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扣盒?”
“如果是外婆的话,肯定会成为更有创意的鬼魂,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看来真的没有死后世界了—好想外婆啊。姐姐,我其实拿着外婆的纽扣盒。”
“是个铁质的盒子,里面装满了衣服的纽扣。买衣服的时候都会多给几个纽扣嘛,外婆一个个都用纸包起来了。扣子都长得差不多,她可能害怕弄错,所以哪个纽扣是哪件衣服的,她都写在纸上了。不过都是些不怎么会用到的扣子。扣子和外婆写的那张纸一起留在盒子里了,我只要打开盒子就会哭,甚至都可以去当演员了,需要哭戏时就打开它,百分之百会大哭。”
“不是,比如……在白板上用模糊的字留下警告,或者在楼梯上绊倒那个混蛋。他摔倒的话,盐酸或是其他什么的就都洒了嘛。”
“原来还留着那样的东西啊。倒也不用特意拿给我看。外婆家里那么乱,反倒是纽扣收纳得挺好的,看来她也不是哪里都乱糟糟的嘛。我们知道外婆的家具是真的包豪斯家具时都吓了一大跳,烟灰缸和台灯是玛丽安娜·布兰特设计的,差点就扔掉了。”
听着智秀没头没脑的话,禾秀努力想象着雨伞形状的鬼魂,但失败了。
“外婆拿回来的时候都是比较新的普通物品,谁也不知道那些会变得值钱。”
“就像雨伞形状的鬼魂?”
“妈妈说,越是独自生活的女人,越要用好家具,所以就给了明恩姨。她好像放在仓库里。”
“如果外婆还停留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的话,一定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虽然她不可能改变整个世界,但肯定会保护我的。”
“她总搬家,以后会拿出来用吧。”
智秀像只肥猫一样伸着懒腰回答。
“我好想念外婆家里大大的藤条椅啊,都被扔了吗?”
“啊,那有些遗憾啊。我死了也还想继续听音乐呢。”
“有一个在我房间里。最近藤条椅又流行起来了,看起来特别自然。”
“应该没有死后世界这种地方。”
“你重新定制了坐垫吗?”
禾秀身上发生了糟糕透顶的事情。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使用“他妈的”这种词的人,外婆曾说过,脏话也是表达的一种,只不过要在合适的时机,准确而有力地表述。
“嗯,量好尺寸去东大门定做的,用了又大又硬的叶子花纹的纱布。好像哪里有那把椅子的照片来着。藤条间的缝隙里藏着好多灰尘,至少有三十年没清理过了……我用棉签擦到快累死了。”
我也是大人啊。不可能永远是女儿、外孙女、被人保护的对象。怎样才能像大人那样生活呢?从年龄上来说已经是大人了,在心理上怎么才能成为真正的大人呢?一整天都在睡觉是很难成为大人的,那是退行的症状。虽然是身体为了保护心灵而那样制动的,但应该醒来了。大家都说可以理解她的情况,但禾秀已经不想再被理解了。
“妈妈和外婆性格应该不太合。”
埋怨的心情……肯定是有的,就像诗善写的那样,“有些自杀是对他人的加害”,那种加害反复发生,已经不仅仅是一种伤疤,也许到了痛恨的地步。对于禾秀来说,诗善就是“大人”这个词的含义。如果这个大人之前能把又重又脏的铁链斩断,让那些东西无法到达禾秀面前的话就好了,她无意识地那样想。
“姐姐你被妈妈拉来旅行,也挺累的吧?”
“话虽那么说,但我们这个年纪也就只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而已。不,外婆那时比我们还小呢。”
“是我主动说要来的。你想和我一起去吃松饼吗?”
“但外婆是超越时代的人啊。”
“我想陪你去,但已经有约了。”
“外婆已经完成了外婆的战斗,可能不够高效,可能也没有赢,但无论如何,人都只能看到时代展示给自己的界限。”
智秀脸上露出了轻微的愧疚之色,禾秀有些伤心。妹妹觉得应该保护姐姐,至少应该保护姐姐的心情,这让禾秀觉得不舒服。
“我没有埋怨她。”
“又是那个人吗?不是危险的人吧?不要随便什么人都跟着走。”
“姐姐,我们不能埋怨外婆。”
“蔡斯……应该没关系。”
禾秀时不时会被智秀的聪慧震惊到。人们大都只看到智秀快乐主义者的一面,就觉得智秀不聪明,但绝对不是那样的。禾秀把妹妹的脑细胞当成宝,在酒吧里流行快乐气球(1)的时候,她不知嘱咐过智秀多少次绝对不能尝试。
“行,你的直觉很灵。我们几个人里,你的直觉是最准的。”
“煤气灯效应、性诱骗,这类名词。这些有着详细说明、被人们定义出来的概念,了解一下还是大有必要的。”
“姐姐你不放心的话,和我一起去吧。”
“名词?”
