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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狠狠盯着对方,向着对方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他的儿子,跟着一群愣小伙子。

赵大脑兮狠狠盯着对方,向着对方走去。他身后,跟着儿子愣豹,跟着吴骡子、马车柱、侯三这些小伙子。

鼓声大作,风声更烈,吼声更猛,一百多个车户汉子混战在一块,不时有肤肉迸裂,热血喷溅。老人们拼命敲鼓,年轻女人拼命哭喊,老女人跪在地上祈祷。一个汉子倒下了,又一个汉子倒下了;一片霜地变红了,又一片霜地变红了;女人发出一声尖叫,又发出一声尖叫;娃们哭喊一声,又哭喊一声——

赵大脑兮甩掉老羊皮袄,指着对方的大脑兮,吼:闲话少说,放马过来。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甩掉老羊皮袄,也指着赵大脑兮吼:难道我怕你不成。

半个时辰过去,鼓声乍停,锣声响起,混战顿停。三家庄的男人退到南边,刘家堡子的男人退到北边,回归到开战前的阵势。空荡荡的荒地上,摆下了十几个男人的身子,死了的没有一点声息,没死的吼天吼地地喊叫、呻吟、挣扎……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指着赵大脑兮吼:这口井是俺刘家堡的,被你村霸占了。我们就不服这口气,非把这口井夺回来不可。

两边的男人都在整理武器,准备下一回合的厮杀,没人顾及倒在荒地上的人。只要锣响,双方能动弹的人,必须回到自己的阵中,不得在荒地上停留,这是规矩。倒在荒地上的男人还在喊叫,呻吟,挣扎……

赵大脑兮指着对方大脑兮吼:你们今天要是把人马撤了,咱就不跟你们计较。要是不撤,非把你村的男人杀得一个不剩,让你村变成寡妇村。

竖在两边阵中的男人看着他们,没有人敢去救护。猝然,三家庄的女人群里,射出一团火红,跪在一个倒下的男人跟前,抱着他受伤的脑袋,撕下一条红缎子棉袄,给他包扎伤口。

刘家堡子的人也在心里说:三家庄的人心毒,把新女婿新媳妇都拉出来开战啦!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对着三家庄的人吼:狗日的三家庄,又坏了规矩。

三家庄的人惊奇了,对面阵中的新媳妇跟雪姣长得像一个模子做出来的,心里说:刘家堡子的人心毒,把新女婿新媳妇都拉出来开战啦!

赵大脑兮看了一眼火红救助的人,对着刘家堡子的人吼:你瞎了狗眼,看她救的是谁家的人?刘家堡子的大脑兮再仔细一看,三家庄的新媳妇救的竟是刘家堡子的人。才过门三天的雪姣,咋能分清哪个是三家庄的人,哪个是刘家堡子的人,她只是为了救人。

刘家堡子的阵里也有一百多号男人,也有一个五十岁的男人站在最前边,其剽悍不差于赵大脑兮。在剽悍的后边,也站着一个和愣豹岁数、身架差不多的小伙子。他也穿着崭新的黑棉袄棉裤,也是新女婿。果然,对方阵中也有一个穿红棉袄的新媳妇。

又一团火红从刘家堡子的女人群里射出来,喊:姐——

雪姣眼里只有愣豹。

姐姐雪姣对着妹妹雪梅吼:雪梅,快救人。她其实只比妹妹大半个时辰。妹妹雪梅也跪在一个男人跟前,也撕下一条红缎子棉袄,包扎他脖子上的伤口,她抢救的竟是三家庄的男人。人们的咒骂声停下了,战场上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凝视着两团忙活的红火。

三家庄跟刘家堡的战场摆开了,三家庄的人跟刘家堡的人相隔着几十亩的荒地。赵大脑兮站在三家庄男人的最前边,他身后站着愣豹、吴骡子、马车柱、侯三,都是清一色的小伙子。五尺大鼓抬出来了,大锣、小锣、镲子齐全,五六个老汉脱去老羊皮袄,狠命地敲打着锣鼓家伙。所有的男人都操着锄头、铁叉、木棍、铁锨、镢头,还有的提着大刀、长矛、垫杠、三节棍,眼窝里的怒火喷射到对方的阵中。女人跟碎娃挤在男人的后边,仇恨地看着对方的人群。

