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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智秀其实也没有真的要把禾秀叫醒的意思,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装装样子,于是坐到了厨房吧台的椅子上。

“她好像还没起来。”

“姐夫,你吃早饭了吗?”

“我姐呢?”

“我早上不太习惯吃早饭,但是对岳母说已经吃完了再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智秀轻轻敲门。尚宪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我知道了。我和妈妈说你已经吃到把肚子撑爆了才出去。”

智秀很爱父母,但她很难与父母生活在同一个房子里。从刚开始赚钱起,她就搬出去自己住。从拥挤的小房子搬到另一个拥挤的小房子,即使这样也一直坚持着独立生活,只是偶尔才回父母家。禾秀应该也很难招架父母,但她选择了不同的生活,智秀觉得很神奇。

“是不是太夸张了?”

即使禾秀可以搬去很远的地方,她也仍然生活在联排住宅的另一间,这让人很难相信。

尚宪想挤出个让小姨子看起来从容不迫的笑脸,但掩藏不住的焦急反而露出了马脚,让原本不是很敏感的智秀都可以察觉到。

智秀轻轻叹了一口气,放弃了改造父母的想法。她穿着还滴水的拖鞋穿过院子,进了姐姐家。

来机长家吃饭的副机长对机长的大女儿一见钟情,然后结婚,这是多么少见的、毫无算计的浪漫婚姻啊。他的心中是否也曾期待所有的麻烦事情都慢慢解决掉,只有幸福在前方等着自己呢?在自己的期待落空时,有些人会顿时气馁,尚宪怎么看都像是这种人。

“你这又是看了什么公益组织的宣传?快去把你姐叫醒。”

智秀只能用尽全力装作不知道。她想了各种各样蹩脚的借口送像是逃跑的姐夫上班出门。

“妈妈你们这一代对外貌太在意了。只要眼神一接触就形成对别人的评价。你试试哪怕一天不要评价别人的外貌。”

智秀沿着台阶走上二楼,把耳朵贴在姐姐的卧室门上。听不见醒来以后走动的声音。为了表示她已经完成了叫醒姐姐的任务,她走到更衣室开始帮姐姐收拾行李。不知道是不是没有把夏天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在外面的衣服并没有几件,要把放在一边的箱子都打开看才行。褶皱太多的衣服用蒸汽熨衣机熨平后晾干。

他们的相爱是个充满戏剧性又极富激情的故事。智秀姐妹俩是听着他们在广告拍摄现场相遇的故事长大的。虽然在脑海中重现的时候像是一场黑白电影,但看着现实中的两个人,滤镜就碎了一地。

“我真是个好妹妹。”智秀嘟囔着。

泰浩像是没怎么反抗就接受了明惠的批评和建议。虽然他能操控飞机,但自己被明惠操控了人生,不过他觉得现在没必要再改变了。年轻时的泰浩还曾因长相帅气被选为航空公司的广告模特,他那时对自己的外貌还是有虚荣心的。

智秀和禾秀并不是那么亲密的姐妹。智秀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们的姐妹时,常常会感到震惊。亲姐妹之间都是这样像好朋友一样相处的吗?有些姐妹无论去哪里都要挽着手臂说说笑笑,穿着相似的衣服,甚至还会交换鞋穿;激烈的争吵后又迅速和好,相互分享每天的生活,每年还会一起旅行,几乎没有幼年到成年的分界线。禾秀和智秀不是这样的。她们的关系也不差,但她们并不需要对方变成朋友,也没有超过朋友那般亲近。

“因为那点疼就受不了啊,我可是生了两个孩子呢。”

智秀反而和雨润关系更近一些。

“又去?那个好疼啊。上次太疼了,就一直让我捏着一个橡胶球。”

禾秀勤恳整洁,充满责任感。能当上年级干部的一般有两种人:一种是很受同学们喜欢的,一种是有办事能力的。禾秀属于后一种,可以说是无论去哪里都可以放心把钱交给她管理的类型。禾秀选择了经营管理系,加入经营支援部都好像理所当然。和她相反,智秀是一路听着“你竟然是禾秀的妹妹?”的话长大的文艺部长。即使在主要由男生担任文艺部长的2000年初,在智秀的班级里,她都是大家一致推选的文艺部长。智秀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运气好的话还能用二十年的脸……我是说让他小心用嘛。如果是比较扁平的脸反而不容易长皱纹,但脸型立体的话就容易起褶子……该带他去打激光了。”

