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指着细条,摇摇头。“是巨大的碎裂,”她说道,“你听脚下的冰,都在爆裂呢。”
“太快了!”柯特科说道,“外面很远的地方那个大浮冰裂了。”
这一次他们跪下来听见一种非常古怪的声音,似乎是闷闷的咕哝声和撞击声,很明显就从他们脚下传来。有时听上去就像是一只盲眼的小狗在灯上面号叫;然后又像是石块坠落在结实的冰面上;随后又像是模糊的击鼓声;但所有的声音都拖得很长,而且很小,就像是从一个小小的号角发出穿越了漫长的旅程而来。
他于是就高声号叫唱起了魔幻的歌谣,唱着唱着狂风慢慢停歇了。他唱到一半时,女孩将她戴着连指手套的手放在小屋的冰地上,接着把头也贴在了地上。柯特科学着她的样子,两个人跪下来,互相凝视着彼此的眼睛,仔细聆听。柯特科从放在雪橇边缘的捕鸟笼上撕下一条鲸须薄片,拉直以后,竖在冰面上的一个小孔里,用连指手套把它牢牢扎下去。那东西几乎和指南针一样灵敏,现在他们不再听了,只看着那东西就行了。那细条轻轻颤抖了几下——那是世上最轻微的震颤;接着又持续颤动了几秒钟,停下了,接着又颤动起来,这次是朝着指南针的另一个方向。
“我们不会躺下去见塞德娜了,”柯特科说道,“是冰裂了。托尔纳克骗了我们。我们要死了。”
“我们很快就会去见塞德娜了——很快了,”女孩小声说道,“不出三天我们就会躺下走了。你的托尔纳克还是什么也不肯做吗?为她唱一支爱基斯摩巫医的歌谣,让她到这里来吧。”
这一切听上去可能非常荒诞,但这两人确实面临着十分危险的处境。三天的狂风将巴芬海滩的深水赶向南方,一直冲向从拜洛特岛延展往西的遥远冰原边缘。同时,这强劲的海潮从兰开斯特海湾东面涌来,还携带着绵延数英里的积冰——那些冰起伏不平,还没有冻成冰原;风暴导致的海面起伏正在减弱,但积冰却仍在袭击着浮冰。柯特科和女孩一直听见的就是三四十英里开外撞击声微弱的回音,那小小的预测细条也随着那撞击震颤着。
“他是要和我说话。”柯特科虽这么说,但他手里的雪刀却直震颤,因为不管一个人有多么相信自己是奇怪丑陋精灵的朋友,他也不喜欢把自己的话语当真。奎昆是一只巨狗幽灵,没有牙齿,也没有毛发,据说生活在遥远的北方,哪里要出事,他就在哪里游荡。他们说不清是吉利还是不吉利,但就连巫师也不愿提起他们。他会令狗发疯。他还和熊精一样,有几对多余的腿脚——六对或是八对——这东西因为要在雾霭里跳上跳下,因此比真正的狗需要更多的腿。柯特科和女孩迅速挤进雪屋。当然了,要是奎昆想抓住他们,那他就可以把他们头顶的雪屋撕成碎片,但感觉到他们和那邪恶黑暗之间隔着一堵厚实的雪墙仍是一个巨大的安慰。狂风呼啸而过,就像火车拉响了鸣笛,那风已经吹了三天三夜,却丝毫没有减弱,连一分钟都没有平静过。他们给膝盖间的石灯添了油,一点点咬着半冷不热的海豹肉,连着七十二个小时看着黑烟聚集在屋顶上。女孩清点了一下雪橇中的食物,只能坚持不到两天了,柯特科检查着鱼叉的铁头和上面绑的鹿筋,检查捕海豹的矛枪和鸟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现在,正如因纽特人所说那样,冰一旦从漫长的冬季沉睡中苏醒过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坚固的浮冰像云层一样瞬息万变。那风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春风,这样的话,一切皆有可能。
那有可能是十条腿的白熊精,也有可能是任何东西,柯特科和女孩非常饿,他们的眼睛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什么都没有诱捕到,自离村以来也没有见着猎物的踪迹;他们的食物已无法再多坚持一周了,况且狂风就要来了。极地飓风能一连刮上十天也不中断,那期间如果在外面必死无疑。柯特科搭了一座雪屋,大得足够把手拉雪橇也放进去(永远不要和你的食物分开),正当他削起最后一块不规则冰块准备用作屋顶填缝石时,他看见半英里外的一面小冰崖上有个东西正朝他看着。空气朦胧不清,那东西看上去有四十英尺长,十英尺高,有一条二十英尺长的尾巴,整个身影都在颤抖。女孩也看见了,但她没有害怕得大喊大叫,只是静静说:“那是奎昆。他来做什么呢?”