“不要,算了。”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知道的这些名词,那个时候的外婆并不知道啊。”
智秀也没有再劝,她挑着在禾秀眼里看上去一模一样的T恤比来比去,做着外出的准备。看不下去的禾秀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几件衣服给她,结果智秀偷穿了早早出门的雨润的衣服。禾秀直直地看着她,智秀回过了头。
“能看透一切的人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才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呢?”
“雨润不会在意的。”
为了养活三个孩子,诗善开始写散文。禾秀没有听说过外公外婆是如何分财产的。在最艰难的时候,不知道外婆是不是也想过卖马蒂亚斯的画。但她没那样做,而是等待适合的时机都捐赠出去,就只靠写文章养家。她写人们都好奇的自己的私生活,但不是一次写出来,而是一点一点写。对于人们最渴望知道的部分,她只写一点暗示,而把她想对这世界说的话写成了书。不得不说这是聪明的策略,但那也许是诗善慢慢理解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的过程。
“我什么也没说。”
诗善回到韩国后,放下绘画,开始了写作。一开始用像从德语或英语翻译过来的韩语书写着诡异的情绪,后来语感慢慢恢复后,很快就写出了充满力量的文章。从三五千字的短文开始,到在不同的杂志上刊载文章,最后出版了单行本。本来只打算在韩国滞留三个月,随后变成一年,一年变成两年,后来再也没有回去。十年后,约瑟夫·利独自回德国去了。诗善在爱情和母语之间选择了语言,是个无法再让奔涌而出的语言收回去的人……做什么都不输的明惠装成大人的样子战胜了父母离婚的阴影;明恩觉得很受伤,后来干脆把自己的姓改成诗善的姓;明俊最想念约瑟夫·利,每次放假都是去德国度过的。
智秀出门后,禾秀也开始了出门的准备。不过是洗漱和换衣服,却用了比智秀多很多的时间,中间时不时大段地停下来,像因贫血而毫无气力的人一样,停一停,动一动。
只在模糊的记忆中存在的、只能用老照片记起的外婆的朋友,让外婆在韩国美术界有了一席之地。外婆在不安定的环境里坚持拿下的学位也起了作用。其实只要外婆下决心,还是可以再画画的,但她自己说不想继续画了。曾经画画的人怎么能不再画画了呢?就那样完全搁下?亲近的人都无法理解。像某天突然腻烦了一样,外婆再也没有拿起画笔,她将所有的画都处理掉了。马蒂亚斯非要留给外婆的画和外婆没带走的画被杜塞尔多夫的灰尘覆盖,慢慢被遗忘,后来经历了盗窃,现在偶尔会有一两幅重现在世人面前。
等到了松饼店,禾秀才发现自己忘记带诗善的书出来。她用没有人听到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松饼店里摆放的报纸来看。禾秀觉得被人听到叹气是不够大人的行为,总是十分在意。报纸上讲着如何募集到当地需要的教育资金和保健资金的意见;有因猛烈的海浪将沿海公路淹没,对封闭区域公示的公告;停车场盗窃犯、在国立公园非法使用无人机的人的照片,交替地摆在一起;然后是讣告的页面:电工、助理图书管理员、鞋子设计师、海军老兵、菠萝农场的机械修理工、空军老兵、酒店职员、经理、砂糖农场的监理、运动教练、基金会会长……从五十二岁到九十三岁,大多是这个年龄段的人。去世的人中,女人们没有被标记职业,或是标记为家庭主妇,还有几个看上去是韩国人的人。他们和外婆认识吗?不认识的话至少曾擦肩而过吧?讣告后面是二手物品和不动产广告,展示着夏威夷各地房屋的照片,照片中的房间没有任何缺点,庭院看上去也非常完美。禾秀不由得看了好一会儿。
“她每次都开玩笑说让妈妈把明恩给她当女儿。”
“你要买房子吗?”
“她的香水很浓,但我特别喜欢。那是什么香水来着?栀子花?”
松饼店主人放下一盘松饼,问禾秀。她错过了回答的时机,因为店主快速从禾秀手中拿走报纸,看起广告上房子的地址。
“我们每次开学的时候,妈妈都会送给我们好看的万年笔。好像就是学那个阿姨。”
“如果你要像最近一样常来我们店的话,这里很近。”
“她有很多帽子吧?”
