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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甘肃帮大脑兮看马车柱下了倒车的命令,心里有了高兴,得意洋洋地松开刮木绳,准备对方的车后退一点,他前进一点。吴老大蹿上去,拽住甘肃马车帮大脑兮的头牯笼头,猛地朝后一推,稍头牯竟退了两步。对方火了,对着吴老大吼:你是弄啥的?吴老大盯着对方,没有一点畏怯,说:都是道上挣饭吃的,干啥都得讲规矩。你们要是不懂规矩,我给你们教一遍,也不能不按规矩来。对方把吴老大看了一眼,见他嘴唇上还没有长出胡子,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觉得好气又好笑,把刮木绳拉紧,在穑头橛上缠好,冲到他跟前,恶狠狠地问:好大的口气,小兄弟,你是这个车帮的大脑兮?

车户们看了吴老大,又看了马车柱,还愣在那里。他们也咽不下这口气,见吴老大出面了,也就不想倒车了。马车柱把他拉到一边,好言劝说:万事忍为安,硬倔要吃亏的,倒吧。吴老大说:你惹不起他们,我去惹他们。马车柱本来就想找个机会,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吴老大,说不定这就是个机会,说:行,你今儿个要是能叫他们倒车,我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你。吴老大更是豪气地说:好,他们要是不依我吴老大,我非跟他们刀刃子见红不可。出天大的事情你们都不要上前,由我一个人担着。说完,把鞭子朝肩上一扛,迎着甘肃帮的大脑兮走去。

吴老大说:不是。他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个子比自己高半个头,满脸的胡子,光着脊梁没有穿衣裳,胸脯上全是疙瘩肉,还长着一溜黑毛,两寸多长跟猪鬃一样,朝两边分开,一直长到肚脐窝下边。吴老大听侯三说过,这种长相的人不但有力气,还有杀气,杀人连眼窝都不眨一下。他站在高处,加上人又比吴老大高出好多,吴老大觉得他像山样朝自己压下来。

吴骡子看出马车柱的意思,也对他娃说:你车柱伯说得对着哩,谁让咱没有人家的势力大哩,咱要是势力大了,他敢让咱们倒车?吴老大坚持说:都是在道上混饭吃的,他们凭啥欺负咱?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要岁数没岁数,要个子没个子的毛娃娃,说话没有一点顾忌:你们大脑兮都让倒车了,你出来干啥?吴老大说:我是不是大脑兮,是俺车帮的事情,与你屁不相干。对方大脑兮说:咋屁不相干,你们大脑兮都发话了,你出来顶着不倒车,这是道上的规矩?吴老大说:我知道你啥都明白,就不给你多说。还是那句话,咱都按道上的规矩来,该谁倒车就得谁倒车!对方轻蔑地看着吴老大,说:小伙子,多大啦?吴老大说:十七!对方大脑兮又问:在道上混了几年?吴老大说:不多,十年啦!对方一怔,又把他打量了一遍,满目的疑惑。吴老大淡淡一笑,把裤子朝上提了,让他看腿上的伤疤,说:这腿是八岁那年从车上掉下来轧的。

马车柱觉得吴老大不知道天高地厚,又被他的胆量佩服,想趁机试一下他的能耐,就用话激他:叫人家倒车,就凭你?他觉得最多把事情弄得收不了场,他再出面收场,也不会惹下多大的乱子,故意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对车户们摆了下手,说:甭耽误工夫,倒车。

对方说:我要是不倒车呢?吴老大说:不难,你两手各把我这鞭子抽响一百下,我们倒车。说完,把鞭子朝对方胸前一送。对方接住鞭子,在手里掂了一下,脸上露出诧异,说:老子不和你斗鞭子,今天就要你倒车!又朝后边看了一眼,见手下的车户都摆出了打架的架势,被鞭子削弱的胆气又旺盛起来。

吴老大没有回去,横着鞭杆挡住朝后退的车户,说:凭啥让咱们倒车,是他们不懂规矩还是咱们不懂?让他们倒!要是都不按规矩来,这世事不是乱啦,让没有势力的人还活不活。咱今儿个就是不倒,看他们能把咱咋样?

吴老大朝对方跟前逼了一步,说:你不按道上的规矩来,就是仗着人多欺负我们人少。可人多不一定势众,要是真正打起来,我让你们一齐上,你们都占不了便宜。对方大脑兮又把吴老大看了,还是没有把他搁到心上,说:小兄弟的口夸得太大了!吴老大说:你要是不相信,咱就比试比试。对方问:咋比试?吴老大说:你说咋比试就咋比试,拣你最厉害的招数使。对方想了一阵,也想不出和吴老大比试的招数,还是蛮不讲理地说:我懒得跟你比试,我就要你倒车。吴老大说:我要是不倒车呢?对方说:看我手下的车户咋着收拾你们。吴老大把对方车户看了一眼,嘴一咧,说:我刚才说了,就是你们一齐上来,都招不住我一个人收拾,你仗人多有啥用处?吴老大说着,故意朝自己脚下看。对方也朝吴老大的脚下看,吴老大的双脚没动,脚下的地方却一点一点地朝下陷,竟陷下去一寸多深。他这才知道遇上了有真功夫的人,心里有了胆怯。

