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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那时每周都来家里玩的一个叔叔,常把明惠姑姑的零食吃光,姑姑很讨厌他。有一天,明惠姑姑突然发现他竟然出现在了大女儿的课本上,吓了一跳。像这样的故事常常在家庭聚会中被当成笑话提起。

付岩洞斜坡尽头的家,这个奶奶独自生活、显得有些破旧和不便的家,曾经坐满了奶奶的朋友们。雨润能想象那个时候的气氛,能想象画家、雕刻家、摄影家、古典乐器演奏家和盘索里(1)艺术家、作家、演员、舞蹈家都常常进出于此的景象,这些常被提及的故事就像幽灵般有了幻影。

“那个时候怎么会和那么多人都成为朋友呢?领域都不一样啊。”

“我要是自己不能在这房子里生活的话我就去死。不吃不喝。那时候你们不要太伤心。”

“贫穷的时候搞艺术的人不多,都是些又穷又特别的人,大家互相都很亲近。现在还活着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即使活着也都是躺在床上的了。把朋友们一个个送走太可怕了,你不知道有多可怕,我甚至会羡慕那些年轻时就早早病死的朋友。”

孙女们都像奶奶,脚腕和小腿格外结实。智秀常常嘟囔着“都是因为外婆,我们的小腿像小萝卜一样”,因此她还曾被教训过一次,奶奶面带怒色地说:“遗传了我能走遍全世界的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每次奶奶这样说,雨润都知道不回答可能更好。她打开冰箱,里面放着金枪鱼、橄榄油、玉米、虾、蛋黄酱、西红柿、鸡蛋和扇贝。雨润烤了几只扇贝。

奶奶没有回答,而是向雨润伸出了手。雨润笑着走到她身边,把她拉起来扶到了椅子上。奶奶只是比之前稍微虚弱了一点,行动上没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偶尔还是会像这样撒撒娇。

她没有在餐桌上吃,而是和奶奶一起坐在沙发上吃。

“您的腿怎么样了?”

“几年前,我吃章鱼寿司时,差点噎死。章鱼柔软的触手可能是进了我的气管,差点就用了海姆立克急救法。气管也会老化的,你也要小心。年轻人也可能因为吃章鱼寿司窒息而死。”

奶奶呵呵笑了出来。雨润曾看过几张奶奶在夏威夷和杜塞尔多夫的照片。那些照片虽说拍得都很好,但照片中的奶奶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即使只是在屏幕上看到的照片,但有种鲜活的感觉。照片上当年的奶奶看上去和现在的智秀差不多大或稍微大一点。雨润有时会想,如果遇到那个时候的奶奶,两个人会亲近起来吗?

奶奶一边说,一边拉着雨润的手走到化妆台旁边。她翻翻抽屉想了一会儿,把一个翡翠项链递给雨润。不仅是雨润,每次别的外孙女来也是一样。见面的时候,诗善都会讲一个对生活有帮助的小窍门,然后给她们一只首饰。

“奶奶您很美。”

奶奶对于首饰的审美比妈妈和姑姑们都好,所以雨润常常佩戴奶奶送她的首饰。

“有时候会想那幅画现在在哪儿啊,没想到在我死之前还能找到。”

姑姑们并不掩饰对奶奶为什么不给自己而给孙女们首饰的不满。我也是会和隔一个年级的学妹关系更亲近啊,雨润这么想。

“那也是,您不想看看那幅画吗?”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啊?”

“我这个年纪坐飞机说不定就死了。”

雨润很喜欢首饰背后的故事。

“您决定去德国吗?”

“大概是20世纪70年代吧,你爷爷买给我的。”

家人们都很担心奶奶的身体,但她还是非常固执。

“要是没有遇到会怎么样呢?”

奶奶脸上没化一点妆,穿着平时的衣服,围了一条围巾,坐在地板上。她看雨润来了,指了指桌子上面,那里放着薄脆饼干和果酱。奶奶单靠吃零食续命已经很久了。

“没遇到谁?”

