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
“来之前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嘛。”
明俊犹豫了一会儿,问道:
“还远着呢。被掠夺的东西永远无法复原,掠夺者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你看看美国,曾标榜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但他们对夏威夷做的事,还有对印第安人原住民做的事,就说明一点:帝国主义者并不知道自己是帝国主义者,他们不承认。”
“我们,没什么问题吧?”
“但我们也在为摆脱帝国主义努力嘛,已经想了很多办法。”
兰静诧异了一下,笑出声来。
“你喜欢美术馆,我喜欢博物馆。难道还有比这两个地方更能体现帝国主义的地方吗?”
“你又被姐姐们操控了?怎么一把年纪了还能被她们戏弄?”
“哎,这么说就……”
“不是,她们以为我做了什么很严重的错事。”
“现在正在继续,只不过方法变巧妙了。我们生活在包装得更好的帝国主义时代。”
“姐姐们挺奇怪的,总那么想,甚至还对我说你在意大利结婚的事情是你的错。”
“啊?”
“什么?其他就算了,那件事我真的是受害者。真是太过分了。”
“还没结束。”
“可能是怕你像他们,所以才担心的。”
“那种年代都是这样,上个世纪,上上个世纪,上上上个世纪……”
“像谁?”
“嗯,帝国主义的风格。同样的事总在发生,可憎的面孔都一模一样。”
像沈诗善和约瑟夫·利中的谁?两个人想了好一会儿。
“处理?”
“她们觉得我是被抛弃的吗?被爸爸?”
“我说的是夏威夷被合并的过程,你应该知道。突然来了一批外国人,掠夺土地、掠夺资源、损毁文化、建立伪政府、吞噬所有。从传教士到军队……这样处理一切。”
“不是,这么想的话就有点过分了。”
兰静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读完书之后头脑里的想法四处乱窜,她不会说前因后果,而是从中间就开始对话,她就是这样。为了成为一个好的伴侣,不让她烦恼,就要很好地跟上她天马行空的中间部分。
“妈妈是个对伴侣忠诚的人。我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嗯?”本想表现得自然些,但还是失败了。
“但妈妈在德国的时候很辛苦,幸好遇见了爸爸。姐姐们好像希望这段关系不是逃避而是真正的爱情吧。孩子们都会有那种想法嘛,谁不希望父母是真心相爱才在一起,自己是爱情的结晶啊。”
“帝国主义的面孔为什么都这么相似呢?”
“因为他们的关系没有一直维持下去,所以姐姐们才有些不安?但不管怎么说,干吗要从我下手?她们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明俊伴着夏威夷的落日开着车,偷偷看坐在旁边的兰静。家庭旅行这种东西确实让人很累。兰静只是因为雨润会来,才跟来的。风从打开的窗外吹进来,兰静和雨润一起买的玻璃耳环一晃一晃的。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明俊的目光,兰静开口说道:
“你好欺负嘛,所以我才和你结婚。”
来到夏威夷也只不过是共用一个房间而已,明俊干明俊的事,兰静干兰静的事。结果姐妹们让他们去散步、去兜风,给明俊不停地使眼色,推着他的后背,就差明说了。好累。景雅亲自把车钥匙塞进明俊的手里,催促他:“现在没人用车,你们快出去。”
“我可是因为你很坚强才和你结婚的。”
反而是生活在一起的兰静没怎么表达过对他的不满。两人是曾经为了守护孩子而共同战斗的战友,现在更像是室友。各自有各自生活的领域,互不干涉,维系着可以互相信赖的经济共同体,每天一起吃一顿饭……到底要怎么精心呵护家庭?哪里还要做得更好呢?明俊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我哪里坚强?”
妹妹的评价让他受伤。
“你滑冰的时候,摔倒了也没有放弃。”
“哥哥你反正也不是那种最优秀的伴侣。”
明俊想起了年轻时的兰静。兰静是被派遣到明俊所在机构的工程师,为了设置管理系统短暂地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候里院的小池塘冻住了,每到午饭时间,人们就出来滑冰,兰静也悄悄买来了滑冰鞋。
二姐的话让明俊有些动摇。
“因为我是釜山人嘛,看到首尔人都穿上滑冰鞋,心里也好想试一试。”
“你继续这样的话,搞不好要经历黄昏离婚,真是担心你。”
从小就滑冰的同事们在冰上娴熟地滑着,兰静却一次次摔倒。但她没有放弃,直到派遣期结束的时候,她终于可以自如地滑冰了。那不勒斯女人和釜山女人可能都会让他受伤,但那时向兰静发出约会邀请真是正确的选择。明俊从没后悔过。
大姐说这话的时候,明俊感到一种不公平的非难,但他不想和别人争吵。
“在夏威夷想起冰来了,好奇怪,是吧?”
“不成熟的男人,特别让人讨厌。”
“我们,真的没问题吧?”
