的热气还没退,心里还慌乱,脑子空空地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不敢看小丫鬟。
侯三没想到魏会长会问他,吆车的能喝上啥茶?白天在道上挣扎,连热水都喝不上,有口干净凉水都是受活事情。到了马车店,喝的也是最便宜的砖茶。但没有喝过好茶不等于没有听过好茶,就很气派地说: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要是没有就来安徽黄山的毛尖,毛尖要雨前的,雨后的就算啦。老妈子说:客官要的这两种茶咱怡春楼里都有,给丫鬟交代:泡一壶安溪铁观音,再泡一壶黄山雨前毛尖。
老妈子把他们领进一间厅子,厅里支着桌子,桌子周围摆着椅子,擦得锃明瓦亮一尘不染。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迎上来,给他们道了万福,甜甜地说:给各位老爷请安。魏会长在丫鬟脸上摸了一下:几天没见,沉香女子都长成大姑娘啦。
魏会长问侯三:兄弟对茶道还有学问?侯三赶忙抱拳给魏会长行礼,说:魏会长抬举我了,我一个车户咋能对茶道有研究。茶道不入儒教,不入佛教,不入道教,但咱中华的学问都在茶道里溶着哩,这三大家的哪一家聚到一块,不是品茶论道?他们喝到肚子里的不是茶汤汤,是咱中华的学问。侯三这几句话又把魏会长镇得不行,真没想到吆马车的粗人能说出这么高深的学问,就多了几分尊敬,说:你刚才说的就是大学问,等一会儿喝酒的时候,我要好好敬你几杯。
魏会长又对老妈子说:俺这位兄弟是马车帮的大脑兮,从西安跑一趟新疆,挣的银元用麻包都装不下。他手下有四五十个车户,他发话让那些车户都来逛,恐怕你楼里头的姑娘还不够用哩。你把他招呼好了,还愁没有生意做?我这个朋友是没开苞的童男子,你选个年轻漂亮的白俄姑娘,好好给俺兄弟开个苞。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手下的人要是敢日弄俺兄弟,我就叫人把你这怡春楼踏成瓦砾堆。老妈子赶忙说:俺怡春楼做生意可是明码标价贵贱不欺,讲究人心换人心。我天天都调教这些姑娘,不管是啥人来了都是咱的皇上,咱都要热脸热尻子朝人家身上贴,想着法子让皇上受活。魏会长到西北五省打听一下,比咱怡春楼再好的没有几家。
吴老大没有刚进来时那么慌乱了,接着魏会长的话说:俺侯三伯是个大学问家,中华上下几千年方圆几万里,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读书人都没有他懂的多。
吴老大跟着会长走进怡春楼,守望在楼口的老妈子小跑着迎上来:魏会长,今儿个咋来得这么早呀?魏会长说:我今儿个请陕西的两个朋友,这两位客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把楼里最好的姑娘叫来。老妈子说:魏会长哪次来我不是把最好的姑娘给你的?我就是把张掖的人得罪完,也不敢得罪魏会长。老妈子说过,对里面喊叫起来:梅香、桂花、咏梅,魏会长来啦,快下来把魏会长接着。
说话工夫,丫鬟把小吃摆上来了,无非是些花生、葵花子、南瓜子、西瓜子、核桃、红枣、毛栗子,摆了满满一桌。随之,把泡好的铁观音和黄山毛尖端上来,倒在他们面前的茶盅里。侯三觉得喝茶的盅子比他们喝酒的碗都小,喝一百盅子都不解渴,但他啥话都没说。到了这地方,喝茶不是为了解渴,是为了品味,为了装点富贵人的高雅。丫鬟给他倒茶的时候,他闻到铁观音的醇香一缕缕地朝鼻子里头钻,不动声色地吸了一下,吸进去的是透人心肺的幽香,觉得五脏六腑里都盛满了铁观音的香气。
会长给吴老大说:你这是人生头一回,要挑最好的姑娘,要不就可惜了你的童子身。这里有白俄女人,你就点白俄女人,头一回找个洋女人,迟早说起来就是本钱。
魏会长端起茶盅,举到眉前给吴老大和侯三说:喝茶。吴老大赶忙端起茶盅,学着魏会长的样子,说:多谢魏会长。侯三也端起茶盅,但他没有说话,在这个场面自己不能多说话,要把吴老大抬起来。他趁魏会长说话的工夫,朝嘴里吸溜了一口热茶,心里就骂:日他个先人,有钱人就是会享受,这茶就是比砖茶好喝,喝了一口,禁不住又喝一口,魏会长和吴老大才喝了两三口,他就把盅子里的茶喝干了。