马车柱看对方亮出了家伙,又想了自己的势力,怕自己的车户吃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忍的事忍一下就过去了。想到这里,像当年的吴骡子一样,对车户一挥手,吼:倒车!车户们没有回嘴,向各自的车走去。他们也看出,不倒车是要吃亏的。吴老大见马车柱给人家认输了,不服气,抱着鞭子从后边跑上来,给准备倒车的车户们吼了一声:停!马车柱心中的愤懑正无处宣泄,见他阻挡自己,勃然大怒,吼叫起来:回去,倒车!吴骡子也跟着马车柱吼叫:回去,倒车!

吴老大说:我是晚辈,实在不愿出手。你要是让你们的车户全上来,不死上几十个休想让我把路让开。这一块的死人就堆成了山,血就流成了河,咱两家就结下了永辈子的仇家,谁都甭想安宁,咱这是何苦呢?

甘肃马车帮仗着人多势众,亮出了家伙,这和当年吴骡子当大脑兮遇到的情况一样。马车柱心里清楚,要是打起来,自己这一方肯定吃亏。在这偏山野洼,拳头就是道理,理旁边有个王字,谁的拳头厉害谁就有理,“山高皇帝远,拳头是县官”是官道上常说的话。但是,都是在确实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打架。即使打架,也只是把对方镇住,达到自己的目的,轻易不愿伤害对方,更不愿害人性命。都是在道上挣饭吃的,今天不见明天见,这个月不见下个月见,今年不见明年见,要是结上了仇气,见面总不好看。按照常规,如果发生了打架,双方只产生仇气,这在马车行道是常有的事,哪一个车帮都有几个仇家。仇家在道上相遇,如果再没有利害冲突,也就官路朝天,各走半边,有时还打几声招呼,随着日月推移,春夏秋冬轮回,仇气也就消失了。要是打架的一方太狠毒,出手太黑,把对方的人伤了,或者打出了人命,吃了亏的这方就聚了毒气,要寻机报复。死者的后代、兄弟、亲朋就有了索命的肝胆,这一代报不了仇就给下一代交代,这个仇就世世代代地传下去。马车帮总离不开官道,不定哪天叫仇家碰上,不付出同样的代价休想熄灭对方心里的毒气。所以,道上相遇的马车帮,都是抱着和气生财的想法,能不打架就不打架,能不伤人就不伤人,能不死人就不死人。那些欺负对方的车帮,就是觉得自己势力极大,谁也奈何不了他们,想把谁咋着就把谁咋着。要不就是大脑兮是个二货,脑子差成色,不知道千里古道的深浅,不知道西北五省的天有多高地有多阔,不知道车户里的能人有多有少。

对方说:我不给你说那么多,就叫你把路让开。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软了许多。

马车柱也知道对方的难场,要是让甘肃的车帮倒车,车马无法掉头,倒车只能靠辕牲口使劲,稍牲口用不上一分力气,等退到路宽的地方,辕牲口就挣坏了。让自己的车倒吧,下坡倒车弄不好就坠到沟里,沟有几十丈深,车、牲口、货物就全日塌了。即使倒下去,又要重新爬坡,牲口的力气也招架不住。千不该万不该是甘肃的车帮,不该听到三家庄马车帮的鞭子响人吼还要下山,造成这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难受。

吴老大说:叫我倒车也容易,你松刮木,让你的牲口踏着我的身子过去。说完,把鞭子朝身边的车户手里一塞,猛然扯开衣襟,裤腰上插着两把攮子,嗖地拔出,朝对方脚下扔出一把,攮子在地上蹦了两下,折射着耀目的豪光。吴老大把褂子一脱,右手攥起攮子,左手把突乳似的胸肌提起,腮帮上的咬肌一鼓,攮子横着从右边扎入,从左边扎出,别在肉里。一股一股的鲜血顺着攮子朝外涌流,胸脯、肚皮,裤子都被洇得精湿,又流到脚下的古道上,把古道上的干趟土和成血泥,在夏日的酷热中散发着血腥味。

对方照样护着牲口下山,根本没有把三家庄马车帮搁在心上。双方的牲口头对了头,才吆住车,都看着对方,都没有说话。遇到这情况,双方不用说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无非是逼着对方让道。

甘肃帮的车户惊呆了。

三家庄马车帮爬到多半坡的时候,迎面下来一帮马车,有七八十挂。他们下山前就听到三家庄马车帮的鞭子和吼叫,但没有停车避让。显然,这是一帮仗着人多车多,霸道惯了的马车帮。马车柱从对方的鞭子服装看出是酒泉、嘉峪关一带的车帮。口外人蛮,弄不好就动刀子,不好惹。马车柱心里先怯了,又仗着官道上的规矩:空车让重车、油车让瓮车、下坡车让上坡车,今天无论如何都该对方让三家庄的车先过,就打头迎上去。

