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只有乐焕的肩膀,景雅确实遗传到了。洪乐焕久病去世时,身上已经几乎没有肉了,但像恐龙骨架一样的肩膀还是原样,即使买了特大号的棺材,肩膀也放不进去。在入棺仪式时,家人们都哭着看入殓师不得不使劲把他的肩膀塞进棺材里,那场面让人有些难堪。当然那时不会不合时宜地笑出来,但等后来悲伤慢慢散去,这件事变成了家人间的一个趣事。
结果明俊被明惠和明恩嘲讽了。
“等妈妈死的时候……”
“所以你才被妈妈说‘……他?’这样的话。”
“不要死。”
“什么嘛,真是的,好没意思。”
“不是说现在,是说很久很久以后妈妈死了的话,你们要买比想象中大两个尺寸的棺材。”
明俊很认真地回答。
“谁会提这种暗黑的要求啊。”
“他们都是创作大众艺术品的人,而且是不惧怕与大众相违背的性格,所以是性格比较合适?应该是叛逆的程度比较相配吧。”
“绝对不要相信自己的目测。洪氏家族的肩膀又大又厚。我死后被放进棺材的时候,要是把我使劲塞进去,弄得那么难堪的话,我会觉得丢脸的—哎哟,爸爸啊,那已经是最大的棺材了呀。”
“哥哥你的想法是什么?他们两位为什么日子过得不错?”
“知道了,妈妈。求你不要再说棺材的事情了,你已经强调很多次了。”
“不是说相爱吗?妈妈在书里都写了,说她爱爸爸。”
向孩子们托付好以后,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骨头好是网页设计师的幸运。周围人的脖子、肩膀、腰、骨盆经常不舒服,只有景雅没什么问题,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她是公司里为数不多做到四十岁的设计师。只不过有些羞愧的是,她并不是完全靠能力留下来的。
“喜欢红酒,有共同的朋友,这不代表就能那么和和美美地一起过那么久。”
明恩和明俊走了研究的路,明惠和景雅走进了职场。不管是明惠开始工作的80年代,还是景雅开始工作的90年代,情况都很糟糕。大环境是女性结婚了就要离职,生了孩子还想工作的话,就要生完马上回去。年薪和升职上更不用说了,就连公司内部的各种福利都不平等。但即使这样,明惠和景雅也没有马上就进入洪乐焕的公司。明惠是因为自尊心,而景雅是因为觉得丢脸,直接把爸爸的公司排除在了选项之外。直到乐焕生病,公司的人才严重流失,她才赶忙回公司帮忙。然而,努力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明惠和景雅两人尽了所有努力,公司还是轰然倒闭了。乐焕从第一线退下来已经很久后,公司与合作方的合约其实还都是用乐焕的名声签来的。这是两个年轻女性无法替代的男性家长的名声。她们最终明白了,借来的权力是如此虚无。合约一个个解除了,职员们纷纷离开,除了付岩洞的房子,所有的财产都像灰尘般消散了。不仅是乐焕的钱,连诗善的钱也搭进去了。明惠和景雅也曾将公司带到起死回生的边缘,但马上就遭遇了亚洲金融危机。“盖棺定论”这个词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两姐妹接受了这次失败。
“有很多共同的朋友。这一点也能确定。”
没时间留给两个人失落。她们也不期待会有其他公司接受失败过的女人。两个人把留下的物品整理好,再合力开了一家小型网络广告代理公司。原来做策划的明惠转型为商务拓展,在外签客户;原来做网页设计师的景雅担负起搭建公司框架和运营的工作。建议景雅去学页面设计是洪乐焕的先见之明。在风投泡沫时,公司已经小有规模了。办公室从会贤洞的中华料理饭店二层搬到了光华门。网页端衰退,移动端强势,风投泡沫退去后,许多初创公司加入这个领域。市场在不断变化,但不变的是,沟通依然是核心。要做好与客户的沟通,与有不同特点的策划经理、设计师、开发之间的沟通,与消费者的沟通,这是个深不见底的领域,但两姐妹最终还是做到了。她们把不同人的爱好像赶羊群一样汇总,不知不觉间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两个人都很喜欢红酒,这一点很明显。每次去扔空酒瓶的时候我都很羞愧……付岩洞房子的坡很陡,放不好瓶子的话就会滚下去碎掉。只要过个周末,就不知道会堆起多少瓶子。”