赵大脑兮盯了儿子愣豹一眼,愣豹打了个寒战,他分辨不出他大目光里的意思。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盯了一下儿子利虎,利虎也打了个寒战,分辨不出他大目光里的意思。赵大脑兮对着掌鼓的老汉吼了一声:敲鼓!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对着掌鼓的老汉吼了一声:敲鼓!

赵大脑兮愣愣地走到那头肥猪跟前,嗖地从腰间抽出刀子,对着肥猪的脖子捅进去。没有死去的肥猪一声连一声嗥叫,声音凄厉、恐怖,在清晨的寒冽中传得很远。几乎在同时,刘家堡子也传来一阵肥猪凄厉的嗥叫。

鼓声又响起来,第二个回合的厮杀开始了。战鼓在擂,声音发蔫发黏,像是用男人泄了阳的家伙敲的。战场上,没有了男人的吼喊,只有家伙跟家伙碰撞的声响。家伙已经不朝人身上使劲了,而是朝对方的家伙上碰磕。好大工夫,不见一个人倒下。

愣豹说:三家庄的男人都喝了这酒,为啥就我一个人不喝!说完,一仰脖子,把一碗酒喝干,把空碗还给雪姣,说: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三家庄的乡党会养活你一辈子。雪姣已经感觉出来,这酒里盛满了悲壮,盛满了惨烈,她被这悲壮惨烈刺激得想哭。

两团火红还在杀场上忙活,她们移动到哪里,双方都给她们让开空地,生怕干扰了她们的忙活。唯有愣豹跟利虎还在拼命,他们见自己的媳妇犯了规矩,又惧怕父亲那含意不明的目光,怕媳妇的罪恶给自己的名声抹黑,他们要用实际行动挽回自己的名声。他们都拿着铁锨,狠命地朝对方身上使劲,吼声如雷热汗如淋。

车户们都站出来说话了:不能让愣豹喝这碗酒!赵大脑兮没有说话,他也舍不得让愣豹上去开战,万一出个三长两短,才过门三天的儿媳妇就要守空房。

不知什么时候,战场上的人停止了厮杀,围观他俩拼命。人们的围观把他俩逼上了绝崖,只有打倒对方才能证明自己是英雄,名声把他们的眼睛烧得通红。

赵大脑兮看着捧着酒碗的愣豹,看着站在愣豹对面的雪姣,啥话都没说。愣豹是自己的儿子,开战不让儿子上,咋着说旁人?

两团火红扑过来,姐姐雪姣喊着自己男人的名字:愣豹,不要打啦!妹妹雪梅喊着自己男人的名字:利虎,不要打啦!两团火红都无法接近杀急了眼的小伙子,只能一遍一遍地喊叫男人的名字,像是要把远逝的灵魂呼唤回来。

愣豹跟前的吴骡子吼了一声:慢着!愣豹捧着酒碗愣在那里。吴骡子大声说:愣豹兄弟,这酒你不能喝。愣豹捧着酒碗,不明白结拜弟兄的意思,问:我为啥不能喝?吴骡子说:你才成亲三天,人家才陪你三天,你就忍心喝这酒?吴骡子又对赵大脑兮吼:愣豹才成亲三天,你就让他上去开战?