吴老大不好意思去,又好奇,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会长走向怡春楼。
老妈子看该摆的东西都摆上来了,就给魏会长说:我给咱怡春楼最漂亮的姑娘说了,她们正在梳妆打扮,一会儿就来。魏会长又给老妈子叮咛:我这位朋友是没有开苞的童男子,你要找个最漂亮的姑娘开苞。老妈子说:不知道这位客官喜欢啥样的姑娘,咱这里啥样的姑娘都有,高的低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粗的细的,骚的蔫的,汉人的,回人的,维人的,哈萨克的,苗家的,土家的,还有白俄罗斯的,要啥人有啥人。皇上日猴色重一点,豇豆茄子各有所爱,就看客官喜欢啥样的?魏会长给吴老大说:你喜欢啥样的姑娘就说,老妈子领来了不中意再换,中意了再留下来耍。
吴老大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侯三小声说:走呀,你要是不去就是看不起人家。他高兴得直想吼上几声,原来只是想跟着吴老大蹭一顿好酒肉,根本没想到怡春楼受活。要是真能到怡春楼包个姑娘,狠狠地弄上一天一夜,下楼栽死都值得。
吴老大又惶惶起来,他也不知啥样的姑娘好,红着脸说不出话。侯三又替他说:给俺大脑兮叫个斯文点的白俄姑娘。老妈子问侯三:你想要啥样的姑娘?侯三说:年龄不过二十,个子要高,皮肉要白,奶头子要扎,腰要细,尻子要大,走路要摆,上炕要骚,弄起来要叫,身子骨要强,弄上十回八回水水不干。
会长见吴老大不好意思,问:吴大脑兮,娶媳妇没有?吴老大回答:没有。会长又问:逛过怡春楼没有?侯三又抢着回答:俺吴大脑兮还是个童子身哩。会长说:吴大脑兮,你也真能忍,都十八了还没有弄过那事情,咋能受得了,我十六岁就逛怡春楼了。今儿个说啥也得让你享受一下男人的受活,咱这就去,一人包一个,明天赶早再离开。
魏会长就笑,老妈子也笑。魏会长笑着对侯三说:我逛了一辈子的怡春楼,也算是大玩家了,还没有你这么多讲究。老妈子笑过了,说:这位客官挑姑娘比皇上选妃子的道道都高,恐怕皇上的妃子都没有客官挑的姑娘好。多亏是在怡春楼,旁的地方肯定挑不出来你要的姑娘。我送来的姑娘要是达不到客官的道道,就把怡春楼的门关了。老妈子给侯三说过,又转脸看魏会长。魏会长说:我就不用交代了,我喜欢啥样的姑娘你还能不知道,你就揣摩我的心思挑就行了。隔口袋买猫,听见喵地叫一声,更有味道。
吴老大觉得不好意思,脸上有了热乎。他从小就听车户们讲逛窑子,不觉得逛窑子耻辱,觉得逛窑子跟吃饭喝水一样,但让他去逛窑子,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不大工夫,老妈子领着三个姑娘进来,先给魏会长说:这位姑娘叫菊香,咱怡春楼的头牌,你看咋样?她给魏会长说过,就对菊香说:你好好伺候魏会长,魏会长不会亏待你的。菊香给魏会长道了万福,说:魏会长,小女子叫菊香。魏会长高兴地说:老妈子眼窝里就是有水,把最好的姑娘给我挑来了,说过就招呼菊香坐下。菊香就势坐到他身边,剥了个花生送到他嘴里。
怡春楼是张掖最有名的妓院。这行道有讲究,不漂亮的女人只能进不咋样的妓院,不咋样的妓院不能称楼,只能叫窑子。逛窑子的男人进去就上炕,事情办完就走,脱裤子穿裤子也就抽锅子烟工夫。能称作楼的就不一样了,姑娘年轻漂亮,还会吹拉弹唱,顶尖的还会琴棋书画。客人不仅弄那事情,还要品花茶、饮花酒、说花话,像揉面样把面揉得到到了,再上床弄那事情。到这里来的客人跟逛窑子大不一样,他们到怡春楼是为了玩,玩出情趣,玩出品位,最后才是弄。到怡春楼的人都不是一般人,商家请官家,做生意给人家骚情;有钱人请朋友,显示自己的大方,也显示自己的阔气。这里的收费不是一般人能掏得起,要是包上一个姑娘,玩上一天一夜,没有四五块银元休想走出人家的大门。侯三从来没有到楼里玩过,听会长说请他们逛怡春楼,生怕吴老大不去,又轮不到他说话,急得用眼睛直盯吴老大。
