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委屈吗?你快委屈死了吗?”
如果是在学校发生的事情,那至少校方还会有惩戒的动作,但因为是在补习班里发生的,所以只是简单地劝退了道英和附和道英的男生们。斥责道英的男生们没有被开除。圭林没有看到那张有问题的照片,这一点在圭林的父母一起去补习班向老师解释后被认可了。大部分人都认为圭林没什么错,但韩光不这样认为。
休息的时候韩光堵住了圭林。一开始圭林也觉得自己很委屈,如果那天有机会看到手机,圭林也会对道英发火,韩光就不会误会圭林没有站在自己这一边。比起韩光误会自己的委屈,圭林觉得整个情况才更让人憋屈。但是听着韩光的话,他开始明白自己一点也不委屈。
道英单独和补习班的男生们建了一个群聊,这是让一切破碎的源头。在那个群里,道英总发一些偶像歌手的照片或搞笑的动图,他擅长用图片编辑软件,有时候也会自己制作图片上传,加入补习班同学之间都懂的搞笑元素,也加入一些对老师们的不满。圭林对群聊里堆积如山的信息感到疲惫,于是把提示关掉了,而事件发生的那个周日又和爸爸去登山,手机没电了……那个周日,道英把韩光的照片做了不雅的合成,那张照片马上就被女生们知道了——一个女生无意中看到了某个男生的手机画面。等圭林回到家给手机充电后,才看到不停涌出的未接电话和未读信息。那天,他和韩光打电话时,韩光哭喊着、骂着,埋怨圭林。她说是圭林的旁观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
“你每次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你没有阻止他做这些事。男生之间建这个群的时候,你接受了邀请,后来也没有退出。你……别的男生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你什么也没做。虽然金道英本来就是那种烂人……啊,你没看到?你在山里?就当是那样吧。只是,我过去几年里和你们这样的人在一个房间里学习,这让我……感到恶心,恶心死了。”
他也隐约知道道英有些问题。道英有时开玩笑会过头,有时也会说明星的坏话,经常和韩光发生争吵。升学到高中以后,两人之间的争吵更多了。圭林不记得自己在他俩吵架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后来韩光告诉他,他的表情是那种想要包庇的微笑,比道英还要讨厌。
韩光有资格这样说。圭林知道自己的解释没有任何用,而且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知道发生在禾秀身上的事。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朝大表姐扔盐酸瓶的时候,加害者装作受害者的时候,所有的家人都只能生咽下那份恶心。圭林绝对做不出一样的事。他需要承认自己在加害与被害的谱系里,更接近加害的一方。在手机没电和不当时机之前,是他的愚蠢和沉默助长了这一切。和韩光恢复以前的关系是不可能了。现在圭林能为韩光做的事就是提供空间。他不去补习班,在家里上网课,这都不值一提。圭林和其他同学不像和韩光那样亲近,把这些同学推向韩光身边也不算什么。但开学后还要在学校里看到道英,这有些痛苦。在走廊上碰到道英的时候,会让他意识到自己与道英之间并没有那么远的距离。
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子了。身体或心里某个地方一不舒服,空气就漏了出来。不舒服,但圭林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不舒服。
自己还要再经历那样的情况吗?至少圭林想避开这一点。他慢速而单纯的大脑运转到头痛,到了夏威夷以后才变好。好想生活在夏威夷啊,或者找个和夏威夷相似的地方——比在韩国的时候悠闲,大部分时间都在海边度过。
最常大声叫着圭林外号的人,是上补习班时一直坐在圭林同桌或后桌的道英。道英说话很幽默,是圭林同校隔壁班的学生,所以每次两人都一起去补习班。与圭林喜欢几乎所有的体育运动不同,道英喜欢机械,所以两个人并不算十分亲密,但也一起度过了每天中很长的一段时间。圭林、韩光、道英还有其他一两个同学常常一起去吃补习班旁边的即食炒年糕。锅里的炒年糕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食欲,大家总是吐槽,但还是一边嫌弃一边开心地吃。
时不时会有想要再次向韩光道歉的想法:我应该更早站在你这边;我应该把握好群聊的氛围,不让他做那种坏事;我们是很久的朋友了,但是我毁了这一切……圭林想买一个特别的旅行纪念品送给韩光,或者咨询一下姐姐们。姐姐们遇到过类似的事情吗?会和袖手旁观的朋友绝交吗?不知道姐姐们会不会提供有用的信息,但圭林怀疑自己会把这件事讲得像为自己辩解一样,所以他既不会去道歉,也不会真的去咨询姐姐们。
“不,这个名字完美地反映了你的性格。包子不知道都更替多少代了,但你还是特别偏爱故乡包子。巧克力也是,你吃乐天加纳巧克力永远不会吃腻。你就是那种特别容易满足的性格,语文课上学的那个词——安分知足,就是在说你。”韩光也不是总是叫他故乡包子,有时候也叫他加纳巧克力,有时候还叫他安分知足。圭林从小身边就围绕着大姨、二姨、姐妹们,而且一直上的是男女混合学校,所以他很高兴能和女性朋友韩光亲近,他喜欢从她身上感到的均衡感。
“姐姐像引号,因为总是很认真。我呢,总是忙忙乱乱的,像逗号;雨润的基本表情就是问号;反而是海林很坚定,是句号……你嘛,你是省略号,嗯,省略号。”
“那也不至于给我起这个外号吧?”