围观的人们起哄了,三家庄的车户喊着愣豹的名字,刘家堡子的车户喊着利虎的名字,都兴奋至极地吼叫:杀死他,杀死他……

雪姣嫣红的身影,一直闪烁在赵大脑兮的眼珠子里,他被儿媳妇的美艳惊呆了,心里却泛起难以名状的隐痛。雪姣端着酒碗走到愣豹跟前,柔柔地盯着自己的男人,眼睛里溢出两汪柔水。愣豹望着自己的女人,眼睛里腾出两团烈焰。雪姣双手把酒碗捧过去,愣豹双手把酒碗接过来。

车户汉子们震天震地的吼喊,淹没了火红的呼唤。他们太希望看到豹子跟老虎,在搏斗中被活活杀死的刺激。愣豹跟利虎彻底没有退路了,几十个回合以后,他们脱去了黑棉袄棉裤,只剩下一条短裤,还有淌着热汗的腱子肉。他们身上已经有了血迹,一道,又一道,成了血染的人。

每一个八仙桌跟前都有一个老人,抱着酒坛子朝大老碗里倒。一个年轻女子把酒碗捧到雪姣手上,另一个姑娘领着雪姣把酒碗捧给男人们。雪姣觉得自己成了木头,捧着酒碗走过来走过去,不知道为啥要给这些男人敬酒,但她觉得这些男人就要进行一场用生命为代价的活动。

雪姣、雪梅还在拼尽全力地喊:不要打啦!声音被一百多个汉子们的吼杀声淹没了。

愣豹脸上写满得意,自己的媳妇被全村人公认是最漂亮的女人。

愣豹和利虎还在拼命厮杀。猛地,利虎手里的铁锨对着愣豹的脖子铲去——就要倒下去的愣豹端着铁锨,也对准利虎的脖子铲去……

赵大脑兮朝着八仙桌走去,脚步愣愣的。他的目光巡视着三家庄的女人们,按先人传下的规矩,要由村里最漂亮的女人给即将厮杀的汉子们敬酒。赵大脑兮的眼窝盯在儿媳妇雪姣身上,这是三家庄人几辈子都没见过的红得发艳、靓得发艳、美得发艳的女人。他对儿媳妇吼:愣豹屋里,给敬壮行酒。满场面子的女人都羡慕地望着雪姣,能在这个场面上露脸的女人,一辈子都会受到全村人的尊敬。雪姣身上的血全涌到脸上,脸成了红缎子棉袄样的颜色。她满腔迷茫,不知道公公让她给敬壮行酒是啥意思,自己该干些啥。两个年龄大点的婆娘走过来,搀着她走到八仙桌跟前,给她说:你要挨个给村里开战的男人敬酒,这是咱三家庄的规矩。

所有的男人惊呆了,他们望着倒在地上的愣豹、利虎,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雪姣跟雪梅扑过去,抱住自己的男人,两个男人已经不会说话了。

三家庄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在跟刘家堡子开战被打死的,全村人养活他的父母娃子;被刘家堡子打伤的,全村人为他家耕种,全村人凑钱给他家雇人吆车。三家庄还传下规矩,畏缩不前者、临阵脱逃者,一律赶出三家庄。

所有的人都流出了眼泪,转过身子。他们再转身时,又一次惊呆了,倒下的两个男人旁边,又倒下了两个女人。她们手里都攥着铁锨,铁锨专门为厮杀开了刃子,锋利无比,两个新媳妇的脖子上都有一道血红。

三家庄人组成的方阵里,成年男人站在最前边,愣豹站在男人的最前边。女人跟碎娃们站在后边,雪姣为了能看到愣豹,站在女人的最前边,眼珠子里闪烁着她男人的那团黑艳。村里的人都知道摆出这阵势要干啥事情,唯有她不知道。她是才过门三天的新媳妇,娘家在几百里外的秦岭山里头。

赵大脑兮看着儿子愣豹,看着儿媳妇雪姣,低下头,大滴的泪珠从老眼里涌出,淌到被热血染红的霜地上。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也看着儿子利虎,看着儿媳妇雪梅,大滴的泪珠也从老眼里涌出,也淌在被热血染红的霜地上。

老钟的轰鸣一停,车户们脸上的神气更冷峻。赵大脑兮披着老羊皮袄,大踏步震过来。脚下,白霜四溅。满村人的眼睛都盯着赵大脑兮。赵大脑兮脸上写满冷峻、愤怒,车户汉子们的脸上也写满冷峻、愤怒。