老妈子又把一个姑娘领到侯三跟前,说:客官,这姑娘是按你要的道道挑出来的。侯三就看姑娘,真的跟他想要的姑娘一样,连一分弹嫌都没有,觉得老妈子把皇上弄的姑娘给他弄来了,对老妈子说:真没想到,张掖这地方竟有西安兰州都找不出来的漂亮姑娘,就是皇上选的妃子也不过如此。老妈子见侯三满意了,高兴地说:客官满意就在怡春楼过几天皇上的日子。姑娘见侯三高兴,也为自己有了生意高兴,走到侯三跟前坐下,胳膊搭在侯三的膀子上,把半个身子贴在侯三身上,嗲气地说:我叫腊梅。
会长说:你们跑了几千里路到了我这,咋能只让你们看场戏就算了。咱今天不看戏,到怡春楼耍去。
老妈子把最后一个姑娘拉到吴老大跟前,说:这是刚来的白俄姑娘,才十八岁,嫩得能掐出水水,这样的洋姑娘给你开苞,你有啥说的?吴老大看了一眼白俄姑娘,还是不好意思说啥。白俄罗斯姑娘却冲上来,搂他,抱他,亲他,啃他,啃得上瘾时还大呼小叫地喊:哈拉索(俄语好的意思)。她感觉吴老大是生手,心里就高兴。她们喜欢和生手做生意,他们心急火燎捺不住性子,要是再耍点小技巧,他们没进门就放出来。从脱衣到穿衣,比尿泡尿还快当,她们就能省下力气接别的客人。
吴老大说:听戏咋样?听说演的是《金沙滩》。吴老大心想,看戏花钱不多,能让会长节省一点。
侯三被腊梅挑逗得浑身冒火,急着想把身上的邪火泄出来。桌上的茶盅、花生、葵花子、西瓜子、南瓜子、核桃、红枣、毛栗子,再没有一点味道,怀里搂着皇上都弄不上的姑娘却弄不上,还要在这里装斯文,比架在火上烤都难受,心里琢磨魏会长是咋想的,搂着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弄,光摸摸揣揣亲亲啃啃有啥意思。他没有在这么阔气的妓院逛过,不知道啥规矩,咋着收钱。尽管魏会长请自己,要是让人家多花钱还是不好,又禁不住弄姑娘的急切,憋不住问魏会长:我这辈子逛过不少窑子,还没有逛过怡春楼这么阔气的妓院,不懂这里的规矩,咱咋着给人家掏钱,弄一回给人家掏一回钱,还是随便弄只算总数?魏会长说:咱包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干啥都行。
吴老大指着侯三说:这位是俺三家庄的车户,我把他叫伯哩。侯三赶忙朝前走了一步,给人家行了一个大礼,说:三家庄车户侯三拜见会长。会长笑哈哈地给侯三说:不拜啦,哪来那么多的礼。你们说,我请你们干啥好,你们想弄啥就直说,反正咱掏钱图个高兴。
侯三问魏会长:要是这样算钱,咱咋不赶紧到房子里弄呢,在这喝茶吃葵花子有啥意思?咱在家也能喝茶吃葵花子,何必跑到这花大价钱喝茶吃葵花子?魏会长笑了,说:兄弟要是耐不住了,就先进去玩,不要耽误吃晌午饭就行。侯三说:我这人没出息,就是对这事情瘾头大。你们先在这里耍着,我跟腊梅姑娘到屋里,过一会儿就回来。
商会会长接过来交给伙计,说:礼重啦,几千里路带到这儿多不容易,今天说啥也得好好请你一回。
魏会长看着侯三的背影,对吴老大说:侯三有这么大的能耐,这辈子活得也不亏。
商会会长拉住吴老大的手,说:早就听说西安北乡三家庄出了个十八岁的大脑兮,今儿个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气宇不凡,让我开了眼界。给吴老大说过,就对伙计说:快给吴大脑兮上茶,把咱家最好的茶泡上。把吴老大拉到八仙桌前,又说:你们三家庄马车帮出了个人,以后西北五省的车户行道就是三家庄的世事啦。吴老大赶忙站起身子,给会长说:老前辈这么一说,让我羞得慌,我岁数太轻啥事都不懂,还请老前辈多多指教。商会会长说:我听说你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不简单。喝过茶后,我请你去耍耍,你说咱吃啥耍啥好?吴老大说:不用吃啥耍啥了,俺来看望老前辈,尽到当晚辈的孝心,也尽到俺车帮的礼数,省得老前辈再破费啦。吴老大从侯三手里接过缎子,捧给会长,说:这是俺车帮孝敬您的,请老前辈笑纳。