但这两个人还是比之前开心得多。如果浮冰裂开,那就不再有等待和折磨。精灵,小妖还有巫师都在冰面上走动,他们会发现自己正和其他各种狂野的东西一起肩并肩进入塞德娜的国度,仍然因激动而面色红润。狂风之后,他们离开了小屋,海平面位置的声响仍在不停变大,四周都是起伏不平的冰在呻吟,发出嗡嗡的声音。
疲劳的时候,柯特科就会搭起小小的雪屋,猎人们称之为“半屋”,在小屋里他们会在旅行用灯旁挤成一团,试着把冰冻的海豹肉解冻。睡醒之后,跋涉再次开始——一天赶五十英里路,朝北前进十英里。女孩总是非常沉默,柯特科则会喃喃自语,唱出他从前在唱歌房里学会的歌曲——夏天的歌,驯鹿和三文鱼的歌——在这个季节显得尤其不相称。他会说自己听见了托尔纳克在对他大喊,然后疯狂地跑上冰丘,振动双臂,用威胁的语气大声说话。说真的,柯特科当时濒临疯狂;但女孩却只是相信他正被他的守卫精灵引导着,每件事情都恰到好处。所以,第四次赶完路,柯特科的双眼红得像燃烧的火球,跟她说托尔纳克化身双头狗的形状跟着他们穿过了雪原时,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女孩看着柯特科手指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下了沟壑。那肯定不是人,但所有人都知道托尔纳克喜欢以熊、海豹之类的形象现身。
“它还在等待。”柯特科说。
女孩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貂皮兜帽的长狼毛镶边低低垂在她宽宽的黑脸上。天空在他们头顶上泛出浓重的天鹅绒黑色,地平线的位置转成一道印度红的带子,那里明亮的星星像街灯一样。时不时地,北极光在高处空阔的天际划过一道绿色的光芒,像一面旗一样一闪而逝;流星拖着光尾从黑暗中划过,重又归于黑暗。然后他们看见浮冰凹凸不平的表面上闪露出奇怪的色彩——有红色、铜色,还有淡蓝色;而通常在星光之下,一切都呈现出一种霜打的灰色。那浮冰,你应该还记得,历经秋季狂风的猛击和折腾,地震一番又冻成了一块。那上面有沟壑,有碎石坑般的坑洼;散落的冰块冻在了浮冰原本的表面上;黑色的旧冰疙瘩在某场大风后被吹到了浮冰下面,这时也重新拱了起来;有圆形的冰块;有时风起前飘过一场雪,于是冰块的边缘就冻成了锯齿状;也有一些四五十英亩大的坑沉在其余冰面之下。隔一小段距离来看,你可能会把那些冰块当成海豹、海象、翻倒的雪橇或是正捕猎的猎人,甚至是当成十条腿的白熊精;但是尽管这些冰块形状都很不可思议,好像随时会活过来,但那里却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穿过这片寂静,穿过这片荒原,有光芒突然闪亮,之后又归于寂灭,雪橇和拉雪橇的两个人就像是噩梦中的怪物,那是世界尽头做过的关于世界末日的噩梦。
在一个冰丘上面,他们三天之前看见的那个八条腿的东西不知是坐着还是蹲在那里,号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到处都是冰块,冰尖尖利的冰原上,没有一个欧洲人能一天赶上五英里路;但这两个人却非常清楚该如何转动手腕将雪橇巧妙地绕过冰丘,如何猛拉一把将雪橇从冰缝里提起来,在一切看上去毫无希望的时候,也知道该用多大的气力将矛枪头轻点几下滑出一条路来。
“我们跟上去吧,”女孩说道,“它也许知道逃开塞德娜的方法。”但她太虚弱了,一拉绳索就头晕眼花。那东西迈着笨重的步伐,缓缓地穿过了冰脊,一直朝着西方的陆地前进,他们就跟在后面,而浮冰边缘隆隆的雷声正越来越近。浮冰裂开了,裂缝从每个方向朝内延伸了三四英里,十英尺厚的浮冰,面积从几码到二十英亩大,颠簸着,没入水中,互相冲击,撞上还未离开的浮冰,拱起来摇摇晃晃,从中间还喷出水柱。可以说,这些撞击的冰块只是大海冲击浮冰的第一支部队。有的冰块整个扎入浮冰之下,发出的撕裂声就像把卡片急速推到桌布下面那样,而这种声音又很快淹没在了冰块不停发出的撞击和震动声中。在水浅的地方,这些冰层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直到最下面的那层抵到五十英尺以下的泥浆中,混浊的海水于是被拦截在泥冰之后,等到累积的压力将一切又都推向前去。除了浮冰和积冰之外,狂风和海潮还带来了真正的冰山,漂浮在海中的冰山,从格陵兰岛或是麦尔维尔海湾北岸断裂下来。它们重重地撞击着,海浪在周围碎成白色的浪花,在浮冰上前进就像过去一支张满帆全速前进的舰队。冰山在无奈搁浅之前似乎能带走整个世界,它在深水里翻滚,周围拍打着泡沫、泥浆,还有冰冷的水花到处乱飞,而较小较低的冰山则会撞上平坦的浮冰,向两边抛下成吨的冰碴,在浮冰上砍出一条半英里长的路径,然后才停下来。有的像利剑一样刺下来,砍出一道道边缘参差不齐的沟壑;另一些则碎成冰块阵雨一样落下来,每一块都有好几吨重,在冰丘间旋转环绕。还有一些进入浅水时则一股脑儿地戳出水面,就像处于极度痛苦中一样扭动着,海水拍打肩头,它们就重重倒下来。冰块互相践踏、推挤,有的折断,有的鼓起来,有的拱成拱形,沿着浮冰的北面望过去,各种形状应有尽有。从柯特科和女孩的位置看过去,这混乱局面不过是海平面在起伏不定罢了;但却每分每秒都在向他们逼近,他们能听见靠近内陆的遥远地方传来沉重的隆隆声,就像是烟雾中轰鸣的大炮声。这表明浮冰又被推回了拜洛特岛坚硬的崖壁上,也就是他们身后南部的陆地上。
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叫喊着:“托尔纳克和柯特科说话了。她将带他到达开阔的冰原。柯特科会给我们带回海豹啊!”他们的声音旋即被冰冷空阔的黑暗吞没了,柯特科和那个女孩紧紧靠在一起,牵紧挽绳,拉着雪橇在冰面上滑行,一路朝着北冰洋的方向。柯特科坚持说石头里的托尔纳克要他去北方,他们于是朝着北方的图克图克丢恩驯鹿星前进,那驯鹿星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大熊星座。
“这还从未出现过,”柯特科说着呆呆望着,“还不到时间啊。浮冰怎么会现在就裂开了呢?”