所有的人都低下头,泪珠流过木木的脸颊,淌在冰冷的冻霜上。

村子北边的空地上,摆好了十几张八仙桌,每个桌上都放着一坛老酒,还有十几个老碗,一头绑着蹄子的猪在嗥叫。凄厉的猪叫跟老钟的轰鸣交织在西安北乡的上空,给人临近杀场的悲壮。一个村子的人竖在铺了霜的白地上,白霜被车户们的脚踏得消去了。人脸上都木木的,看不出是冷峻还是麻木。

古老的战鼓又敲响了,第三个回合的厮杀开始了,双方又摆好阵势。赵大脑兮还是站在三家庄车户的最前边,他的对面还是刘家堡子的大脑兮。他们望着对方,都没有说话,战场上一片无人般的寂静。

一阵急促刺耳的钟声,在冬日的清晨爆起,震得人耳膜子生疼。愣豹一把推开雪姣的温存,忽地坐起身子,对惊傻的雪姣吼:快穿衣裳!雪姣从男人的神气中看出村子里出了大事情,也失急慌忙地找衣裳穿。抽半锅子旱烟工夫,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愣豹和穿着红棉袄黑棉裤的雪姣跑出厦子房,跑出车户院子,向着村子北头跑去。

赵大脑兮直直地竖在那里,手里拿着大刀,大声对两个村子的人吼:我姓赵的宣布,从今往后三家庄和刘家堡子永不开战!我违背了先人的规矩,我以死告罪先人!说完,刀在脖子上一抹,一股鲜血迸出,人却没有倒下,如尊石雕。

腊月,黎明时分,无雪,无雾,有霜,白森森地盖着地,如层白雪,透着渗人骨缝的寒冽。还有风,很烈,很猛,带着刀刃般的啸音,在关中道上肆虐。满世界没有一点呈现生命的东西,树枝干枯,村庄沉寂,鸡不鸣狗不叫,车户汉子都搂着婆娘享受着回家后的受活。村子北边的一家车户院里,厦子房的窗户上还贴着大红的“囍”字,风把窗户纸刮得哗哗响。土炕上,崭新的缎被面子下边,睡着一对新婚才三天的男女。

刘家堡子的大脑兮愣了,随之,双膝一软跪在赵大脑兮的对面,对着赵大脑兮抱拳说:赵大脑兮,你是真正的男人,我服你啦!在他的身后,跪倒了刘家堡子的车户汉子们。

为了方便,笔者用写小说的文字把这段故事叙述下来:

吴骡子给儿子讲完赵大脑兮,感慨地说:赵大脑兮用他的命,换来了两个村子十几年的安宁,这阵他们又要开战啦。吴老大听他大说完,问张富财:咱村跟刘家堡子开战,有多少年代啦?张富财说:谁都说不清楚多少年代了,死的人都埋了两亩地大的坟园子,仇气是一代一代传下的,谁也不敢坏了这个规矩。吴老大说:咱村要是跟刘家堡子年年开一仗,咱们再日弄也休想把马车帮弄兴旺。吴骡子说:这不是咱们想不想的事情,人家把战书下到咱门上啦,咱要是不应承,就把咱村的脸丢完啦。吴老大又问:我是问咱村的人到底想不想开战?马车柱说:说句实话,没有人想开战。开一次战都要死上好多人,花上好多钱,谁愿意干这事情?吴老大说:我到刘家堡子去一趟,劝说他们不要再开战啦!吴骡子说:人家这阵正在磨刀哩,你到人家村子去,不是把脖子朝人家的肉墩子上搁哩?吴老大说:后天就要开战啦,这时候挡不住他们,等开战就来不及啦。吴骡子说:我们几个陪你一块去?吴老大说:不用。人家要是存心收拾咱,再多去几个人也不顶用。去的人多了,反倒碍事。

