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尔犹豫片刻,然后义不容辞地说道:“好的。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吗?”
终于有一天,梅告诉他说曼森·明戈特夫人要见他。这要求并不出人意料,因为老夫人正日渐康复,而她向来公开声称阿切尔是她最满意的孙女婿。梅传达这信息的时候显然很高兴:老凯瑟琳欣赏她的丈夫,她为此而骄傲。
他妻子喜形于色,但立刻答道:“哦,最好还是你一个人去。外婆不会喜欢老是见到同一些人。”
六七天过去了。阿切尔没有听到奥兰斯卡夫人的任何消息。他注意到家里人谁都不会当着他的面提到她的名字。他并不想见她;她在老凯瑟重重设防的床边,要见她几乎是不可能的。既然情况不明,他便顺其自然,只是内心深处还暗暗怀着那个冰冷的夜晚他探身书房窗外时起的念头。有了这念头,他才能够不露声色地静静等候。
拉响明戈特老夫人家门铃的时候,阿切尔的心狂跳起来。他满心希望一个人来,因为他相信这次一定会有机会跟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单独说句话。他曾下定决心要顺其自然地等待机会出现,现在机会来了,他已经来到门阶上,而就在大门后面,就在门厅旁那间黄缎门帘后面的屋子里,她一定在等着他;他马上就能见到她,在她领他进入病房之前就能跟她说上话。
“这种天气?”她抱怨道。他叹了口气,继续埋头读书了。
他只想提一个问题,然后他就能有明确的方向了。他想问的只是她返回华盛顿的日期,而这个问题她几乎不可能拒绝回答。
“啊,亲爱的,可我绝对不会高兴,除非我能把窗子打开!”
但是,在黄缎客厅里等着他的却是那个混血女仆。她露出琴键般亮晶晶的白牙齿,推开移门,引他来到老凯瑟琳身边。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依旧低头刺绣,声音幽幽地说道:“我绝对不会担心,只要你高兴。”
老太太坐在床边一把王座似的巨型扶手椅上,椅子边一张红木几上立着一盏铸铜雕花球形灯,罩着绿色纸灯罩。近旁没有一本书、一张报纸,也不见任何女人用的东西:明戈特夫人唯一的消遣是聊天,而佯装喜欢刺绣只会让她鄙视。
“因为我每次开窗都会惹你担心啊。”他答道,也笑起来。
阿切尔见她并未留下中风的任何痕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肥硕的身体上皱纹更深重了。她戴着褶裥软帽,在头两层下巴之间打起一个浆过的蝴蝶结,细棉手帕搭在翻滚的紫色睡袍上,神态酷似她自己的某位祖上,精明而善良,对于美味珍馐却似乎毫无节制。
“可怜?怎么可怜了?”她勉强笑着说。
她那双小手如宠物一般藏在巨大的腿间。这时候她抬起一只手,对女仆喊道:“别让任何人进来。我女儿来的话,就说我睡了。”
他摇摇头,转身朝扶手椅走去。她继续俯身刺绣。他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将一只手放在她头上。“可怜的梅!”他说道。
女仆退下了。老夫人转过脸来看着外孙女婿。
“纽兰!你病了吗?”
“亲爱的,我是不是丑死了?”她快活地问道,一边伸手去摸索她遥不可及的胸脯上的衣褶,“我女儿说,到我这把年纪都无所谓了——好像越是难遮掩就越是不怕丑了!”
她抬起头瞥他一眼。他见她睁大了双眼,知道自己的眼神肯定有些奇怪。
“亲爱的,从没见你这么漂亮过!”阿切尔用她的口吻答道。她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一番文字玩味之后,他心中突然闪出一个疯狂的想法。如果死的是她呢!如果她就要死了——很快就要死了——那么他就自由了!站在这个熟悉、温暖的房间里,望着她,盼着她死——这感觉太奇怪、太令人着迷而无法抗拒,使他一时间竟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罪恶。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疲惫的灵魂也许能抓住新的契机。是的,梅有可能死——完全有可能:就是像她这样健康的年轻人:她有可能死,那么他就一下子自由了。
“啊,不过可没有艾伦漂亮!”她冷不丁说道,不怀好意地冲他眨眨眼睛。不等他回答,她又开口道:“你去码头接她回来那天,她是不是漂亮极了?”
他将窗子关上,转回身。“找死!”他重复道,真想再加上一句:“可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他笑起来。她接着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这么对她说了,她才半路把你赶下车的?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小伙子会扔下漂亮姑娘,除了迫不得已!”她又咯咯笑起来,然后突然停下,恼怒似的说道:“可惜她没有嫁给你,我一直这么跟她说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担心了。可谁会想到不让做奶奶的担心呢?”
他探身在黑夜中,不一会儿就听到她喊道:“纽兰!快关上窗。你找死呢。”
阿切尔疑心她是不是一场大病后脑子糊涂了;可她突然嚷道:“唉,无论如何,这事儿已经定下了:她要留下来陪我住,不管家里其他人怎么说!她来这儿没五分钟,我就要跪下来留她了——过去二十年,我要是看清楚问题在哪儿就好了!”