店主展现着她的亲切,禾秀也就问了一直想问的话。
那是一种类似身份清洗的做法。沈诗善回到韩国的时候,阶层、地位、职业都变了,这是闵爱芳的手笔。把在欧洲得到的恶名变成某种神秘感,并不是诗善的能力。了解外婆的禾秀读出了书中省略的部分。闵爱芳让那一切都实现了。她散播或传达着消息,成为诗善和人们之间的桥梁,宛如经纪人一样打造诗善的职业。她像拥有艳丽羽毛的鸟儿,擅长使用绚烂的夸张手法,但这种才能不为自己,只用来帮助别人。闵爱芳女士有那种让人心甘情愿被蒙蔽的能力。然而,她并没有活到七老八十,年纪尚轻就去世了,不仅是禾秀,包括明惠姐弟们都记不太清她这个人了。
“这里的松饼真的特别好吃,我也想让其他家人尝尝,请问这里卖松饼粉之类的东西吗?”
——《我的话,那样回来》(1997年)
其实,超市或便利店里有非常多夏威夷松饼粉,但店主夸张地摇了摇手臂:“如果直接用粉的话,会有这么好吃吗?绝对做不出这个味道。”
即使冒着流产的风险,回韩国都不在我们的考虑之内。但当整个欧洲都讨厌我的时候,那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那时约瑟夫也同意了。爱芳拜托我在马上要举行的展览手册上写短评,也是为了让无精打采躺在床上的我赶快振作起来,只不过那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是自己失礼了吗?让对方生气了吗?所以店名才叫“适度表达”吗?禾秀有些慌张。
约瑟夫和我去了巴黎,躲在闵爱芳的家里。从杜塞尔多夫到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到巴黎,像上天画好的路线一样。当时在巴黎,爱芳的父亲拥有一幢那么大的房子,让我直到现在都怀疑他是否是殖民地的叛徒,有着不可告人的生意。但作为一个父亲来说,他是个思想观念先进的人,如果没有那样的父亲,在那个时代爱芳很难那么独立、勇敢。啊,那种时代的结束本身就是种安慰。无所畏惧的爱芳保护着已经失魂落魄的我们。为了有流产先兆的我,爱芳甚至推迟了回国的时间。也是她建议等我稳定了以后再一起回韩国。
“你把他们都带来,如果都像你一样瘦到只剩骨头的话,那我可要好好喂饱他们了。”
他在遗书里写因为爱我而无法忍受我的背叛,但即便如此,还是要把所有的画作、房子和全部财产都留给我,就这样,我成了整个欧洲都憎恶的女人。我成了让有才华的画家就此陨落的魔女。那时的媒体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但那时的人也如现在的人一样热衷八卦。嘲弄升级成为暴力,往往也只需要一瞬。从窗户砸进来的破石板,泼在家门口的脏水,路边伺动着的小小威胁都渐渐超过了界线,正如马蒂亚斯所盼望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意图,事情按照他摔成烂泥后的大脑中的最终计划一步步实行。有些自杀是对他人的加害,是一种终极的加害。他想杀死的虽然是他自己,但更是我的幸福、我的艺术、我的爱情。正如他不会复活一样,他执着地希望我也无法完好如初。
万幸店主看上去没有什么不愉快,她看着禾秀干瘦的胳膊摇了摇头。禾秀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和外婆关系好的外孙女们对年纪大的女人都很宽容。禾秀把报纸放到一边,专心地吃起松饼来。月经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了。为了睡觉,为了一直睡觉,也不怎么吃东西,就算吃了也没多少能留在胃里。但“适度表达”的松饼仍像第一次吃时那样,留在身体里被吸收了。
虽然也有人说马蒂亚斯有随时自杀的倾向,但我知道那不是自杀。就像尸检报告里说的那样,他的肝和肺本来就坚持不了几年了,就算在生命尽头也要毁掉我和约瑟夫。不去想象会更好,但我的脑海中时不时会浮现出准备死去的马蒂亚斯哼着小曲的样子。他给我写的情书看上去极度深情,但其实追究起细节来一件都没发生过。他在写完给我的情书(也是遗书)后,给律师下达了指令。因为阁楼的窗户朝向庭院,所以他选择从低一些的四楼跳下,他就是要选择朝向大街的方向。像是他做出来的事。也有人从四楼跳下来还能活,但他不是,当场而死。
禾秀找到了想带回去的东西,仿佛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但该怎么说服自尊心强的店主是个问题。说服别人需要精力,禾秀要让自己的精力再多一点。她偷偷看了厨房几次,但那天始终没有开口。
是谁呢?一定要把我的消息告诉马蒂亚斯的人。
(1)快乐气球,Happy Balloon,装满吸入后可以感到麻醉感的一氧化二氮气体的气球。曾在韩国酒吧中流行的一种吸入性毒品。——译者注
我们离开杜塞尔多夫,搬到了法兰克福,在那里我怀上了我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从杜塞尔多夫到法兰克福坐火车很快就能到,但我认为那里应该没有人会认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