当时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姓赵,五十出头,比一般人高出半头,和小伙子摔跤,除了他儿子愣豹能和他战个平手,旁人上来用不了两招就得趴在地上。每回跟刘家堡子开战,他都是一马当先,没有让刘家堡子占半点便宜。三家庄几百口子人没有不敬重他的,连张富财都让他三分。

三家庄离刘家堡子不到二里路。吴老大放开大步,抽锅烟工夫就到了刘家堡子村门口。两个老汉躲在村门洞里,吧嗒着旱烟,警惕外人混进村子。

吴骡子还清楚地记着十多年前的那一回开战。

老汉发现吴老大,提起木棍吼问:谁!吴老大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说: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吴老大。两个老汉端着木棍,问:天这么黑啦,你到俺村有啥事情?吴老大抱拳对老汉行了礼,说:我要找你村的刘大脑兮,麻烦你老给他递个话,就说我吴老大前来拜访他。老汉不相信地问:你来谋算俺村的啥事情?吴老大哈哈一笑,说:我一个人到你村子,能谋啥事情?老汉朝吴老大身后看了一阵,果然就吴老大一个人,就放下心,说:你在这候着,我进村给俺冷娃大脑兮禀报一声,看他让不让你进村。

就是为了一口井,那口井挖在三家庄跟刘家堡子的地坂子上。原先是口没有水的枯井,哪个村都不在意。有一年井里出了水,多得用辘轳都绞不完,一口井能浇十几亩地。于是,刘家堡子说井是刘家堡子的,三家庄说井是三家庄的。开始是说,后来是吵,再后来是斗,最后是打,发展到两个村子下战书正式开战。年年都要开一战,年年都要死伤人,死伤得越多,两个村结的仇气越大。到了后来,两个村不再是为争夺这口井开战,是为了消除肚子里的毒气开战,那口井只是炮捻子。

刘冷娃和几个车户喝酒,酒喝得不多话说得不少,说的全是后天开战的事情,商量咋着布置兵马把三家庄打败。一个车户说:三家庄的吴老大也不是软熊货,功夫高着哩,一个人对付咱十几个人不成问题。他大、马车柱这茬子车户都练过武功,跟他们硬拼不是办法。又一个车户说:咱再派人到渭南找道生团长,要他派兵过来,再带两挺机关枪,把三家庄镇住。刘冷娃说:我前几天找道生团长了,道生团长说,要是在平时派几十个人过来没一点问题,现在是非常时期,队伍准备打仗,谁也不敢随便动用队伍。道生团长还说,他要是派了队伍回来,三家庄的张富善也会派队伍回来,他们同在队伍上干事,都不好说话,不愿意用队伍替咱开战。一个车户有了怯意,说:要是道生团长不派队伍,咱最多和三家庄打个平手。刘冷娃看着他问:你怕啦?那个车户把胸脯一拍,说:我怕个,大不了就是死!刘冷娃说:就是这回打输啦,咱们也得拼一回。咱已经在三家庄面前软了十几年,再软下去咋给先人交代?

侯三说:要开战就开,与俺这些吆车的有啥关系?俺犯不着去卖命。吴老大立即说:侯三伯,你咋这么说话哩,这是咱三家庄的事情,咋能不管哩?吴老大说了侯三几句,又转脸问张富财:咱村跟刘家堡子开战的事情,我小时候听说过,还不清楚是咋回事情。张富财说:这事情你大最清楚,你大就是那次开战后当上大脑兮的,让你大给你说。吴老大对吴骡子说:大,你把咱村跟刘家堡子的仇气,根根底底地给我说一遍。吴骡子说出了三家庄跟刘家堡子之间的仇气。

屋门猛地被推开,扑进来一个老汉,刘冷娃问: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子?老汉回答:三家庄马车帮的吴老大来啦,说要见你。刘冷娃问:他在啥地方?老汉说:我把他挡在村门口,过来给你禀报,看你的意思。