塞德娜是地下世界的女主人,因纽特人相信每个人死后都会先在她可怕的国度里过上一年才能到达极乐世界,那里永远不会结冰,你一召唤,肥肥的驯鹿就会小跑而来。
“跟着那东西!”女孩指着在他们前面又像是在跛行又像是在奔跑的东西大喊。他们跟了上去,还拉着雪橇,而冰块的咆哮声却越来越近了。最后,他们周围的冰原裂开了,星状的裂痕向四面八方伸展,就像狼张开大嘴咬牙切齿。那东西停了下来,那是一个大约五十英尺高的散落的旧冰块堆积的高丘,那里却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柯特科拉着女孩猛地朝前跳去,扑到了高丘的底部。冰块的声音在他们周围越来越响,但那高丘却很稳固,女孩看着柯特科,他的右臂向上伸又朝外举,做着因纽特人登岛时的手势。就是那个八条腿的跛行东西带他们去的,那是离开海岸的一个小岛,有着花岗岩顶和沙滩,因为从顶到底都覆盖着冰层,所以没有人能把它和浮冰区别得开,但在岛的底部是结实的土地,而非浮动的冰块!有的浮冰撞上来又弹了回去,这样就标识出小岛的边界,一股有利的水流向北流去,这就让沉甸甸的浮冰在冲过来时转了向,正恰似犁头犁开了沃土一般。这里当然还是有危险,有些沉重的冰原会冲上海滩,将整个岛全部刨平。但柯特科和女孩也不再烦恼了,他们搭起了雪屋开始进食,一边还听见冰块在海滩上撞击打滑。那东西消失了,柯特科蜷缩在灯边,兴奋地说起他的力量战胜了精灵。听他说得这么带劲,女孩笑了起来,前仰后合。
“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柯特科说道,“但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去塞德娜。”
在女孩肩膀后面,两个脑袋一步一步爬进了小屋,一个是黄色,一个是黑色,是两只你曾见过最羞愧的狗。一只是猎犬柯特科,另一只是那个黑头领。他们两个现在都很肥,很好看,也完全恢复了神志,只是奇怪地出现在一起。当那只黑头领跑掉时,你应该还记得,他身上还套着挽具。他肯定是遇见了柯特科,在一起玩闹或打斗过,因为他肩上的环钩还卡在柯特科项圈的铜丝里,而且缠得紧紧的,谁也没办法将绳索咬断,只能牢牢拴在对方的脖子上。因为有了自由可以为自己捕猎,他们也治好了自己的疯病。他们两个都非常清醒。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她说,那架小小的兽骨底板雪橇在他们身后可怕的极地夜晚里吱吱颠簸着。
女孩把这两个羞愧的动物推到柯特科面前,笑得流出了眼泪,说:“这就是把我们领到安全地带的奎昆。看看他的八条腿和双头!”
那个北方来的女孩一直睡在灯旁,过去的这段日子她吃得很少,说得更少;第二天阿莫拉克和卡德鲁为柯特科打点了一个小手拉雪橇,上面装上打猎工具,还有他们设法匀出来的鲸脂和冷冻海豹肉,女孩拉着雪橇绳索,大胆地走到了男孩身边。
柯特科割开绳子将他们俩分开,黄狗和黑狗就一起扑到他的怀里,想说明他们是如何恢复神志的。柯特科伸手摸他们的肋骨,发现长得很圆,毛也长得很厚。“他们找到食物了,”他咧嘴笑了,“我觉得我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去见塞德娜了。我的托尔纳克把他们送来了。他们的疯病都好了。”
“追随托尔纳克吧,她会给我们带来食物的。”巫师说。
这两只狗过去的几周里一直被迫一起睡觉、一起进食、一起捕猎,一见到柯特科,他们俩就咬上了对方的喉咙,在雪屋里上演了精彩的一战。“饿肚子的狗是不会打架的,”柯特科说道,“他们已经找到了海豹。睡吧,我们会找到食物的。”
接着村子里的巫师走了进来,柯特科就把故事又讲了一遍。一点儿细节都没有漏掉。
醒来时,小岛北部出现了宽阔的海面,所有裂开的浮冰都朝陆地赶去。第一声拍岸浪涛是因纽特人听过最令人高兴的声音,因为那意味着春天就要来了。柯特科和女孩牵着手笑了,浮冰之间浪涛的轰鸣是那样清晰饱满,他们想起了捕三文鱼和驯鹿的季节还有地柳花开的香气。即便是当他们看见海浪漫过漂浮的冰层,严寒如此彻骨,还是觉得开心;海平面的位置有一片巨大的红光,那是太阳沉没发出的光芒。那与其说是看见太阳升起,不如说是听见太阳在沉睡时打了个哈欠,那红光只持续了几分钟时间,但却意味着季节的更替。他们觉得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更替。
“她对我说,‘我跳下来了,我从雪上跳下来了,’”柯特科两眼空洞,在半亮半暗的屋子里前倾着身子大声说道,“她说,‘我会当向导。’她说,‘我会引导你们找到能猎到海豹的透气孔。’明天我就出去,托尔纳克会引导我。”
柯特科发现两只狗在为争一只死海豹而打架,那只海豹是为追赶大风惊起的鱼群而来的。那一天有二三十只海豹登上小岛,这是第一只,等海水严严实实冰封起来,将会有几百个急切的黑脑袋挤进浅水湾来,跟着浮冰一起漂浮。
这件事对柯特科意味颇深。在他成长过程中,他被教导每一块石头和圆石都有自己的主人,通常是一个名叫托尔纳克独眼的类似女人的东西,当托尔纳克准备帮助一个男人的时候,她就会在石头房子里滚动,跟在那个男人身后,然后问他是否当自己是保护精灵。夏天雪化的时候,这些冰块支撑的石块和圆石全都滚到地面上了,因此你很容易就能明白岩石活着的观念从何而来。柯特科听见耳内血液跳动,那声音他听了一整天了,他想着那是石头的托尔纳克在和他说话。到家之前,他就很确定自己已经和托尔纳克进行了一次长谈,而家里所有的人都相信这是完全可能的,没有一个人反驳他。