三家庄的车户惊呆了。

开始爬攀鸡公山了,这段路有七八里长,全是上坡,且窄,仅能容一挂车通过,会车都很艰难。车户们的精神格外紧张,害怕下山的车跟他们照面,双方的车都到了半山上,谁都不好给对方让道。故意把鞭子抽得山响,声音吼得粗犷,意思是让下山的马车寻找地方避让。

吴老大双手叉腰,用力挺起胸脯,瞪着甘肃帮的大脑兮,指着他脚下的那把攮子,说:老哥,你也来一下,小弟我倒车。

中午时分,日头烧得发白,定定悬在头顶,喷射着烤人的亮光,到处都是焦滚烫热,山上的树木被燎烧得垂下枝叶,山洼里的苞谷苗没精打采,无可奈何地忍受着日头的肆虐。官道上没有一点遮阴的东西,日头照在干趟土上,干趟土喷着热量,车户、头牯、跟车狗们都灼热难忍。牲口们都垂着头,有气无力地拉着车,蹄下腾起的灰土,呛到车户们的鼻孔,呛到跟车狗们的鼻孔,也呛到头牯们的鼻孔,更增加了令人窒息的燥热。狗们也失去了活跃,默默地行进在道旁,舌头耷拉得老长,肚皮一鼓一鼓地泄排体内存不下的热量。

对方被吴老大镇服了,抱拳对吴老大晃了几下,说:兄弟,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让我服气的人,老哥我倒车,往后咱两家道上相遇,我们让道在先。转身对手下的车户们吼:倒车,让小老弟的车先过。又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攮子,双手捧给吴老大。

马车柱跟吴骡子并肩走着,马车柱说:你看老大娃子的眼窝,看出啥东西没有?吴骡子说:你看出啥东西啦?马车柱说:娃憋不住啦,急着想当大脑兮哩。吴骡子说:他要是心里想的叫人能看出来,就是他还没长大成人,没有城府的人咋能算是成人哩?马车柱说:咱是看着娃长大的,他的眉毛动一下,咱就能看出他心里琢磨的啥。要是换了旁人,咋着都看不出来他心里想的啥。吴骡子琢磨了一下,说:车户都想当大脑兮,又不是他一个人想当。马车柱说:咱这些车户心里明得跟灯一样,有你家大娃子在,都把当大脑兮的心收啦。吴骡子嘘了口气,说:他能不能当上大脑兮,就看他的命啦。马车柱也嘘了口气,说:我想过了,让我再当这个大脑兮,最多也就是把咱马车帮维持成这个样子。要是交给老大侄子,说不定还能弄起来。吴骡子说:咱有规矩哩,他想当大脑兮,就得从你手里把大脑兮的位子抢过去。你要是把位子让给他,就坏了规矩,咱这些吆车的兄弟也不服。马车柱说:你说得没错,可要大侄子去抢,就得有抢的机会,没有机会他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当不上。吴骡子说:这就靠他的命啦,侯三兄弟说得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是老天爷不抬举他,你就是把大脑兮的位子让给他,老天爷还会把他拉下来。爬得高摔得重,他要是没有那命,何必让他爬得那么高?咱这些做长辈的已经把心尽到了,把他栽培得一身能耐,他有没有那命就是他自己的事情啦,咱操再多的心也不顶啥。

吴老大转过身子,对三家庄的车户们吼:把咱的稍头牯都卸下来,给老哥们拉车。三家庄的车户们跑着把自己的稍头牯连套绳卸下来,又把套绳绑到甘肃帮马车尻子后头,把车朝后边拉,这样就少让辕骡出力气,挣不日塌辕骡。

夏里,三家庄马车帮从陕西宁陕县的沙沟镇出发,赶往东江口。吴老大吆的那挂车的位置,已经由最后一位排到中间了。这些年又有很多老车户吆不动车了,不得不搁下鞭子。又有很多新车户抱起鞭子,走进吆车的行列。吴老大只要把车吆上道,眼窝就盯着大脑兮那挂车,半个时辰不动一下脑袋。他觉得自己已经是马车帮里最厉害的人物了,就是在西北五省的车户里,也找不出几个像自己这么厉害的人物。要这样按着吆车的年头排下去,再过十年也轮不到自己当大脑兮。他太渴望自己吆的车排到头挂车的位子上,按照自己的心思去实现壮大马车帮的谋略,肯定能把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做出几件大事情,让西北五省的车户都服气自己。

对方大脑兮见吴老大让车户们帮他,有了感动,说:兄弟,你人厉害,还讲仁义,我服你了。我们是嘉峪关东漠子乡的马车帮,我叫莫尕子,以后兄弟有用上我的地方,叫人捎个话。我莫尕子要是不下力气办,就是姑娘养下的野种。吴老大双手抱拳,说:尕子哥,我是西安北乡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我以后把你当老哥看,有啥要小弟办的事情,老哥尽管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