“现在我要退休了,泰浩也要退休了,我们想多帮帮禾秀和智秀,过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即使明惠说和自己最亲近,也还是偶尔会说“你爸爸”。与其说是保持距离,不如说是给景雅让步的感觉。
当明惠宣布要退休的时候,景雅不知有多迷茫,甚至做了二十年前同样的噩梦。没有大姐坐镇,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成,但把公司拱手让人也很不甘心,对公司的眷恋让她头痛。景雅每次打开让自己冷静时常去的调色盘网站,不停地刷新。看着这种将合适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的网站,既对工作有帮助,也有一种类似冥想的功能。一直以家中老幺的心态生活,现在改变得过来吗?领导力是景雅目前为止几乎没有使用过的工具。需要确认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这种能力。
“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走到一起?我妈妈和你爸爸。”
在两人的努力下,公司仍存在一些问题。公司无法给到学业优异的毕业生相应的待遇,也很难给在好几个项目同时进行时紧急投入进来的中级、高级自由职业者丰厚的待遇。如果只做自己这摊事就好了,管理岗位又难又敏感。职员们喜欢的领导,但客户很讨厌;客户喜欢的领导又被职员们讨厌。谁有能力、谁没本事很容易分辨不清,很多地方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改进。没有大姐,之前一直躲在屏幕后面的自己可以决定好这一切吗?她甚至还考虑过跟着明惠一起退休算了。圭林马上就要高考了,海林有很多特别的地方,都需要加倍留心。
明恩颤抖着说。
“理事长,您一直都在工作,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希望。”
“果然,是……那种肉体的关系吗?”
景雅因为后辈说的这句话没有离开公司。即使在严格遵守育儿假期的以女性为主力的公司里,也有不少女职员离职,主要是因为孩子开始上小学了。景雅也不知有多少次从公司跑到学校去,围着蜻蜓打转的丈夫帮不上什么忙。她有时候也会羡慕明恩,虽然不后悔生下这对兄妹,但仍会羡慕明恩轻松的生活,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闲暇。景雅的注意力和记忆力及所有执行力都早已成为碎片,她已经这样生活十几年了。
越跟爸爸对话就会越觉得混乱,也许那是他故意诱导的混乱。他给人的印象是发火的话会很可怕,但其实景雅一次也没见过爸爸发火的样子。该发火的情况他竟觉得很有趣,这一点有时会让人抓狂。景雅的亲妈和他离婚后要去留学,他觉得这样很好并给了前妻一笔钱。如果那时爸爸紧紧抓住妈妈的话,她也许就不会死了嘛,景雅心里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埋怨。后来他和沈诗善女士的关系在子女们的眼中,同样让人捉摸不透。
景雅感觉自己在职员心里一直像一个虚假的希望而存在,因为自己是创始人,又是高层领导,所以才能带领公司渡过那么多次难关。感觉“虚假”这个词太过负面,她默默地将之称为“模糊的希望”。她想成为这个行业里“模糊的希望”,在真正的希望出现之前的某种替代性的希望。在红海行业里拥有不错的履历并且坚持很久的女性,如果展示出这一点的话,后面的女性也会获得力量吧。
“啊,其实也不是因为我是什么思想进步的人。那个时候各个公司挖人特别严重,做事稍微靠谱一点的人很快就被挖走了,所以我把在别的地方不被认可、被欺负的人招来,让她们能自然地做自己,这样别人给她们开两倍的钱都挖不走。我只是为了满足我的私心,而且给了她们很多活儿干。”
明惠和景雅正在进行改善公司氛围的五年计划。在微薄的营业利润允许的范围内给大家提高了年薪;引入了比其他公司都宽松的弹性工作制,只要不耽误会议时间,什么时候上班都没关系——制度颁布初期,反而造成项目临近尾声时加班来赶进度,于是马上修改了制度;延长了假期,在公司里形成一种可以自由安排假期的氛围;全面废除了公司聚餐,虽然原来也不怎么聚餐,但还是明文正式废除了;挖掘能妥善解决他人造成的问题的人,放权给他;在早餐和午餐时间提供运动项目和自我发展项目;和关系好的医院签约健康体检。