能重新吃到海豹肝真不错,放开手脚给灯填满鲸脂,看着火焰在空中一蹿三尺高。但一等到新的冰层形成,柯特科和女孩就装好了手拉雪橇,让两只狗拉着,以他们从未有过的速度往回赶,因为他们都害怕村子里会出什么事。天气还和往常一样严酷,但拉着一辆装满食物的雪橇比空着肚子捕猎轻松得多。他们把二十五只死海豹埋在海滩的冰层里留待备用,然后就匆匆赶回自己人那里。柯特科告诉他们目的地,两只狗就领起路来,尽管没有一个路标,他们还是在两天之后就在卡德鲁屋外大叫了。只有三只狗回应他们,其余的狗都被吃掉了,一幢幢屋子都是黑的。但当柯特科吆喝着“煮肉来了”时,仍有虚弱的声音回应了他,然后他一个一个叫着村里人的名字,非常清晰,一个也没有漏掉。
相比别的事,柯特科更为失去狗伤心;因为尽管因纽特人吃得很多,但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忍饥挨饿。但饥饿、黑暗、严寒还有发生的事情打击了他的长处,他开始听见自己脑内出现声音,看见那些不存在也不该出现在他眼中的人。一天晚上,他一无所获地在一个“瞎”海豹透气孔等了十个小时,之后他解下皮带扣,步履蹒跚地走回村庄,因为身体虚弱、头晕眼花,他停下脚步背靠在一块圆石上,那圆石又刚好靠一个凸出的冰尖支撑着。他的体重打破了圆石的平衡,圆石重重地滚了下来,柯特科闪躲着跳到一边,圆石便在他身后的冰坡上嘶嘶叫着滑了下去。
一个小时以后,卡德鲁屋子里就亮起了灯,雪水也已加热了,锅子即将沸腾,雪花从屋顶上落下来,阿莫拉克正为全村人准备食物,那婴儿嚼着一条肥美的鲸脂,猎人们不慌不忙地吃着海豹肉,撑到不能再撑。柯特科和那女孩则讲述着他们的故事。那两只狗坐在他们中间,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他们就都翘起耳朵,看上去羞愧得无以复加的样子。因纽特人说,一只狗要是发了疯又恢复了神志,那以后什么更大的打击都会安然无恙。
卡德鲁稍稍耸耸肩,穿过屋子去拿来了他的短鱼叉。那大狗看着他,又嚎了起来,然后溜到走廊上去了,而其他的狗都左右退避好给他留出足够的空间,他走到外面的雪地上猛烈地吠叫起来,就像是找到了麝牛的踪迹一样,又是吠又是欢蹦乱跳,然后就看不见了。他并不是得了狂犬病,只是一般普通的疯病。严寒、饥饿,最主要的是黑暗令他发了疯;狗队中只要出现了这可怕的疯病,就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去。下一个出猎日,另一只狗病了,他一路又咬又打,柯特科当即将之杀掉了。接着是排行第二的黑狗,他以前曾是狗队的头领,他以为找到了驯鹿的踪迹突然狂叫起来,他们把他从主皮带上滑下来之后,他就朝着冰崖上的一条狭窄通道扑过去,跟他的头领一样跑掉了,背上还挂着挽具。从那之后,就没有人会驾狗外出了。人们还需要这些狗派别的用场,这些狗也知道这一点;尽管他们被拴起来,但喂食的时候眼里还是充满了绝望的恐惧。更糟的是,那些老女人开始讲起了鬼怪故事,说他们遇见了秋天死去的猎手魂灵,那些鬼魂预言了所有可怕的事情。
“因此说托尔纳克并没有遗忘我们,”科特克说道,“风暴呼呼吹,冰都碎了,鱼群在风暴中受了惊吓,海豹就跟在鱼群后面。现在海豹新的透气孔不到两天的距离。好猎手们明天去取回我叉到的海豹吧——我在冰层下埋了二十五只之多呢。等我们吃完那些海豹,就能到浮冰上去追赶新的海豹啦。”
“我以前还从没见过呢。他要干什么?”柯特科说。
“你准备做什么?”巫师用平常对图纳尼尔米尤特最富有的卡德鲁说话时一样的口吻说。
“是病,”卡德鲁答道,“是狗病。”猎犬柯特科扬起鼻子一遍又一遍地嚎叫着。
卡德鲁看着那个从北方来的女孩,平静地说:“我们要建一座屋子。”他指着房屋西北方向,结了婚的儿女们总是住在那边。
“怎么回事?”柯特科说着开始感觉到害怕。
那女孩把手掌朝上,有点儿绝望地摇摇头。她是个外来人,饥荒时被人捡来,没能给这家人带来任何东西。
夜复一夜,狗们吃不饱在走廊上又咬又叫,紧盯着寒星,嗅着苦涩的寒风。等他们停止嚎叫,寂静就重新降临,就像牢实又沉重的雪堆堵在门口,人们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内单薄的血管里跳动,还有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响亮得就像是雪地上传来的巫师的鼓声。猎犬柯特科平时都是闷闷不乐待在挽具里,但一天晚上他跳了起来用头使劲抵男孩柯特科的膝盖。男孩轻轻拍了拍他,但他仍一味往前拱,还一边摇着尾巴。然后卡德鲁就醒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狼一样沉甸甸的脑袋,紧紧盯着他呆滞的眼睛。那狗于是在卡德鲁两膝之间颤抖着呜咽。他脖子上的毛发都倒竖起来,好似门口有生人那般叫着;接着又快活地叫着在地上打滚,像只小狗一样咬着柯特科的靴子。