明俊对工作之外的自己是不是变得不那么青涩了反倒没有什么信心。
明俊又问了一次。
那份青涩现在消退了吗?职业上获得的安定感确实会支撑起其他方面,妈妈常说的这句话是对的。一件事做二十年的话,会遇到像台阶一样的东西,跨过它会获得一种成就感。不仅仅是艺术,所有的事情应该都是这样的吧。多亏了先进的工具,现在明俊经常使用数字显微镜、光谱测色计、酸度计和厚度测量器,但偶尔也有刚接手就可以在脑海中呈现作品放大后的漆层的情况。以谦逊的心态一次次确认的做事方法一直没有改变,对作品最终样貌的预期判断带来的安心感,备好不同种类的黏着剂时的喜悦,能得心应手地使用电烙铁时的满足感……最重要的是获得了做事的直觉,明俊感到非常幸运。在刚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他满怀斗志,发生过不少自信地接下工作后只得退回去的情况。现在,像初次检查作品时的谨慎态度会一直持续到工作最后。之前的主要问题是在修复中使用公式不正确的合成树脂或其他新材料。为了找到解决办法,他要试验新的材料,然后并不是次次成功。失败的情况下,就会浪费委托人的时间。明俊曾一度迷茫,自己该不该尝试呢?尝试的结果只是来回折腾作品。后来慢慢地,他生出了直觉。直觉是种细小而尖锐的东西,用了二十年才露出个头。这真是不能计较效率的事情啊。但还能怎么办呢?有时也希望画家们不要使用还没被验证的实验性材料,但这样的期望是不现实的。有些画家还会故意搞小动作,创作不能保存的作品,反正想要保存的人是收藏的人。也许正是在这种微妙力量的较量下,给了修复专家一个空间。
“嗯,你真是一堵还不错的墙。我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你会把有趣的想法弹回来。”
对于明俊第一次正式又不正式的失败婚姻,有的人会直白地说是诗善的责任,明俊觉得韩国人这种爱说“父母的错”实在是有些过了。当然,生活在自由奔放的家庭确实助长了发生那种事的概率,但这个自由奔放的家里并不是只有诗善,还有爸爸,后来还有继父,但每次都怪罪到妈妈头上,这不是很奇怪吗?最重要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去了意大利,犯类似错误的可能性太高了。虽然现在可以笑着说出来,但那时他因为太难过还得了抑郁症……最近明俊总在心里吐槽姐姐们,别拿这事开他的玩笑行不行,实在是太残忍了,那是他不愿再想起的青涩青春。
“我以为我们在进行有来有往的球类运动,结果我是一堵墙?”
如果听到自己是家中一男三女中的“一男”的话,一般人都会认为自己被偏爱,明俊却努力让自己不要笑出来。他如果说“我的母亲是那种在我毕业典礼那天去别的学校演讲的人”的话,人们都会大吃一惊。也没什么特别委屈的,“委屈”是不好的情绪,姐姐们早就给明俊注入了这种思想。相比之下,明俊对诗善的感情可以说是“好奇”。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啊,而她自己并不觉得自己很特别,这一点让明俊有些困惑。像诗善那样神奇的人都没能做到的事,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也许是他放弃画画而转向修复画的根本原因。说实话,在雨润放弃雕塑的时候,明俊有些失望,有些心痛,直到最近才没有了那种想法。明俊运气很好地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工作,所以他能理解雨润的工作对她而言的独特之处。
兰静只是笑笑,没有将明俊升级到墙以上的东西。还不错的墙,虽然很无语,但明俊还是接受了。
——××美术系毕业祝词录音(1995年)
“回到住宿的地方后,我们显得亲密点再进去?要不挽个手臂?”
仍有很多不足的我,能站在这里为大家的毕业祝贺,我感到很高兴,但我可能看不到大家二十年后的革新变化了,这一点有些遗憾。二十年后遇到让自己惊讶的下一个阶段时,请想起今天吧。不是让大家想起我说过的话,而是想起一起坐在这里的同伴,互相记住各自的成就吧,感受这像烟花般的喜悦。
“行,这我可以配合你。”
每二十年一次的激变可能是表达能力的突飞猛进,可能是主题的转换,可能是突然喜欢上的某种素材,也可能是之前没有发现的某种颜色,还有可能是参禅尽头的得悟。特别是最后一种情况,西欧人极度沉迷于此……(笑)所以,朋友们,请大家挺过接下来的二十年。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拐点到来的时候就果断地转身吧。请珍惜每天都要使用的关节。啊,听到这句话有的人在笑,而有的人脸色变沉重了。现在就已经有关节酸痛的人了吧?关节的问题不是小问题,有人用一辈子也没什么事,而有的人即使特别在意也会出问题,这真是不公平。但能有什么办法呢?请保重身体。
明俊在脑海中搜索着哪里有离家近的冰场。兰静则想起了刀刃发钝而扔掉的第一双滑冰鞋,那是一双坚挺的白色冰鞋,扔的时候很心痛,现在要借鞋来穿了,应该也不错。两个人心中想起的冰冷但愉快的记忆在阳光下马上融化了。能不能再次想起都足够了。
在艺术里用统计的方法是不可能的,因为原本特例就非常多。我可以说的部分都是经过自己粗略的观察而得来的。我的结论是:作家们大概每二十年会经历一次转折。从十岁开始画画的话,那么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各有一次转折;从二十岁开始的话,四十岁、六十岁、八十岁……对,八十岁。我不是在开玩笑,八十岁的时候也会迎来变化。有些作家不分年龄,每天都画画,那是一种痛苦的幸运。总之,算是某种飞越的转折点吗?我大致可以说那样的时刻每二十年会来一次。作为一个中途放弃的人,我觉得很神奇。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努力就可以白白得到那华丽变身,目睹激变的过程对我来说是一种刺激的喜悦。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是个容易感受到喜悦的人,所以才能一直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