爸爸公司的职员里一半都是女性,而且很多都是性少数者,很奇特。那个时代管理层里有一名女性的话,人们就会感到新奇,但她们大多在三十岁前就退休了。为什么公司里有那么多女职员,景雅后来问过爸爸,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优待的理由。
职员们在公司内工作时,改善方案收到了良好的效果,问题是做大型项目时因保密等问题被派遣出去的员工。不久前一个工作能力很不错的小组集体离职了,因为他们去为银行开发应用程序时累到筋疲力尽。即使赚再多的钱,人员流失的话也都是损失。消磨时间的会议、喜欢阿谀奉承的行为、低效的决策阶段、职场性别歧视和职场性骚扰,没有一个地方是可取的。我的公司我可以改变,但能拿别的公司的企业文化怎么办呢?而且对方还是绝对强势的甲方,完全没有可以说上话的地方。
他是个肩膀很宽的人。小的时候,景雅觉得爸爸几乎是个巨人,长大以后才发现他并不是个子高,而是肩膀很厚,像身体上穿着一层铠甲一样。他喜欢喝酒,也喜欢美食,肚子圆鼓鼓的。再加上他硬硬的头发,看起来有些像东方古典英雄作品里的将军。他有与这世界通行的准则不一致的个人准则,与人的交往和事业的选择都依据这条准则。在社会局势动荡的背景下,他肯定做过不少不应该做的事,但也用卡车运送过学生运动者。家中住过很多艺术家,但爸爸做出来的广告竟充满了赤裸裸的商业化气息……他的一辈子很难用一个方面来说清楚。
“理事长,不是时间不够,而是对方的高层现在没法做决定,还总是无端挑衅,要做的事情不完整地告诉我们,只是一点一点给,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
洪景雅很难轻易对洪乐焕是个什么样的人下定论。他是韩国广告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但那是其他人给他的评价,不应该是唯一的女儿对他的定义。
“你们做完该做的就下班,我来负责。”
“付岩洞,知识分子藏身的故事”纪念活动(2003年)
“那样的话就会说袒护女性。他们还嫌弃我们为什么不加夜班。”
——首尔历史博物馆特别展览
“天啊,他们在搞什么?”
沈诗善:曾经进行过劳动运动的人怎么会成为那种让人失望的政治家呢?一开始我以为他脑子里长了什么东西,后来一直没听到他住院的消息。这世道真让人理解不了,完全说不清楚。每当自以为明白一点的时候就被打脸:你什么都不懂。
“而且对方有一个领导总是在下班的时候跟着女职员们……特别是对最小的娜允总是做一些非常不合适的动作。”
主持人:什么?
“这个我来解决。”
沈诗善:嗯,很偶然地和一个人遇见了……但他成了令人失望的政治家。
解决并不容易,但景雅带着愤怒一直走到了最后。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些。这个项目进行时,项目经理一直有原因不明的炎症,去了医院也查不出是什么原因,最后才知道是压力太大。另一个项目领导得了胃溃疡,项目发行得了带状疱疹,甚至还住了院。三个人都因为健康原因离职了,景雅没有办法留住她们。她告诉他们,恢复健康后什么时候都可以再回来,但没有保护好员工这一点让景雅很羞愧。银行、证券公司、大企业乱得一塌糊涂,可它们都是大客户,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主持人:还有后来见过面的人吗?应该有人来拜访您吧?
“那怎么办,我们还能改变国家吗?”明惠好像已经厌烦了,“到上面的人都完全换一批之前是不可能改变的。我也是因为这个才要退休的。我作为领导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沈诗善:示威的学生们、在夜校读书的学生们、建立工会的工人们。特别是1983年的时候有谣言说夜校联合会(1)想要进行革命,抓走了好几百人,那个时候家里来过很多人。只要是上过夜校的、加入过工会的人都要被抓走,还要进行拷问。真是想想都不像话的日子。我曾想,工人夜校在以前也出现过,到底是什么让政府这么在意?直到1987年,我才明白那真的是很有力量的运动,所以才被镇压。有些时代是要经历过之后才能看明白的。
“我只是对姐姐放弃了我们的改善计划有些遗憾。”
主持人:你们主要让什么样的人住在那里呢?