吴老大等酒喝过三通,就搁下酒杯,说:富财伯,你找我们有啥事情?咱还是以商量事情为主,一会儿把酒喝高了,就啥事情都商量不成啦。张富财放下酒杯,长叹口气,说:咱隔壁的刘家堡子前天送来战书,要在年三十晌午跟咱开战哩。张富财又给张文斌说:文斌叔,你把刘家堡下的战书拿来,让吴大脑兮看看。吴骡子把酒盅朝桌子上一蹾,脸黑丧下来,说:开战就开战,谁怕他刘家堡子就是小婆子养的。咱三家庄的赵大脑兮为了不让两个村子开战,连命都搭进去了?他们咋又闹腾起来,不把他们收拾顺了,不知道他们啥时候还要闹腾哩。马车柱也放下酒盅,问张富财:十多年都没开战啦,咋又开战啦?张富财说:这些年里,俺家富善在队伍上干大了,刘家堡子的人就不敢奓刺。听说刘家堡子这几年,也出了个在队伍上把事情干大的人,人家就不服气咱了。

刘冷娃不说啥,琢磨吴老大的意图。一个车户说:那人心眼可多了,咱要好好提防他,弄不好就上他的当啦。刘冷娃问老汉:他们来了多少人?老汉答:就他一个人。刘冷娃又问:你看准啦?老汉说:我仔仔细细把他尻子后头看了,就是没有跟一个人。一个车户给老汉说:你过去给他说,让他滚回去,有啥事后天开战再说。刘冷娃抬起手,挡住那个车户,说:人家一个人敢到咱村子来,咱再不见人家,就显得咱太没胆量啦。再说,人家能上咱的门,就是咱的客,哪有不见之理?你过去把他领来,我不信他敢独闯咱刘家堡子,除非他是大战长坂坡的赵子龙!刚才说话的车户跑出去,说:我去把咱的人召集起来,万一他敢骚情,咱就把他收拾啦。

张富财见大家坐好了,给张文斌说:上酒上菜。张文斌小跑到厨房,随后几个婆娘端着碟子碗上来了。张富财指着桌上的酒菜,说:我给他们交代了,今黑请的是咱三家庄马车帮新上任的大脑兮,一定摆成四碟子八碗。张富财给吴老大说过,又对张文斌说:你把俺富善兄弟弄回来的西凤酒拿来,今黑好好庆祝老大娃子当上咱的大脑兮。这么碎的年龄就当上大脑兮,西北五省还没有过。俺们这些人老了,三家庄以后的世事就是他的啦。

吴老大跟着老汉走进刘冷娃的屋子,屋里的人手都攥着刀,警惕地盯着他。吴老大对着刘冷娃抱拳晃了几下,说:刘大脑兮,我吴老大今黑登门拜访,打扰了各位喝酒,实在抱歉。可后天两个村子开战,不管谁家输谁家赢,都少不了死上几个人,为了那些人命,我不能不来。要不,凭啥当这个大脑兮?

吴老大没有吭声,走到最下首的位子坐下。马车柱、侯三、吴骡子没有坐,马车柱问吴老大:老大侄子,你这么一坐,叫我们几个咋坐哩?吴老大说:咱们就按村里的规矩坐。马车柱说:张家找的是车帮的大脑兮,咱就得按车帮的规矩来,你坐上首,我们就好坐啦,咱不能因为辈分坏了规矩。吴老大琢磨了一下,走到张富财旁边的上首位置坐下。马车柱挨着张富财的下首坐下,吴骡子挨着儿子的下首坐下,侯三坐在最下首,他黑丧着脸,不看张富财,眉里眼里都溢着毒气。张富财避着他的目光,知道侯三为他弄死人家的大女子仇恨。

刘冷娃问:吴大脑兮是为后天开战的事情而来?