智秀开圭林玩笑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圭林决定把这当作一种启示。有些话是需要省略的,比如并不委屈的人说的听上去委屈的话。圭林慢慢想着,最终还是无法将过滤好的想法说出口。就像他天生的那样,用适合他的省略号也还不错。他想知道大海里的温度是不是适合思考,后来连这个想法也模糊了。收到蔡斯的信号,他开始慢慢浮上水面。
“嗯。”
“妈,给我买个蛙鞋。”
“我有吃那么多故乡包子吗?”
先放下所有想说的话,圭林向景雅提出了需求。
给圭林起外号“故乡包子”的人是韩光。
“那个应该挺占地方的吧?我们回去的话就没有用了。”
即使想用水下的风景清空脑袋,圭林也还是总想起上个学期疏远了的两个朋友。从初中时他们就一起上补习班,那是个很小但氛围不错的补习班。虽然三个人上了不同的学校,进了不同的班级,但补习班总是同一个,所以走得很近。
“不,我会一直用的,所以给我买一个吧。”
他想晚一点再和妈妈说换补习班的事情,因为直接转学的话有些麻烦……圭林无意识地摸着水里的沙子,小小的鱼群围着他打转,分辨不出是在提防他还是对他好奇。当圭林想靠近这些鱼时,它们就会退后一点,似乎有卓越的测量距离的能力。
租借来的蛙鞋大小不太合适,把圭林的脚踝弄得很痛。他让景雅看自己变红了的脚踝。
其实,不想说话的更深一层是不想思考。不思考的时候,时间好像暂停了一样,或像超越了时间的概念,从那些在书上讲的任何一个时代逃离,一直沉在水里。圭林感觉即使世界都灭亡了,自己也可以一直这样潜在水中。
“好吧,不过要放在你的包里,我绝对不帮你装。”
妈妈在大姨夫不在场的时候,常常开玩笑地说他是“比起高大的体格,完全没有存在感的人”,但也只是没有存在感,不代表没有观察力。在大姨身边有存在感反而是令人震惊的事。整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只要张开嘴,空中的单词就会像麦片一样被吸入口中。想要消化所有的话很麻烦,漫长的家族旅行确实有些累,还是一直泡在水里好。圭林喜欢潜水时读秒,慢慢浮上来再潜下去的状态,只需要集中注意力在呼吸、体温和肌肉上就可以。他只想感受从嘴里吐出来的气泡。
母子二人达成了交易。傍晚,他们在几个商店里转了转,找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拼接、大小十分合适的黑色橡胶蛙鞋。圭林感觉用很久也不会失去弹性,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会使用这个蛙鞋。
“说话太多了有点累吧?”
他们在商场里遇到了大姨夫。
圭林因为这一点很慌张。妈妈、大姨、二姨、舅舅,还有表姐们,就连妹妹海林也能说流利的英语,和别人对答如流,只有圭林不怎么敢说话。因为平时他就不是话很多的性格,所以也没有人看出他的慌张,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其他人在语言上都超乎常人地发达,也许无法想象还有语言不好的人。有一次家庭聚会时,大姨夫悄悄和他搭话,他才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
“小姨子!小姨子!”
只有我英语不好。
大姨夫搂着一位不认识的大叔走了过来。
——《与市民共度文学之夜》采访录(1981年)
“你相信吗?我在这里竟然遇到了初中同学!太神奇了!地球原来这么小,这么小!”
沈诗善:也许是我像被摔在地上的盘子一样破碎的缘故吧。我小时候学过日语、英语、德语,它们没能均衡地组合好,在我脑海里混成一团,就像一片平坦的土地上总是这里那里有些沟壑。我像走在悬崖间的吊桥上一般小心翼翼地使用语言,填补着桥面的裂缝,所以看上去比较独特吧。有这样一种可能,人们像喜欢完美无瑕的东西一样,超乎想象地喜欢被完全破坏后又再次拼接起来的美。
妈妈匆忙打了个招呼,稍微有些尴尬,但圭林很羡慕大姨夫。如果很久以后在旅行地遇到韩光,要是能这么愉快地打招呼就好了。即使知道是可能性很小的事,心里也还是有一丝不愿意放弃的想法。
提问者:您的文章十分独特,和其他作家的语言风格不太一样。请问有什么秘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