“只有我们公司改变是没有结果的。你知道策划经理的基本要求是什么吗?是在最开始就要判断出可能和不可能。”
沈诗善:那也是乐焕的主意。那时正好我们建了后院,所以乐焕就把那个院子当成了职员的宿舍。职员们很年轻,都喜欢住在那儿。我们把墙上的小洞扩大一点,啊,当然后来都复原了,为了让人看不出来,还种上了荆条。没有像大家说的秘密通道那么厉害。而且两个院子都有车库,其实很容易就办到了……用货车运送人,现在想想很抱歉,应该很危险的。
“可我是设计师,所以我不管怎样都要一直坚持到最后吗?”
主持人:听说你们甚至还挖了秘密通道?
“我也不是完全抛下你不管嘛。为了退休我还给你找好了申理事,我该做的都做了。真的觉得有压力的话到时候就都交给申理事,然后开始找收购者吧。”
沈诗善:那不是我一个人办到的,是我和洪乐焕一起短暂地收留了一些人而已。那个时候大家都是那么做的。
景雅并不是对新来的申理事有什么不满。比起年龄和履历,他并不是个陈腐老派的人,只不过是无法信任他。如果由百分之八十都是女性组成的公司中高层全部变成男性的话,那将会是最难看的场面了。“难看”这个词怎么能这么准确地表达这个意思呢?
主持人:最近我们得知,从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中期,您家中收留了很多当时的运动家。您可以说一下当时的故事吗?
景雅决定用屁股坚持下去,就像关节好的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那样。想不清楚的时候就只能等待更聪明的人出现。泡沫慢慢散去,如果出现能在沉寂下来的行业里活下来的女人的话,就把接力棒交给她。在那之前再尝试一周上四天班的制度,或尝试这样那样的制度,如果公司仍旧倒闭的话也没办法……倒闭、兴盛、聚集、分离,现在也不那么害怕了。
“纪念我的爱人、我的同事洪乐焕三周年忌”(1998年)
“至少现在,我的小小的权力不再是借来的了。”
——《广告××》
去买咖啡的路上景雅轻声说着。谁也没有听到,谁也无法理解,但都没关系。
我知道有人怀疑我们的结合是不是不伦。我们完全是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是熟人的熟人,在类似沙龙聚会的地方第一次见面。我们开办自己的沙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那时我们连指尖都没有触碰过。不过,我对他有好感是真的。我期待那样的人站在我这边,想和他变得亲近。这份好感的纯度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有些混乱,我想向过去的我求证。但我们绝不是不伦。听到他大手笔地送前妻出国留学时,我们的关系开始改变。
(1)1983年,被认为有社会运动倾向的大学生、夜校老师被大批逮捕的夜校联合会事件。——译者注
写追思的文章时能让人笑出来并不容易。但我的第二任丈夫洪乐焕就是有这种能力的人。奇异的人,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的人。有的人非常珍视他,有的人很远看到他也觉得讨厌。对他的评价很两极化。实际上,这是他性格特征的一部分,他对无趣的人无法忍受。如果他觉得对方很无趣的话,就会变成无礼的人,即使是作为配偶的我看起来,也觉得这是他有些危险的缺点。但是,只要他觉得对方是个有趣的人,就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会厚待对方,一直支持对方,因此也不能说完全是个缺点。有趣还是无趣,他人生里所有的事情都是以这个标准来判断的。对洪乐焕来说,对方的故乡、出身学校、财产和履历等都是无效的信息。关于他的绯闻……洪乐焕时常会为女性提供帮助或机会,不知最近这样的人是不是变多了,但在20世纪70年代是非常少见的。我也因此而得到过机会,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忘记了我是个女人。洪乐焕只是觉得我很有趣,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他离开人世为止。他提供机会给我,介绍有用的人宣传我,包装我,将我推向大众。他是个天生的广告人,在这一点上他和爱芳非常合适,甚至有时我会想他们两个结婚是不是更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难讲。我十分想念那个时候。看到乐焕写的广告语到现在还在使用时,我会笑着哭出来。在其他人眼里应该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奶奶在家具店或药店门口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