明惠常常这样说自己的二女儿:“我们智秀从小就很随性,所以不敢把什么事托付给她。”到现在也是,谁也不想把钱交给智秀保管,但谁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两姐妹非常不同,正因为不同,所以很少发生冲突。拥有相似的遗传基因、生长在同样的环境里的两人竟然可以如此不同,她们自己也常常觉得非常神奇。禾秀对在学校庆典时穿着奇装异服、跳着难以描述的舞蹈的智秀很无语;而智秀也无法理解把毕业、就业、结婚都像老练地经营着小店的老板一样处事的禾秀,因为禾秀的兴趣真的就是欣赏一家商店是如何充满活力、没有负担地经营下去。

明惠可能听进去了女儿的指责,但嘴上不能认输。

想到发生在姐姐身上的事情,以及让姐姐的生活按下停止键的事件,智秀觉得自己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虽然人生下来就这样活着,但真的无法理解这世界。这个世界这么混乱不堪,竟然还运转了这么久?这样的想法一点一点地占据了智秀的脑海。

“呃……别人如果这么对妈妈说话的话,妈妈你会开心吗?”

过去,智秀常常这样问她的朋友们:

“就因为你爸爸长得帅才和他结婚的,要是变成河回面具(1)了,那还有什么用啊?”

“我活得一团糟吗?”

智秀悄悄站在泰浩这一边。

“没有。”

“想笑就自然笑了,妈妈你说话太过分了。”

“那是没得救了吗?”

不知是不是有愧意,泰浩正张嘴笑着,明惠泼了他一盆冷水。

“不是的。”

“不要那么用力地笑,会长皱纹的。”

朋友们总是告诉她不是的,虽然智秀并不相信,但最近也不再问这样的问题了。这个世界是如此糟糕,身处其中的自己稍微糟糕一点也是可以的。像禾秀这样的人生活得太过端正勤恳,回头想想这种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她多了很多的借口。

退休后,泰浩很享受到离家一两个小时远的传统市场买东西回来。最近的战利品是核桃。那里的核桃比商店里卖的更紧实,不好砸开。他每次吃的时候都要费力砸,不过核桃没有氧化的味道,吃起来很香。他不想用锤子,就想起了智秀的胡桃夹子玩偶。泰浩在其他方面并不是个无能的父亲,但总是发生这样的事,让智秀有些无语。

智秀决定成为禾秀与这世界中间的一条缓冲带,就像包装袋充满空气,人行横道与机动车道被绿化带隔绝,汽车门上贴了橡胶密封条。

“那也是,但至少它的名字叫胡桃夹子玩偶,对吧?我在试验它是不是值得叫这个名字。”

就连家人们也不知该如何对待禾秀,他们异口同声说着“真是万幸”的时候,简直太可怕了。

“当然不行了。你觉得能行吗?这只是在演出中心买的纪念品啊。”

“不管怎么说,没有伤到眼睛真的很幸运了。”

“确实不太行,对吧?”

“能这么快就得到治疗已经很幸运了。”

一大早就开始向父母哀求。

“那个浑蛋再也不能伤害你了,想想也是万幸。”

“别弄了,爸爸,求你了,停下吧。”

因为知道家人们没有恶意,所以禾秀一直静静地听着,但终于还是爆发了。而智秀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智秀实在抗争不下去了,刚走出卧室,就看到朴泰浩正在用力地用她的胡桃夹子玩偶夹着核桃。那是沈诗善拉着小时候的禾秀和智秀去看圣诞芭蕾演出时给她们买的玩偶。禾秀和智秀还在一个房间睡觉的时候,会把玩偶放在两个人的枕头中间。玩偶后来给了智秀,有一次玩偶的鼻子掉了下来,虽然用强力胶粘了上去,但现在看起来像是正在经受久违的“第二次危机”。智秀几乎能从玩偶的脸上读出可怜的表情。

“没有什么是幸运的!你们怎么能说出‘幸运’这种话?再说一次的话我就再也不会见你们了!到死也不见!”