吴老大已经不太惶惶了,说:侯三伯啥都好,就是太贪这事情,吆了一辈子车挣的银钱,都交给窑子了,这阵啥都没有落下。魏会长说:这才活得洒脱,能弄这事情也是一大福分。人活在世,赤裸裸来,赤裸裸去,苦熬苦挣几十年,到头来六块板子一夹,黄土地里一埋,啥都没有落下。侯三才是大玩家,穷成这个样子还不让自己受委屈,难得,难得。
吴老大刚走进大门,会长就从上房走出来,边走边说:不知道吴大脑兮到张掖来啦,要是知道一定到马车店看望吴大脑兮。吴老大赶忙给会长行礼,说:会长在上,受晚辈一拜,给会长作了一个大大的揖。
不到半个时辰,侯三跟腊梅回来了。魏会长说: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一会儿吃晌午饭,上锅羊肉汤,补补身子。侯三接过腊梅倒的热茶,一口把热茶喝干,对魏会长说:怡春楼果然是阔气地方,人一辈子能到这里耍几回,活得也够意思啦。魏会长说:你这哪叫耍,好东西要慢慢地品哩,你一下子就吞到肚里了,啥味道都没品出来,有啥意思?侯三说:一个人一个耍法,人跟人不一样。就拿品茶说吧,你是张掖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成天都有好茶伺候着,人根本不渴,品茶只是消遣,成后晌守着一壶茶。喝茶不是为了喉咙里干渴,是为了品味,再好的茶要是不细细品,就品不出味道。这事情搁到俺车户身上,在道上颠了一天,渴得喉咙里冒火,遇到水恨不得喝一老瓮,那味道才叫香哩。根本就不用品,要是到了品的份儿上,就喝不出味道啦。魏会长连着拍巴掌,说:兄弟是大玩家,把啥事情都琢磨得透透了,物以稀为贵,啥东西弄得多了就没有味道啦。
吴老大到了商会会长家门口,把缎子交给侯三,就上去敲门。一个伙计走出来,吴老大给人家抱拳行礼,说: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的吴老大,特来拜见会长,麻烦你禀报一声。伙计也给吴老大行礼,说:是吴大脑兮,俺早就听说了。你们在这里候上一会儿,我这就进去禀报。
侯三跟魏会长说得投机,话就稠起来,又说:俺这些吆车的粗人,哪敢在会长跟前说啥玩家,会长财大气粗,才是真正的玩家。自古以来,真正的玩家就是富贵闲人,人富贵了不闲玩不成,人闲了不富贵也玩不成。会长守着祖传的家业,又有满肚子的学问,不需为生计发愁奔波,这才能玩出大境界。我们这些人哪里是玩,就像刚才说的,干渴得喉咙里冒火,抱着茶壶就灌,灌得不渴就行啦。魏会长说:人渴到极点喝水,饿到极点吃饭,这水这饭就比啥都香。人不渴喝水,再好的茶也喝不到那个份儿上;人不饿吃饭,也香不到那个份儿上。俺们这些人钱有了,身份有了,工夫有了,啥受活的事情都能享受上了,就是觉不出受活了,再受活的事情,自己不觉得受活就不是受活。
吴老大从车上取下一匹缎子,这是专门给沿路的头面人物当礼送的。侯三赶忙跑过去要接缎子,说:我给咱抱上。吴老大说:你是长辈,咋能让你抱东西我空手?侯三说:在村里我是长辈,到了道上你是大脑兮,我是车户。你见过大脑兮抱东西车户空手的事情?要是让人家看见了,说我不懂道理。吴老大说:我在路上抱着,到了会长家门口你再抱上。
侯三说:魏会长说出了人世上的大道理。就拿逛怡春楼来说,你三天两后晌地来这里逛,进了这里跟进自己家一样,再漂亮的姑娘都不会觉得有啥意思。就像人灌了满肚子的水,再好的茶也不觉得好喝,人吃饱了再好吃的饭也不觉得香一样。俺这些吆车的就不一样了,一个月就挣那点钱,还要养家糊口,省出一点逛窑子,逛上一回就把人家朝死里弄,要不那钱就花得冤枉。就拿我来说,一个多月没逛窑子了,身上的毒气快把人聚炸了,哪管味道不味道,把身上的毒气泄出来人就畅快啦。
侯三听吴老大要去拜访商会会长,立即有了想法,说:我跟你一块去,老大侄子当了大脑兮,身边跟个人就显得气派。马车柱笑着说:你心里打的啥主意,俺们又不是不知道,何必打老大脑兮的牌子,不就是贪图人家那一顿招待?侯三说:啥事情知道就行了,何必把话说透,话一说透就没意思啦。吴骡子对儿子说:你侯三伯要去,就让他跟着去,有个人跟着就是显得气派。