张文斌指挥着两个伙计把八仙桌抬到房中间,把椅子摆好。张富财指着椅子请他们:坐,坐下了就叫他们上酒,咱们一边喝酒一边商量事情。他没有指谁坐哪张椅子,也不知道谁该坐哪张椅子。要是按马车帮的规矩,自己坐主人的上首,吴老大坐另一个上首位子。要是按村里的规矩,吴老大的辈分最小,只能坐下首位子。

吴老大说:就是为后天开战的事情而来。又从怀里抽出两把攮子,递给站在跟前的老汉,说:我这阵手无寸铁,刘大脑兮相信了吧?刘冷娃见吴老大交出了攮子,心里有了坦然,立即变得礼性起来,说:吴大脑兮也真是的,既然要来就早早打个招呼,我出村迎接吴大脑兮,把酒预备下,咱好好喝上一伙。你这阵突然来了,我啥准备都没有,实在对不住吴大脑兮。吴老大说:我后晌才听说两个村子开战的事情,刚才到俺赵大脑兮的坟上烧了纸就赶过来。刘冷娃说:俺几个说是在这喝酒,实际是商量开战的事情。吴老大说:咱埋在地里头的老先人,盼着咱两个村子年年都死上几个人,最后把咱两个村子的人都死光?刘冷娃没有说话,停了好大工夫才说:我也不想死人,不开战咋着给活着的人交代?吴老大问:你觉得俺村的赵大脑兮咋样?刘冷娃说:英雄,甭说你三家庄的人敬他,俺刘家堡子的人也敬他。吴老大又问:赵大脑兮把命跟一辈子的名声都搭进去啦,他图个啥?刘冷娃不说啥了。

吴老大、马车柱、侯三他们几个迈张富财家门槛时,马车柱、吴骡子、侯三有意放慢脚步,让吴老大走到前头,这是马车帮的规矩。张文斌见他们进了门槛,大声给张富财禀报:吴大脑兮来啦。张富财立即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一溜小跑到上房门口,说:快进屋,屋里暖和。吴老大抱拳对他晃了几下,很有礼数地说:富财伯,一年可好?张富财说:这一年都过得平平安安,没有一点啥事情,到了年尻子跟前了,事情就来啦。吴老大问:啥事情把你老弄得过不了安生年?张富财一边把他们朝屋里让,一边说:咱一边喝酒一边说,我给吴大脑兮把风接了,咱们把事情也商量啦。

屋门呼地被撞开,那个车户提着一把大刀冲进来,把刀逼在吴老大的脖子上,说:你的胆子也太大啦,竟敢一个人到俺刘家堡子来,太小看俺刘家堡子啦!说着,又对刘冷娃说:我把人都招呼齐啦,你说咱咋着收拾他?刘冷娃把炕桌一拍,对着那个车户吼骂起来:谁让你去招呼人啦,竟敢对吴大脑兮不恭敬?把刀搁下,给吴大脑兮赔个不是!吴老大说:这位兄弟不知道我是干啥来的,不知者不为错。

翠花给张文斌说:要是有大麻达,我娃一个人过去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说到底他还年轻,没有经过多少世事,遇事思谋不周全。你去给东家说说,我娃要是过去了,就带上他车柱伯、侯三伯,还有他大,他们是我娃的台柱子。张文斌满口答应:这个就不用给俺家老爷说了,我来的时候,我家老爷就有这个意思,怕你们刚刚进门,就惊动得一家人不能安稳吃饭,才没有让我叫他们。你既然说了,我就去把他们都叫上。

那个车户倒提大刀,抱拳给吴老大说:吴大脑兮,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望你多多包涵!刘冷娃又给那个车户下命令:把院子里的人都吆回去睡觉,老大兄弟看我来啦,与你们有屁相干,都跑来干啥!说完,又对拿吴老大攮子的老汉说:把家伙还给吴大脑兮。老汉赶忙把攮子捧到吴老大面前,吴老大没有接,说:不用,等我离开你村的时候再还给我,我本来就不该带着家伙进村,是我不懂规矩。刘冷娃从老汉手里拿过攮子,说:你要是不接家伙,就显得俺这些人不仗义啦。吴老大这才接过攮子,插到自己腰上,说:刘大脑兮这么说了,我就接下了。我今儿个当着众人的面说,要是咱两个村子永不开战,我的家伙永辈子不会用到刘家堡子人身上。

