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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智秀随意地把包放在地上,扑通一声躺在雨润的床上。

“不是。你看上去状态很好,我才说的。”

“你要清空脑子里想的东西才能在浪上站起来。”

“不要连你也嘲笑我。”

“你能不要总说大实话吗?”

“姐姐,你真的是每一天都活得很充实。”

雨润被智秀头发上散发出的户外味道震惊了。夜晚的空气、香烛、美国特有的地板抛光剂的味道,隐隐约约混合在一起。到底去哪里度过美妙的一天了,她心里有些羡慕。

头痛将要袭来的时候,智秀带着迷糊的表情进来了。

“姐姐,我回韩国好不好?”

“哎,你醒着呀?”

“怎么了,很累吗?”

也许这种苦恼是小时候久病的人特有的东西。这种孩子的人生永远都是未来完成式。雨润心中的未来里,她自己已经死了,她用在死之后回过头看现在的形式来判断现在的人生,也许是这种别扭的视角带来了苦恼。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毫无意义的?如果三年后死去的话,现在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什么是被别人注入的欲望,什么又是自己的欲望呢?在哪里做加法,又要在哪里做减法呢?

“这次休假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回韩国,只有我朝反方向走,有些难过。”

到底应该多么热爱这份工作才行呢?热爱工作的心才是不被驯服的怪物,甚至一不高兴还会露出牙齿来咬主人。这会让身体生病,毁掉人生。但少爱工作一点的时候,又感觉有点像挑选被驯服的小宠物的心情,有些伤自尊。在朴素的幸福中寻找意义吧,比起外界的评论,更注重内心世界的充实。男性和女性谁更赞同最近这种关于生活方式的呼声呢?内心充实的人生很重要,但雨润很怀疑这是不是为了剥夺女性获得世俗成功的策略。想要获得成功的话,生活就一团糟,埋头工作的话搞不好可能死掉……

“那我和你一起走?”

即使准备再多,客户也不知道他自己想要什么。这一点既造就了雨润的这份工作,也让前路困难重重,只能给客户展示方案数十次、数百次,于是被弃用的怪物的文件夹就越来越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客户是真正的A级客户,但除非是吉尔莫·德尔·托罗(1),很少有人知道。看到2019年版的《地狱男爵》,雨润不知有多么失望。德尔·托罗已经都打好基础了,竟然还可以做得那么差……没有德尔·托罗就做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多钱去做?可以说是雨润初恋的鱼人,在这版里没有出现反而是一件幸事。文化产业中的所有事都是一线差异决定的,那一线差异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清楚。即使是同一个人,慢慢也会创作出无聊的作品。一线差异很像一种非常容易失去的东西,也更像是一种有保质期的东西。如果自己也能有就好了,希望可以永远不要失去这种力量。次文化界明显存在着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制作怪物的大师们到现在都是男性,雨润想大声说出“这里也有能创作出精彩怪物的女性”。这是名誉欲吗?还是虚荣心?不过文化产业不就是凭着名誉欲和虚荣心转动下去的吗?

“你的时间可以吗?”

海林说的那种蜻蜓很可怕,妈妈说的地衣也很可怕,败血症也很可怕。到处都是危险的东西。在大海里一不小心受伤,得上败血症的话,想想就觉得可怕。想到菌类,真的非常危险,但菌类怪物是最近的大热门,还是避开为好。石棉也可怕,辐射也很可怕,还有什么呢?

“时间没问题,但是钱有问题。你没有时间吧?”

听说沙尘暴会让人失明。为了防止失明,人们会佩戴护目镜。如果大到能吹破衣服和皮肤的风中还有其他什么东西的话……雨润在前不久的项目里设计过一种像刀刃一样锋利的种子,受到了好评。玩家给这个种子外力,种子就会向四面八方发射,打烂一切东西。只是把原来就存在的会爆炸的种子做得更凶狠了而已,却增加了游戏的趣味性。这个设计和那个种子太相似了吧?要警惕自我复制。风中的……丝绸围巾?像丝巾一样飘来盖住脸,然后让人物窒息而死,然后怪物再慢慢利用尸体好像也还不错。要怎么打败这种怪物呢?

即使智秀说跟她留在美国,雨润也会大部分时间都在公司里度过。

之前看书时读到绿洲也不是人们想象中那么美丽的地方。来此喝水的动物们的粪便大多会污染水源。危险的绿洲和绿洲里的浓雾?或者是在不得不喝水的情况下,水中有什么东西?脸上沾满血沫子的同伴突然攻击主人公?主人公吐了一口,吐出来的东西会移动,怎么样?