关于毛尔,奶奶总是表现出一副模棱两可、漠不关心的样子。那才是她啊。雨润悄悄笑了。十多个人从大门口出来,雨润安静地在旁边等着,等人都走了她才进去。也有人惊讶地看着她,但可能以为她只是个工作人员。

“不管是谁。”

那天,围在奶奶家门口的人中有个人这样说。

奶奶手脚麻利地收拾起化妆台,想着如果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总是不说清楚啊。”

“如果没有毛尔的话,我也许会一直待在洗衣房?可能最后还是会离开的,但得花上几年时间,也许还没机会上学;然后像其他的移民者一样过上自己的日子,再让下一代受教育,不过靠我自己可能太不现实了。这一点上我不后悔遇到毛尔。虽然他给了我很多痛苦,但他让我看到了我去不了的世界。然后你爷爷约瑟夫·利从毛尔那里救出了我……毛尔死了以后,随着他的影响渐渐淡去,我们也不太受到关注了。如果没有他人帮助的话,从那种情况下逃出来可能不太容易。洪乐焕是从好的同事变成了好的伴侣,本来想看看那是能持续多久的爱,但癌症阻碍在我们中间了嘛。要说遇上谁的话,三个人都应该要遇到;不想遇到的话,就三个人都不要遇到。”

雨润的家人们偶尔将马蒂亚斯·毛尔称为M&M,这并不是给他起了一个爱称,而更像是为了削弱他的权威。德国战后绘画大师之一,在全盛期自杀后被无尽哀悼的悲剧艺术家……毛尔得到多少哀悼,奶奶就被当作他自杀的原因而获得了多少指责。雨润的家人们每每想起M&M,都不可能不怨恨他。

雨润可以在很多地方读到关于毛尔的记录,但对约瑟夫·利和洪乐焕只剩下些模糊的记忆。特定年龄前的记忆很容易就挥发掉,这让人感到失落。即使从父母那一辈听来的各种趣事能像自己的记忆一般留下,但仔细想想那并不是自己的记忆。至少禾秀和智秀都还有某种程度的记忆,几岁的差异真的好大!也许是同样的原因,三个女孩中雨润最担心奶奶会离世,每天都坐立不安,虽然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奶奶到最后都没能摆脱这一点。

那天,和奶奶并肩坐在一起时,雨润给奶奶看了几个动物的视频。每当雨润给奶奶看这些东西时,她都很开心。奶奶最喜欢鸡尾鹦鹉开心地晃动着脑袋和沙丁鱼群从捕食者手中逃走的视频,雨润给她播放了两三次。

“出名会让所有的一切都被扭曲。”

“再活一次的话,我想像鸟或鱼一样,成为灵魂轻盈的物种。”

奶奶在德国大概居住了七年,那之后又活了将近五十年。但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世人把她在德国之后的时间都缩略了,而将马蒂亚斯·毛尔描述得仿佛他是奶奶的一生最爱,尽管奶奶已经像发条娃娃一样说过无数次,那并不是爱情。真是没有责任感的媒体。

雨润给奶奶读了一会儿书,又读了一会儿杂志。奶奶那副镜架变松但外形还保持不错的老花镜没有派上用场。

那个人死了以后,奶奶是一种解脱的心情,还是像一种永远的诅咒一样无法摆脱呢?

“你要睡一晚再走吗?”

雨润一边走着,一边想着那幅画的题目——《我的小小的夏威夷乳头》,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称作乳头呢?奶奶不喜欢马蒂亚斯·毛尔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从姑姑们和爸爸的聊天中,雨润了解到毛尔是个暴虐的人。他们说他是个情绪不稳定、具有攻击性的人,还曾经有一两次伤害过奶奶。

一直在下的大雨渐渐变小了。

从平昌洞到付岩洞当然很近,但上坡和下坡都不轻松。雨润也不能对表姐发脾气说“那你倒是看看上下坡的高度嘛”,只说“知道了”。雨润不知道该穿什么鞋去,帆布鞋像溺死的动物一样被丢在玄关,雨鞋不适合爬坡,最后不得不穿上了高中时被当作室内鞋的耐克拖鞋。虽然拖鞋也有不利于爬坡的数万个理由,雨润还带上了一把高尔夫伞。

“我也想睡一晚再走,但是妈妈说给我做了干萝卜叶饭,不回去的话妈妈会有点失落……”

“你不是离得最近吗?外婆对你也最心软。”

“干萝卜叶?怎么突然做那个?”

“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吃。”

“你去看看吧。”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奶奶可不是个会害羞的人。”

“大概两周后吧。不过,奶奶,我不想继续学雕塑了。”

“她让妈妈和两个姨都不要去看她。是觉得害羞吗?”