阿莫拉克从她坐着的长椅上跳起来,开始把东西往那女孩的膝头堆放——有石灯、铁刮皮刀、锡壶、镶嵌着麝牛牙的鹿皮,还有水手缝补帆布用的针——这在遥远的北极圈可是最好的嫁妆,那来自北方的女孩深深鞠躬,头几乎低到地上了。
但更糟的还在后面。
“还有这些!”柯特科说着对两只狗又笑又唱,两只狗冰凉的鼻口都抵到了女孩的脸上。
一只海豹支撑不了太久,因为小村里每一张嘴都有权吃饱,不管是骨头、海豹皮还是蹄筋都不会浪费。原本属于狗们的那份肉也拿来供给人类,阿莫拉克用睡椅下搜出的夏天的旧皮帐篷喂狗队,他们于是嚎啊嚎,饿醒了再接着嚎。你可以根据小屋里的皂石灯就分辨出饥饿正在靠近。丰年时,鲸脂富足,船形灯具的光芒可达两英尺高——黄色的火焰散发着油气,显得非常喜庆。现在火光只有六英寸高,阿莫拉克小心翼翼地挑起苔藓灯芯,于是那火焰就自动明亮一会儿,而全家人的目光都跟随着她手的动作。在严寒中,饥荒所带来的恐惧并不如黑暗那么致命。所有的因纽特人都很害怕黑暗,因为每年他们都有六个月时间被迫处于无尽的黑暗之中;当屋内的灯光减弱时,人们的内心就开始动摇和混乱。
“啊,”巫医郑重地咳嗽了一声说,就好像他一直在考虑一样,“柯特科一离开村庄,我就去了歌唱屋唱歌。那些漫长的夜晚,我一直在歌唱,召唤驯鹿精。我的歌声令狂风大作,吹裂了冰层,在冰块要压碎柯特科的骨头时,又驱使那两只狗赶向了他。我的歌声还从冰层后面引来了海豹。我的身体虽然照旧静静躺在唱歌的屋子里,但我的灵魂却在冰面上奔跑,引导着柯特科和那两只狗做了这一切事情。这些都是我做的。”
接着所有的狐狸都南下了,就连钝头钝脑的狼獾——他们可是雪地里嚎叫的小偷也不落下柯特科设下的空陷阱了。部落失去了两个最好的猎手,他们在和麝牛的一场大战中伤得很重跛了脚,这使得其他人身上的任务都加重了。柯特科每天都会出去,他驾着一辆轻型打猎雪橇,带着六七只最强壮的狗,他在透明的冰面上寻找着海豹抓出的透气孔,直找得眼睛也痛了。猎犬柯特科到处跑来跑去,男孩柯特科却在死寂的冰原上听见他在三英里外找到一个海豹透气孔,兴奋得呜呜直叫,那叫声清晰得就像在他的手肘边。当猎犬找到出气孔的时候,男孩就会自己建起一座小小矮矮的雪墙去隔阻凛冽的寒风,然后他就在那里等上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二十个小时直到海豹出来透气。他双眼牢牢紧盯着他在洞口所做的记号,那记号正标明了他刺在下面的鱼叉位置,他脚下垫着一张小小的海豹皮垫子,双腿用老猎手嘲笑过的皮带扣绑在一起,这样做可以避免双腿抽筋,他就这么一直等啊等啊,等待耳朵敏锐的海豹浮出水面。尽管这里边并没有什么刺激可言,你很容易就会相信如此静静呆坐皮带扣中,周围气温可能低于零下四十度,这应该是因纽特人所知最艰苦的工作了。当抓住一只海豹时,猎犬柯特科就会拖着挽绳往前一跃,把海豹拖到雪橇上去,在那里那些累得饥肠辘辘的狗都闷闷地躺在碎冰的背风处。
大家都吃饱喝足,睡意沉沉,因为也没有人来反驳他;巫医又自己动手吃了一块煮肉,然后就和其他人一起在这温暖光亮、油烟味十足的屋子里睡了。
但有一个冬天,所有的事都与他们作对。图纳尼尔米尤特人从每年例行的三文鱼捕猎归来,他们在拜洛特岛北部新结冰的地方建起房屋,准备等大海一封冻就去追捕海豹。但这年秋天来得太早,天气又太恶劣。整个九月,大风吹个不停,把那些只有四五英尺厚的冰层拍碎刮上陆地,一块块起伏不平的尖冰堆了将近二十英里宽,上面根本不可能驾驶狗拉雪橇车。浮冰的边缘是海豹在冬季捕鱼的地方,现在隔在这堆冰障将近二十英里开外,图纳尼尔米尤特人无法抵达。即便这样,他们也可以靠储存的冻三文鱼、鲸脂以及诱捕到的猎物度过冬季,但十二月的时候,一个猎手路过一个皮帐篷时发现三个几近饿死的女人和一个女孩,她们的男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却在一次出海追捕长角鲸的时候,小皮船翻倒全部压死了。卡德鲁当然只能把这些女人分别安置在冬季村庄的房屋里,因纽特人从不会拒绝给陌生人食物,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轮到他们自己去乞食了。阿莫拉克把那个女孩带回了家让她做一些仆人的活计,那女孩大约十四岁,根据她兜帽尖形的裁剪和白色鹿皮裹腿上的长菱形图案,他们猜她是埃尔斯米尔岛人。她之前从没见过锡锅和木鞋,但是男孩柯特科和小狗柯特科都非常喜欢她。
柯特科很擅长画因纽特画,他把这所有的冒险经历都刻在一根又长又平一端还有孔的海象牙上。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好,柯特科和女孩一起去了北方的埃尔斯米尔岛,他把这个图画故事留给了卡德鲁,而一年夏天卡德鲁在尼克西陵的纳提灵湖的沙滩上翻了雪橇,那画就遗失在了卵石中。第二年春天,一个当地的因纽特人捡到了它,并在依米根把它卖给了坎伯兰湾捕鲸船上的一个翻译,那翻译又转手卖给了汉斯·欧尔森,这人之后成了一艘大船上的舵手,航行到了挪威的北角。旅游季节结束,这船往返于伦敦和澳大利亚之间,停靠在锡兰的时候,欧尔森用海象牙跟一个锡兰珠宝商换了两块人造蓝宝石。我在科隆坡一间屋子的垃圾堆里找到了它,然后就把它从头到尾翻译了出来。