“太累了就回来。你不是说那里也有很多说不清的事情嘛。”

雨润很喜欢沙丘包裹着死尸移动的故事,她在考虑借用这个故事。沙子中有什么东西?露出沙子表面的是裹在破布里的骸骨。利用好奇心理做诱饵让主人公打开破布。要不然让这个怪物背对主人公站着?人都是看到背影就想再看看正面。或者是像花朵引诱昆虫来传粉?那样的话,诱饵该怎么呈现?毛刺?黏液?神经?该怎么碰到对方呢?用食虫植物的捕虫器?要不然就直接用肠子……雨润一直觉得隧道像肠子。也可能完全不需要诱饵。主人公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像陷阱一样的区域。这是什么?他抬头看上方,粗心大意的他可能只想赶快逃跑。那是瓣膜,瓣膜打开又闭合的瞬间,地面向下塌陷。地面下,肠子的绒毛蠕动着,有很多东西寄生在绒毛里。那沙漠就是一个食物链?

“但是姐姐,我真的只会做怪物。我想做一次巨大的怪兽再回去。”

如果是普通设计师的话,可能会将蝎子、沙漠蝗虫等变形后加以设计,或者是在沙漠狐狸或猫鼬等可爱的外形上添加震撼的内脏器官。比如主人公觉得它很可爱,于是走近,它张口咬人时内脏器官格外突出。但这也很陈腐,都是已经有过的设定了。没有比避开已经有过的东西更难的事情了。电影的历史并没有多长,游戏就更短了,是因为人类想象黑暗的东西的时间需要很久吗?反正也睡不着了,雨润打开了灵感文件夹和被弃用的怪物的文件夹。灵感文件夹是分类整理的,包含奇怪的动物、植物及动物和植物的奇妙结合体。被弃用的怪物的文件夹是之前设计过但没有被采用的形象。我的孩子们,我没有出生的孩子们……雨润对自己的设计有很深的感情。被弃用的怪物还可能有获得面世的机会,不符合这个项目的怪物没准十分适合另外一个项目。

“你想做巨型怪兽?”

虽然说恐怖和血腥都是自己的特长,但如果问更喜欢哪一种的话,是恐怖。比起恶心的血腥,看不见的恐怖更不容易生厌吧。只表达轮廓,强调重点部位,最大化影子,加强声效,这种方式对雨润来说得心应手。在明亮的地方直接露出正面是不可能让人一直感到恐怖的,不被人觉得好笑就已经是万幸了,雨润有信心把半遮半掩、充满神秘的角色设计得比其他人都好,团队里的其他人也都认可雨润的方向。即使是看不太清楚的恐怖角色,设计组也要把从表皮到骨架等各种细节都考虑到位。

“嗯,既然都做了这个职业,就想做个最大的。”

雨润自信地回答。那时雨润的作品还很少,但后来的作品越来越多。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她在设计时加入了很多恐怖元素。在小公司的时候她同时做角色设计师和3D建模师,后来换到大公司就把精力集中在角色设计师上面了,只有别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才会偶尔帮忙做3D建模,平时也没有必要展现自己。

“那你应该去日本。”

“恐怖和血腥是我的特长。”

“最近日本的怪兽也都是在美国做的。”

想起最初面试时面带疑惑地询问她的那些人,雨润叹了口气。这样问是因为雨润是女性,还是因为她是亚洲人?还是两者都有呢?

“哎呀,这帮家伙,把亚洲的东西都拿走了。”

“你可以做恐怖风格吗,或者血腥类的呢?只做可爱的风格是不行的,你可以想象出血肉模糊的效果吗?”

“就是说啊,文化霸权这种东西真是令人讨厌,脑子里就没有‘适当’这种概念。”

幸好没有看见棺材里面的人。“不能松开棺材,不能看里面,也不能换位置。”雨润在压抑的氛围下念叨着,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房间。不舒服。在不舒服的床垫上睡过很多次了,但这次还是很不舒服。看了看旁边的床,智秀不在床上,可能一直没回来或者回来又出去了。雨润打开灯,开始看邮件。虽然都是关于工作的邮件,但做噩梦之后,她想让头脑里充满其他信息。邮件里简单轻松地向雨润问好,接着说知道她在休假,但休假结束后马上就会有头脑风暴会议,因此先发此封邮件来告知,如果没提前看到这封邮件的话,到时候直接来参会也可以。“如果是你的话,可能到休假结束都不看这封邮件吗?不就是让我看才发的吗?”虽然感谢把她从噩梦中救出来,但对这些工作狂上司,雨润还是在心中发泄着不满。总之邮件的重点是,客户是一部恐怖电影的艺术指导,希望设计一个埋在沙漠下的怪物,让她这几天构思一下。“如果有时间的话,一边享受假期一边稍微构思一下。”……雨润想说,真是搞笑。到底是只有工作狂才能成为管理层,还是成为管理层后都会成为工作狂?雨润搞不明白。本以为在韩国可能被压榨到死也赚不了多少钱,才去美国发展的,结果在美国的压榨更多,虽然赚到了好几倍的钱,但生活费也是成倍增加。哪里有哪里的烦恼。

大雨润两岁的表姐开始趴着认真地思考对策,黑暗中她的眼珠子闪烁着光。

雨润被每天设定的闹铃叫醒,好像忘记设置静音了。

“难说啊,不管是回来还是留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要在那里生活过才能知道。”

本来一直都不累,突然肩膀上没有了力气。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台阶,雨润两只手抬住棺材,拼尽全力不让它掉下来。说要替她的人总是拉扯着棺材,妨碍她。怎么回事啊,快放开,结果拉扯间把棺材掉在了地上。棺材全散开了,棺盖也打开了……

“姐姐你能马上承认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是优点。我很想知道你的建议。”

“不累。”

“我去的话肯定很幸福。我离你近一点,或者离便利店近一点的生活就是最幸福的了。”

“胳膊应该很累吧?”