吴骡子父子刚把头牯从套里卸下来,大门口就有了张文斌的声音:回来咧?吴骡子吴老大见是张文斌,知道有事找他们。吴骡子先开了腔:文斌叔,一年没见,可好?张文斌笑嘻嘻地说:托你的福,没灾没难没病没事地过了一年。吴老大接着他大的话说:文斌爷,到了大年初一我去给你拜年。张文斌说:往年你给我拜年,我都收下,今年可不行啦。你这阵是咱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我咋敢受你的拜年。吴老大说:看你说的,我甭说当了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就是当了皇上,该把你叫爷还得把你叫爷,世事总不能颠倒过来。张文斌说:吴大脑兮就是跟人不一样,大道理懂得这么清楚,难怪碎碎的就当上了大脑兮。吴老大这才问:你过来有事?张文斌说:有事,俺家老爷请吴大脑兮到屋里坐坐,给吴大脑兮接风,也算是俺家老爷尽了东家的情分。吴老大心里有了疑惑,说:往年给大脑兮接风,也不在这个时候。到底出了啥事情,你给咱说,咱能办的肯定没有一点麻达。张文斌说:有麻达了,还不是小麻达,你过去了俺家老爷给你说。

吴老大坐到炕上,刘冷娃的婆娘就朝炕桌上端碟子上碗。喝到一半量的时候,吴老大搁下酒碗,对刘冷娃说:咱两个村子开了几辈子的仗,不就是为了一口井?你说值得不值得?刘冷娃答:已经不是值得不值得的事情,是为了按先人传下来的规矩办事。吴老大又问:谁是先人?刘冷娃答:埋在土里的都是先人。吴老大又问:咱要是死了,也埋到了土里,算不算先人?刘冷娃答:当然算先人,咱就是活着人的先人。吴老大说:咱这回立个永不开战的规矩,把碑竖上,咱死了也是先人留下的规矩。刘冷娃问:你咋着能把碑子竖上?吴老大说:我思谋了,赵大脑兮把自己的命和名声都搭上了,只换来十几年的安宁,没有把祸害的根子铲掉,祸害的根子就是那口井。我想在咱俩手里把祸害根子铲掉,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刘冷娃把桌子一拍,大声说:老大兄弟敢弄的事情,我刘冷娃没有不敢弄的,这事情你说咋弄就咋弄,你在前边弄我在后边拱,咱怕个!吴老大也把桌子一拍,说:我就等着兄弟这句话哩,咱说定啦,到时候咱两个把那口井填了,看往后谁还拿它做由头让两个村子开战!刘冷娃说:行,咱说定啦!吴老大从怀里抽出攮子,递给刘冷娃一把,说:冷娃兄弟,我身上有两把攮子,给你一把,我拿一把,咱两个谁要是再让自己的马车帮开战,就自己把自己攮死!刘冷娃接过攮子,说:咱两个要是让马车帮开战,就用老大兄弟这把攮子攮死自己!

吴老大当上大脑兮的头一个过年,三家庄马车帮在腊月二十八后半晌回到村里。车一吆进大门,吴骡子就给翠花交代:你把过年的东西多预备一些,今年咱娃当上了大脑兮,来咱家喝酒的人多,不要叫人家觉得咱小气。还有,到了大年三十后晌,把侯三一家叫过来,那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烂包,咱不帮他们恐怕连年都过不去。翠花说:这个还用你交代?我早就准备停当了,咱娃刚当上大脑兮,说啥也不能小气,不能让乡党小看咱们。我早给二曼她娘说了,不要她们办年货,就在咱家过年。再说,过年要来那么多人喝酒,我要喂头牯做饭,也忙不过来,二曼她娘俩过来了正好给我帮忙。

吴老大把自己手腕攮了一下,一股热血流出,淌进酒碗里。刘冷娃也把自己手腕攮了一下,一股热血也流出,碗里的酒也变得一汪血红。两个盛满血酒的老碗一碰,碗里的血红一阵荡漾。两个大脑兮一仰脖子,喝下酒,也喝下自己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