不到万不得已,因纽特人是不会考虑这些事情的。卡德鲁、柯特科、阿莫拉克,还有在皮兜帽里又踢又打整天只知道嚼鲸油块的小宝宝,他们在一起就和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一样幸福。他们的民族性格非常温和——因纽特人很少发脾气,也几乎从不会打孩子——他们不知道撒谎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什么是偷东西。能从艰苦无望的严寒中杀出一条生路来,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他们油光可鉴的脸上挂着笑容,夜间就会讲起神怪和童话故事,总是吃得饱到不能再饱,在缝补衣物、修补捕猎器具时就唱起永远唱不完的女人的歌谣:“阿姆那啊呀,啊呀阿姆那,啊!啊!”
猎人归来之歌
小狗柯特科长大以后过得非常快活,他在狗队里打了一架又一架,稳步提升了地位,直到一个晴朗的夜晚,进食的时候,他打败了领头的大黑狗(男孩柯特科亲见了这场公平打斗),正如村民们所说,他让大黑狗成了他手下排名第二的狗。他因此被提升到领头狗位置的长皮带上,比其他狗跑前五英尺;他也因此要承担停止一切打斗的责任,不管是拉雪橇还是不拉雪橇,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又厚又重的黄铜线圈。在一些特别的日子里,他还可以在屋内吃到煮熟的食物,有时还被许可在椅子上和柯特科一起睡觉。他是一只很棒的猎海豹的猎犬,他能围着麝牛转圈,把麝牛逼得走投无路,然后咬住麝牛的脚跟。他甚至能抵抗残忍的北极狼,这也充分证明他是一条勇猛的雪橇狗,因为在所有生活在雪地的生物中,北方的狗最害怕的就是北极狼。他和主人——他们并不把雪橇队一般的狗算作同伴——一起捕猎,日日夜夜,只有这只长毛窄眼白牙的黄狗和这个裹在毛皮里的男孩形影不离。因纽特人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为自己和家人获取食物和皮毛。女人们会把皮毛做成衣服,有时也帮忙诱捕小猎物;而大部分的食物——他们吃得也确实很多——都得靠男人来获取。如果供给不足,那哪里都买不到食物,也不可能乞食或赊借。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是一首因纽特人叉到海豹之后常唱的猎人归来之歌,因纽特人喜欢反复重复同样的内容,这里只是一个非常粗略的翻译。
男孩和狗学得一样快,尽管要操纵狗拉雪橇是件令人心碎的事。每只狗都要套上挽具,最弱小的那只离驾驶者最近,每只狗都有单独的缰绳,从他的左前腿拉到主皮带上用一种类似纽扣和圆环的东西系紧,手腕一动就能滑下来,每滑一次就能松开一只狗,这是十分必要的,因为小狗们经常会把皮绳弄到后腿间去,割得皮开肉绽。并且他们一跑起来就会蹿到旁边的同伴的位置上去,在挽绳之间跳进跳出。那时他们就会打起来,到第二天早上绳子就会比湿鱼线还纠结。科学使用皮鞭能避免很多麻烦。每个因纽特男孩都为拥有一条长鞭而自豪;但当雪橇全速前进时,要鞭打地上的记号很简单,要俯身击中一只偷懒的狗后背可就难了。如果你叫了一只串位的狗,又碰巧抽到另一只身上,那这两只狗当即就会厮打起来,导致其他狗全部停下。还有,要是你和同伴一起赶路准备说话,或者你一个人赶路唱起了歌,这些狗也会停下来,转过身,蹲下来听你要说的是什么。在父亲放心地把一支八只狗的队伍和一辆轻便雪橇交给他之前,柯特科有一两次忘了刹车就停了雪橇,他还打断了许多鞭子,弄断了几根皮带。后来他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他带着一颗勇敢的心和敏捷的手肘把雪橇赶得一溜烟似的跑过黑色平滑的冰面,速度和全力追捕猎物的狼群不相上下。他还会跑到十英里外的海豹窝去,在猎场上他会从主皮带上松开一根挽绳,放掉那只黑色的大领头狗,那也是队伍里最聪明的一只狗。那狗一闻到海豹的出气孔,柯特科就会翻倒雪橇,把戳在背面的两根锯短的像摇篮车手柄一样的鹿角深深扎进雪里,这样队伍就不会跑掉。然后他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前爬,等待海豹出来透气。然后他就用长矛和绳子快速刺下去,之后就能把海豹拉上冰面边缘,而黑领头狗就过来帮着把海豹尸体从冰上拖到雪橇去。那时套着挽具的狗就会兴奋地狂叫、吐出白沫,柯特科就把长鞭在他们脸上挥舞,像一根烧得通红的特棒,直等到海豹尸体冻得僵硬。返回可是件烦难活。满载的雪橇必须巧妙地开过高低不平的冰面,那些狗都蹲下来,饥肠辘辘地望着海豹而不肯拉车。最后他们奋力从踩平的雪橇路回到村子,咿咿呀呀驶过吱吱嘎嘎的冰面,垂头翘尾。而柯特科则开始唱起了猎手归来之歌,在黯淡的星空下,那歌声在房屋之间回响招呼他。
我们的手套鲜血凝结硬邦邦的,