魏会长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有钱有势,可没有你们身上的毒气。你们身上有的是毒气,可没钱让它泄出来。老先人说得太对啦,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好事不能让一个人都占上。侯三接着说:人穷了花钱就要仔细算计,琢磨着咋着花能划得来。就拿咱这回逛怡春楼来说,我刚才就问你,人家咋着跟咱们收钱。要是论回数收钱,咱一回就把毒气全放出来。要是不按回数收钱,咱就多玩几回,弄得少了就划不来了。我思谋了,我这个时候玩一回,后半晌玩第二回,点灯的时候又能玩一回,半夜还能玩一回,天明临走的时候再玩一回。咱花了那么多钱,弄上五六回也值。
三家庄马车帮当天把货卸了,准备在这里装货朝西安赶,按老规矩在这里歇马三天。早上,车户们睡了个日头照到尻子上的懒觉,才起床洗脸。吃过早饭,车户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上街去了,看戏,拜朋友,喝茶消遣,进赌局,逛窑子。吴老大看着车户们离开了马车店,就给他大、马车柱、侯三说:我晌午去拜访一下商会会长,再把装货的事情定死,后天咱就能装货啦。
魏会长长叹口气,说:兄弟有这么大的獗劲,真是天大的福分。人再有钱,身子骨不行了,有山珍海味吃不下去,有漂亮姑娘玩不成,啥福分都受活不上,要那么多钱有屁用处。尤其到这里玩,除了有钱更紧要的是身子,身子不行就玩不成,要是把兄弟的身子给我匀一点,把我的钱给兄弟匀一点,咱两个都有玩的本钱啦。侯三说:会长刚才说了,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世上的事情就是怪,老天爷给了你这个好处就不给你那个好处,给了你那个好处就不给你这个好处。其实,我要是有魏会长那么多的钱,肯定天天在怡春楼里泡,把身子骨都泡软了,就不会有这阵的身子骨了。魏会长要是没有钱,就不能天天在怡春楼里泡,身子骨比我还强健,来一次照样玩五六回。
十八岁的吴老大当上了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和祖辈们一样沿着千年古道向西挣扎。五更从炕上爬起,吃过早饭就套车上路。车轮碾过黎明的露水,碾过东升的朝霞,碾过晌午的辉煌、碾过夕阳的余晖。渴了喝路边的凉水,饿了啃口锅盔。下雨披上蓑衣,降雹顶上牛皮,直到满天星空才赶到马车店。卸下牲口、吃过饭朝炕上一倒,第二日五更又套车上路。马车帮过了天水,过了陇西、定西、兰州、永登、天祝、古浪,到了武威。在武威歇了一天,又朝着西边挣扎,过了戴河堰、河西堡、芨岭、马莲井、山丹、太平堡,就到了张掖。张掖是过了兰州朝西走最大的地方,跟武威不差上下。街上店铺栉比,七十二行生意齐全,市面人头攒动,云集着汉族、回族、藏族、土家族、白族、维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等二三十个民族,穿着各自民族的服装,有着各自民族的风俗,在自己民族的会馆里住宿吃饭,跟自己人说的是自己的话,不一个民族在一块通用汉话。新疆的货物、蒙古的货物、青海的货物、中原的货物、陕西的货物,都要在这里集散。就是不在这里卸货的车帮,赶到这里也要歇马三天。所以,这里就多了马车店、骆驼店、驴店、背篓店、掮客店。那些马车帮、骆驼帮、扁担帮、背篓帮、掮帮到了张掖,各住各的店,互不来往。除了这些店,还有生意铺面,算命的、看相的、卖唱的、测字的、耍拳卖金枪不倒丸的、耍猴要钱的、耍魔术玩杂技的,街上有酒楼、茶馆、戏院、妓院、大烟馆。同行间互相敬重,几年难见一面,一旦见面,格外亲热,你请我酒席,我请你看戏,关系好的还请逛窑子。张掖的窑子比西安、汉中的窑子丰富多了,就是甘肃天水、武威的窑子都赶不上。西安、汉中的窑姐,都是汉女,花色品种单一。张掖的窑子里有汉女、回女、维女、土家女、苗家女、藏女,还有俄罗斯女人、哈萨克女人。
第二天早上,吴老大满身舒畅地走出怡春楼,禁不住给自己说:男人还有这么受活的事情,难怪侯三老是闹着逛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