“晚上工作是什么骄傲的事情吗?赶紧去把禾秀也叫醒。”

就那样,“万幸”成了家里的禁忌词。大家都觉得很难与禾秀聊天,于是都来找智秀。

“妈妈,求你了……我是个晚上工作的人啊,在我自然醒之前可以不要叫醒我吗?”

“如果没有流产的话,你的外甥现在应该已经出生了。”

因为被明惠用力又执着地摇醒,智秀不得不比自己打算的时间早起了好久。

“应该是吧。”

——《最终留下的那个人》(2002年)

“你不会想你外甥吗?”

如果我没跟着毛尔离开,而是留在夏威夷会怎样呢?那时候移民者们已经开始脱离农场,用聪慧和辛勤的劳动在岛上获得一席之地。我的人生也会和他们一样吗?我明明已经和毛尔说了我来自哪里,但他还是称我为他的“夏威夷女孩”,这对我还有夏威夷人来说都是无礼的行为。

“都没有见过的小孩,我怎么会想啊?”

我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但判断再一次出现了失误。他是在报纸上都出现过的名人,应该是一个好人吧。我从此开始了这场赌博。

“想起来就觉得挺可怜的。”

在他的夏威夷之旅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提出可以给我提供受教育的机会。对于20世纪的女性来说,受教育意味着不同的含义,有可能真的得到了教育,也有可能因此落入危险的陷阱。只要想到即使如此也仍然渴望得到教育机会的女性们,我就想哭泣。

“怀孕初期本来就容易发生流产。不要在姐姐面前说这种话。难道你们盼望姐姐像电视剧的主人公一样哭哭啼啼吗?什么‘可怜’,一点也不需要这样的话。”

毛尔是个相信整个世界都在给自己暗示、为自己指明方向、给予自己灵感的人。偏偏在那条让人惊叹的路上,车抛锚了,帮助他的人又是在他眼中看起来神秘的东方女人,甚至还会画画……毛尔下决心要像收集旅行纪念品一样收集我。

“她说会再试试怀小孩吗?”

“来这里之前我画过画。”

“那是姐姐自己决定的事情,绝对不要去问她这个。”

“你画画吗?”

禁止这些不合适的话传到禾秀的耳朵里是智秀的责任。

我在不清楚事情状况的情况下就发出了邀请。毛尔熄灭了嘴里的烟,放进了铁质简易烟灰缸里。既然带着烟灰缸,那就不是强奸犯,有点后怕的我这样安慰着自己。我载着陌生的毛尔,他瞥到了我在发票背后无聊时画的画。

她像忠实的守门员一样,将这些话统统拦回去,大声喊着“没有什么是万幸的”,让在沉默和睡眠中休息的禾秀不被打扰。

“你要坐我的车吗?我送你到有电话的地方去。”

禾秀痛快地答应去夏威夷让她有些吃惊。本来以为需要花些时间说服姐姐,甚至如果其他家人坚持让姐姐去,智秀还想过要拦住其他人。如果她们是挽着手说悄悄话的亲密姐妹,自己能更看懂姐姐的内心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能做的会比守门员这个角色更多吗?

我是在99号国道上遇到车抛了锚的马蒂亚斯·毛尔的。一看他就是不会自己修车的那种人,看上去也没有想修好的意思。他坐在货车后面正画着什么,那个时候我还错误地认为画画的人都是善良亲切的。

要是夏威夷能让禾秀开心点就好了,智秀这样想。

拿上斯科菲尔德兵营的军人的脏衣服,顺路再把甘蔗农场和菠萝农场工人们的脏衣服收走,飞驰在长长的国道上。我最喜欢99号国道和82号国道,道路两边的农作物生长繁茂,还有那远处的大海,照射在汽车引擎盖上的阳光或夕阳都太美了,怎么看也不会腻。即使经受过再多苦,仍然能看到美好的东西,真是神奇。经历了那么多事还能被风景吸引住,这也许就是人类吧。并不是每天都能出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洗衣房工作。虽叫洗衣房,但其实就是洗衣工厂。只有司机休息的日子我才能开货车,车开得好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骄傲。

(1)河回面具:韩国的一种面带笑容但布满皱纹的面具。——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