如果那小狗没有铁打的身板,他就会因为过度负重和过多劳累而死去。柯特科给他做了个小小的挽具,上面还连着一根缰绳,然后就拖着小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大喊:“往右!往左!停!”小狗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但这样做了之后会有鱼吃,小狗就很高兴,而第一次给他套上雪橇就难得多。他光是蹲在雪地里玩弄那海豹皮做的绳子,那绳子把他的挽具跟雪橇弓的大皮带连在一起。队伍出发了,小狗发觉那十英尺长的沉重雪橇要跑到他的背上了,还一路拖着他倒在雪地上,柯特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那残忍的皮鞭像吹过冰原的风一样嘶嘶作声,小狗的同伴都咬他,因为他不了解自己的任务,而挽具把他的皮都磨破了,他也不能再和柯特科睡在一起,只能睡在最寒冷的走道上。那对小狗来说真是悲惨。
我们的皮毛上吹满雪花,
现在既然父亲已经用他的名字为小狗命了名,事情看起来就明朗多了。因纽特人是不会为他的儿子浪费一只好狗的,除非那男孩对驾狗非常了解;而柯特科也非常笃定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更多。
我们载着海豹——海豹!
因纽特人十四岁时就觉得自己成人了,而柯特科也厌倦了制作诱捕野鸟和小狐狸的笼子,最讨厌的是当男人们外出打猎时,他要一整天帮助女人咀嚼海豹皮和鹿皮(只有这样才能令皮子柔软)。他想到唱歌的屋子里去,猎手们会聚集在那里做些神神秘秘的事,巫师会在灯灭后施法,令他们又是惊讶又是兴奋,你还能听见驯鹿精灵在屋顶上跺脚,往外面的黑夜中掷一支矛的话,取回时上面会沾上滚烫的鲜血。他想摆出一家之主的疲倦样子把他的大靴子朝网里一扔,然后在猎人们晚间来访时就和他们赌赌博,玩玩家庭里用锡罐和钉子自制的轮盘赌。他有数不清的事想做,但是成年人总是取笑他说:“等你能穿皮带再说吧,柯特科。打猎可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哟。”
从浮冰边缘归来。
卡德鲁是一个优秀的猎手,他有很多铁鱼叉、铲雪刀、捕鸟镖,还有其他各种能让严寒生活更简便的用具。他是部落的头领,或者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通过实践了解一切的人”。但这并没有赋予他任何职权,他只是时不时建议朋友们更换猎场。不过柯特科却利用了这一点,他照着懒散肥胖的因纽特人的样子凌驾在其他男孩头上,比如当他们夜间出来到月光下玩球的时候,或是在北极光下唱童谣的时候。
噢呀那!噢啊!噢哈!哈卡!
冬天卡德鲁会跟着这些海豹到达这片冰原的边缘,当他们冒出来用鼻孔透气时就用矛刺他们。海豹必须有宽阔的水面来供生存和捕鱼,隆冬时节,冰层有时会从最近的海滨绵延八十英里。春天时,他和他的人会从浮冰上退回多岩的内陆地区,在那里搭起皮帐篷,诱捕海鸟,或是刺那些海滩上晒太阳的小海豹。之后,他们会跟在驯鹿身后往南边的巴芬岛去,在那里内陆成百上千的河流和湖泊中获取三文鱼储备;九、十月再返回北方猎捕麝牛和每年冬季都会捕猎的海豹。这些旅途都是狗拉雪橇进行的,每天行进二三十英里,有时候也下到海岸上乘坐巨大的皮制“老爷船”,狗和孩子们就睡在桨手的脚边,在他们划过海岬之间平静冷冽的海水时,女人们还会唱起歌谣。图纳尼尔米尤特所知的奢侈品全部来自南方——用来做雪橇的漂流木,制作鱼叉尖的铁杆、钢刀,煮饭比老式皂石器具更好用的锡制水壶、打火石、钢材,甚至火柴,还有女人们扎头发用的彩色丝带、廉价的小镜子,还有给鹿皮衣服滚边的红布。卡德鲁则把昂贵的奶油色弯曲的独角鲸角和麝牛牙(这些都和珍珠一样宝贵)卖给南部因纽特人,他们再接着转卖给艾克赛特和坎伯兰岛的捕鲸船和传教站;贸易就这么继续下去,直到本地集市的水壶被一个船上的厨子买去,最后会在寒冷北极圈的某地一个鲸脂灯上派上用场。
吠叫的犬队奔跑着,
卡德鲁是因纽特人,也就是你们所称的爱斯基摩人,他的部落据说大约有三十个人,都属于图纳尼尔米尤特,也就是“躺在什么东西背上的地方”。在地图上,这片荒凉的海滩被称作海军局入口,但是因纽特这个名字才最适合,因为这片土地躺在世上所有东西的背上。这里一年有九个月是冰天雪地,风一阵接着一阵,这种寒冷对于一个从没见过体温表指示为零度的人来说是根本无法相信的。这九个月里又有六个月是黑暗,也正是这使得这里十分恐怖。在夏季的三个月里,每隔一个白天以及每天夜里都会结冰,接着南面山坡的积雪开始融化,一些地柳发出毛茸茸的芽,一种小小的类似景天的植物令人惊讶地开了花,满是细砾石和圆石的海滩伸向广阔的大海,磨光的卵石和带条纹的岩石露出在粗糙的雪面上。但几周后,这一切都消失了,因为狂暴的冬天把这片土地重新冰封起来,海面上冰块上下撕扯、碰撞、拥挤、撞击、劈裂、压缩、重击和研磨,直到最后全部冻结在了一起,从陆地伸展到深海,足有十英尺厚。
长鞭噼啪,猎人回来了,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遥远的北方,比拉布拉多还要远,比哈得孙海峡还要远,那里巨大的潮汐把冰块送到梅尔维尔半岛北部,甚至送到狭窄的弗雷和海克拉海峡北部,巴芬岛北部海岸,那里拜洛特岛矗立在兰开斯特海峡的冰上,像个倒扣的布丁碗。我们对兰开斯特海峡北部知之甚少,只知道那里有北德文岛和埃尔斯米尔岛;而且这里还住着一些零散的居民,可以说是北极的毗邻。
从浮冰边缘归来!