“怎么了?”

“奶奶有什么反应?”

“说出来有些奇怪。我只能雕出怪物来,除了怪物什么都雕不出来。我好像在奇怪的地方才能施展才能,所以我想去洛杉矶做角色设计师。”

“偏偏今年是M&M的百年诞辰。”

“那是做什么的?”

画中看上去是翠绿色的,但实际见过这条毛围脖的雨润知道那应该是深绿色的。画中的背景看上去像将要消散的影子,窗边有两只小鸟,但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只有奶奶是被凸显的中心。如果他画得模糊些,就看不出是谁了。

“是构思电影里出现的怪物。”

“啊,我好像在奶奶家的躺椅上见过这条毛围脖。毛有点松散了。”

“你有已经做好的吗?”

奶奶的头微微后仰,以一个不太雅观的姿势坐在比自己身体宽大很多的躺椅上。想到奶奶大半辈子都是这个姿势,雨润笑了出来。画中的奶奶虽然什么都没穿,但她脖子上戴着一条光泽很特别的翠绿色毛围脖。

雨润打开手机相册,翻出几张给奶奶看。

打开链接一看,画中的人绝不会错,那就是奶奶。

“哎哟,是挺可怕的,这说明你做得好。不过比起艺术本身,艺术的外延更有趣。我原来也是这样的。”

因为雨润没跟上自己的节奏提出这样的问题,电话那头的智秀提高了声音:“那还能是谁画的?我给你个链接,你看看吧。”

雨润说“奶奶,不要总是用过去式说话”,然后站在玄关处亲了亲奶奶的脸颊。亲吻要用干燥的嘴唇轻触她的面颊,这也是从奶奶身上学到的。

“是那个人画的?”

“你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听说外婆的裸体画被发现了。现在到处都在说这件事。上周不管是《图片报》还是《明镜周刊》都报道了这件事。据说德国财团的人和记者们现在都在外婆家里。”

“机票太贵了,可能冬天就不回来了,明年再回。出国前我会常来看您的,明天我和爸爸一起来。”

“什么?”

“唉,不知我能不能活到你明年回来的时候了。”

“听说……发现了外婆的画。”

“您不要这样说。”

回到家中洗完澡,正在涂药膏的时候,雨润接到了智秀的电话。

奶奶真的在雨润再次回国之前去世了。在雨润没能参加的生日聚会上,在她像往常一样和大家聊天的几小时后……

那天刚刚进入雨季,雨润穿着帆布鞋出门,鞋被淋了个透。她就那样穿着淋湿的鞋走着,结果磨破了脚上的皮肤,每走一步都能感觉渗进鞋里的雨水。

雨润也没有去葬礼,不过没关系,奶奶不是把葬礼看得很重要的人,其实奶奶讨厌所有和“过去”结合在一起的词。在雨润眼里,奶奶是摩登女孩,大家的摩登女孩,她所有一切的根。她靠在还没有完成的怪物的鼻梁上哭泣。

奶奶的肖像画在漫长的旅程后来到火奴鲁鲁美术馆。也许这次旅行全家人会一起去看。雨润对那幅画的感情其实并不单纯,之前只通过照片看过,还是很想亲眼看看的。雨润想起第一次知道这幅画的那天,那天的记忆依然无比鲜活。

……十年过去了,雨润独自一人坐上从洛杉矶到夏威夷的飞机。旁边的座位是空着的,有种奶奶坐在旁边的莫名感觉,雨润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

其他家人都知道吗?

于是她转过头去,装作看向窗外,脖子上戴着奶奶送她的项链。

——《美术××》,海外通信(2009年)

(1)盘索里:韩国传统演唱形式。——译者注

在德国杜塞尔多夫市科奈尔里斯大路的一栋建筑的扩建过程中,马蒂亚斯·毛尔的八幅未公开的作品现世。据推测,其中大部分是画家于美国旅行时创作的速写作品和未完成油画。其中一幅作品背面写的题目是《我的小小的夏威夷乳头》(My small perky Hawaiian tits)。据猜测,画中的人物是画家在美国旅行的回程中遇到的沈诗善,这幅作品与其他作品将经过复原处理,于K20现代美术馆进行特别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