“我和便利店是同一个级别吗?”

“不,没关系。”

“我的花费一半都花在便利店。我好像也不太可能过上大型超市的生活。”

有人说要替雨润抬一会儿。

“那你想过那样的生活吗?”

“累吗?我替你抬一会儿。”

“看,你多敏锐……我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对,该承认的就要承认。”

棺材里有刮木头的声音,像死者戴着的手表和棺木碰撞的声音。应该是要火葬,怎么还会戴着手表呢?雨润觉得奇怪,但没有问,即使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她。

雨润觉得自己也离不开便利店,但美国的便利店很少,还要坐车才能去,这点不太喜欢。在容易被黑暗中的亮光吸引这一点上,两人的内心想法几乎一致:在所有事情都会让人感到害怕的凌晨时分,因迷茫而哭泣想去便利店的人,是不是让这个社会疲惫运作的原因之一呢?

“有声音,你们听见了吗?”

“胆囊冰激凌。”

雨润反驳道。她的反驳没什么分量,谁都没有回应她。前面是台阶,不合理的台阶,向下走了一会儿又开始向上走,像是地铁站里为了防止渗水设置的台阶一样。

智秀开启了两人从幼时起就常玩的游戏。想象最难吃的食物,想到黑暗食物的人获胜。这个游戏从病房一直玩到相隔太平洋,是一直持续下来的只属于她俩的游戏。

“奶奶的棺材不可能这么重,奶奶没有这么重啊。”

“呃,那我是鱿鱼蛋糕卷。”

有人在她耳边轻语。她想回头看看,但头好像没法转动。

“海鲜和甜品的结合太老土了。我的是煮熟的黄瓜。”

“是奶奶的棺材。”

“煮熟就已经够讨厌的了。乳酸菌蘑菇冷汤。”

雨润抬着棺材。不是美国式的棺材,而是韩国的松木棺。她紧紧抓住粗糙的木头抓手,走在最前面。这是谁的棺材?为什么要抬着棺材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棺材看上去既小又大,周围看起来像白天也像黑夜。回头看看,像是一个连影子方向都不对的世界。

“芽苗菜包子。”

——《最后留下的那个人》(2002年)

“隐约觉得不好吃。海蜇香肠。”

我会先守护玫瑰群下的坟墓。完成捉迷藏的使命后,我也会一起长眠,在花瓣下,尘土下,白雪下。对在我之后玩捉迷藏的那个人有一种怜惜的心情。

“为什么要这么对海蜇啊?蜂斗菜西柚沙拉。”

谁会读到这份记录呢?文明终究会归于尘土,这也许是件毫无意义的事。我们甚至都不会长过玫瑰的生命。你们知道从早期智人算起,人类在地球上只存在了二十万年,而玫瑰则存在了四千万年吗?当然那时的玫瑰与现在的可能完全不一样。我希望有一天能亲眼看看化石,玫瑰的化石。听说最初的玫瑰就是在这附近,在东亚盛开的。

“光听名字就觉得难吃。喜欢蜂斗菜的人一般也喜欢西柚,很有关联性。那我……”

前不久我在外孙女们面前很丢脸地哭了。那时电视里说现在有了预防宫颈癌的疫苗,我想起了爱芳,大哭起来。外孙女们惊慌失措,我很不好意思。我的朋友就是得了这种现在可以有疫苗的病早早死去,我抑制不住地悲伤痛哭。我的爱芳,我遇见过的人里最让我震惊的人,她让死气沉沉的东西也戏剧般地焕发生机。我没有跟着她一起死,而是选择记录下她。我的心脏靠这个信念撑下来。

又继续说了好一会儿,到麻辣西瓜五味子甜茶和芹菜海螺塔可的时候,雨润睡着了。这次没有做噩梦,睡得很沉。在睡着的雨润耳旁,智秀开玩笑般地轻声说“回来吧”,说完不知是不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又加了一句“不回来也没关系”。

不知怎么就活到现在了,也将会不知所以地死去吧。在这段路上我没有悲痛而死,原以为是因为还年幼的孩子们,最近我觉得不是那样,是因为已死之人我才活下来的。从一场哀悼到另一场哀悼,那样惊慌失措地走着而没有倒下,是因为我是死去的人的记录官。留下的人如果不记录,那他们的人生就什么都不是了。某种意义上,我像玩捉迷藏时蒙住眼睛等着找人的那个,他们却说好一起先离开了我。

(1)好莱坞著名导演,主要作品有《水形物语》《地狱男爵》《环太平洋》等。——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