他穿过挤成一团的狗走回去,用阿莫拉克放在门边的鲸骨掸掉皮袄上的雪花,轻敲着屋顶的皮子内衬好摇落上面的雪顶上落下的冰柱,然后蜷身缩在椅子上。走道上的狗呜呜打着呼噜都睡着了,小弟弟深深包在阿莫拉克皮兜帽里蹬着腿,好像是呛着了,发出咯咯的声音,小狗崽刚取了名字,狗妈妈躺在柯特科旁边,眼睛牢牢盯着那捆海豹皮,宽阔的黄色灯火上面一定又温暖又安全。
我们追踪海豹到了他们秘密的场所,
“啊!”柯特科说着卷起了鞭子,“我还有一个小家伙挂在灯上呢,他也会一直嚎叫。进去吧!”
我们听见他在下面抓挠,
吠叫声越来越大,柯特科懒洋洋地从睡椅上翻下来,拿起一根鞭子,那鞭子有一根十八英寸长的弹性鲸骨手柄,鞭子长二十五英尺,编得又粗又重。他潜进走道,那里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全部的狗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但那不过是他们进食之前的惯常表现罢了。当他走到走道另一头时,半打毛茸茸的脑袋动来动去,用视线追随着他,他走到一个鲸颚骨架子边上,那里挂着狗食;他用宽头矛将那冰冻的狗食切成大块;站在那里一手执鞭,一手拿着肉。每一只狗都要叫到名字,最弱的第一,没叫到名字就打乱顺序的狗都要挨揍,尖细的鞭子会像闪电一样射过来,不是抽掉一英寸毛发,就是抽掉一英寸皮肉。每只狗都在咆哮、扑咬,直到嘴里塞满自己的那份食物才匆匆赶回走道上去,那男孩就站在北极光闪耀的积雪上公平地分配着食物。最后才喂到的是狗队黑头领,当狗队套上挽具时都是他维持秩序,柯特科给了他双份的肉,同时也多抽了他几鞭子。
我们做下标记,我们在旁观看,
卡德鲁也回以笑容,眼睛都快埋在胖乎乎、扁平的脸颊里了,他对阿莫拉克点点头,小狗凶猛的妈妈看到她的孩子正挂在一个远得够不着的育儿袋里蠕动就呜呜直叫,那育儿袋挂在温暖的鲸油灯上方。柯特科继续雕他的扣子,卡德鲁把一捆卷起来的皮子狗挽具扔进一个小屋子里,那小屋子和大房间相通,然后剥掉笨重的鹿皮猎装,放进悬在另一盏灯上方的鲸须网里,接着坐在睡椅上削一块冰冻的海豹肉,直到他妻子阿莫拉克端上晚饭常吃的煮肉和血汤。清晨很早他就出发去了八英里外的海豹窝,回到家时带回了三头大海豹。在通往雪屋内门的那条走道或者说是隧道上盖满了积雪,半路上你能听见雪橇队的狗又吠又咬,他们刚干完一天的活,争抢着暖和的地方。
就在浮冰的边缘。
卡德鲁转着眼珠打量内衬皮子的雪屋,直到视线落在十四岁的柯特科身上,他正坐在睡椅上,用海象牙做一颗扣子。“取我的名字吧,”柯特科说着咧嘴笑,“我总有一天会用到他的。”
当他起身透气,我们就挥动长矛,
“取谁的名字?”阿莫拉克说。
我们往下刺——就是这样!
“再把他放回皮囊去。他会是一只强壮的狗。等长到四个月大,我们就给他取个名字。”
我们就这样逗弄他,我们就这样刺死他,
“他睁眼了。瞧!”
在浮冰边缘。
他们用独角鲸的角做长矛,他们是最后的人!
我们的手套鲜血凝结糊成一块,
但是那些古老冰原上的人,在白人视野之外,
我们的眼睛飘满雪花;
他们的女人有很多丝带,但帐篷却又少又破。
但我们又回到了妻子身边,
东部冰原上的人们,他们和捕鲸船做买卖;
从浮冰边缘归来!
他们把皮毛卖给贸易站,把灵魂卖给白人。
噢呀那!噢啊!噢哈!哈卡!
东部冰原上的人们,他们学会了偷窃和打斗;
满载的狗队跑来了,
他们乞求咖啡和糖;白人去哪儿,他们就去哪儿。
妻子们听见猎手归来了。
东部冰原上的人们,正像积雪一样融化着,
从浮冰边缘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