他曾坚持要在书房安装窗帘杆,窗帘可以来回拉动,晚上可以合上,而不是像客厅里那样固定在镀金窗帘盒里,只能一层层收起。他将窗帘拉开,打开窗子,将身子探进冰冷的夜色。只要不看见梅,只要坐在自己桌边、自己灯下,只要看到别处的房子、屋顶和烟囱,想到自己之外还有别样的生活、纽约之外还有别样的城市、他的世界之外还有别样的世界——只要想到这一切,他的头脑便清醒了,呼吸也顺畅了。
阿切尔听着,一言不发。她继续说道:“他们一直在劝我,你肯定知道的:罗维尔、莱特布赖、奥古斯塔·韦兰,还有其他那些人,都劝我不要让步,削减她的津贴,直到她明白自己有责任回到奥兰斯基身边去。那个秘书还是什么的人带着最后的提议过来那会儿,他们都以为我被说服了。那些条件的确很优厚,我承认。但毕竟婚姻是婚姻,钱是钱——各有各的用处……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说话都有些费劲了。“可是我一看到她,我就说:‘你这只可爱的小鸟!难道还要把你关进笼子?没门!’现在可定下来了,她就留在这儿照顾她奶奶,只要她还有个奶奶可以照顾。不算什么好前景,但她不在乎;当然我已经告诉莱特布赖了,她会有一份合适的津贴。”
“屋子里太闷。我想透透气。”
年轻人激动地听她说着,但头脑却一片混乱,分不清这消息带来的究竟是喜悦还是痛苦。他之前就坚定了自己的方向,这时候倒一下子无法调整思绪了。但他慢慢意识到困难已被推迟,机会已奇迹般地出现,便暗自欣喜起来。如果艾伦已经同意过来陪她祖母住,那必然是因为她已经认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放弃他。这就是她对他那天最后请求的回答:如果说她并没有采取他提出的极端做法,但至少接受了折中方案。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原本打算孤注一掷的,却突然尝到了化险为夷的美妙滋味。
“怎么了?”
“她不能回去——不可能!”他嚷道。
她就坐在阿切尔对面,让他一抬眼就能看见自己在缝纫台边俯身忙碌。荷叶半袖垂到肘边,露出她紧实圆润的手臂,左手指间的结婚金戒托衬着订婚蓝宝石熠熠生辉,右手吃力地慢慢刺着底布。她坐着的角度正好让灯光落到光洁的额头上,他沮丧地暗想,她头脑里的一切他都将看透,来日方长,而她绝不会有出人意料的情绪,不会有任何崭新的想法、任何脆弱、冷酷或激动。她的诗意与浪漫已经在他们短暂的恋爱中用尽:需求不再,机能便随之枯竭。此刻她不过是慢慢变成她的母亲,而不可思议的是,与此同时,她也正企图将他变成韦兰先生。他放下书,烦躁地站起身。她立刻抬起头。
“啊,亲爱的,我向来知道你是站在她一边的;所以我今天才叫你来,所以你的漂亮妻子说要跟你一起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不行,亲爱的,我很想见见纽兰,我不希望有别人在场。’因为你瞧,亲爱的——”她努力仰起头,想要尽可能摆脱下巴束缚似的,直视他的眼睛说道,“你瞧,我们还要打一场恶战。家里人都不希望她留在这儿,他们会说是因为我病了,因为我是个病歪歪的老太婆,她才说服我的。我的身子骨还没办法一个一个地跟他们干,所以你得帮我。”
见他选了一本历史书,她便拿过针线篮,将扶手椅拉到绿色灯罩的阅读灯前,取出为他的沙发绣的一个靠垫。她并不精于女红;她那双大手更擅长骑马、射箭之类的户外运动;但既然别人家的妻子都为丈夫绣靠垫,那么她也不愿意错过这表现爱意的最后一环。
“我?”他张口结舌。
他们上楼去书房喝咖啡,阿切尔点起一支雪茄,取下一本米什莱(1)的著作。梅若见他拿的是诗集,就会要他朗读,于是他晚上开始读史。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自己的嗓音,而是因为他总能料准她会说些什么。他们订婚的时候,(他后来认识到)她就只会重复他告诉她的那些话;而现在他不再对她发表见解,她就开始大胆评论,导致那些作品的趣味立刻荡然无存。
“你。不行么?”她反问道,一双圆眼睛突然变得如刀锋般犀利,一只手从椅子扶手上飞过来落在他手上,细小苍白的指甲如鸟爪一般。“不行么?”她追问道。
这未免太过离谱。他们走进餐厅。吃饭的时候,话题局限在平常的范围之内,但阿切尔注意到妻子完全没有提到奥兰斯卡夫人,也没有说起老凯瑟琳是如何接待她的。他为此庆幸,却又隐隐感觉些许不祥。
在她的注视之下,阿切尔恢复了往日的沉着。
“他们好像打算留在纽约。我想他是准备从事保险什么的。他们正在找一处小房子。”
“哦,我算什么——我太无足轻重了。”
“怎么了?”
“你是莱特布赖的合伙人,对不对?你只能通过莱特布赖来对他们施加影响。除非你有理由。”她坚持道。
为了掩饰心中的不悦,阿切尔便问起她外婆的病情。她回答说,明戈特老夫人仍在好转,但波福特夫妇的近况令她着实不安。
“哦,亲爱的,我支持你,你不用我的帮助就能对付他们所有人;但如果你需要,我是会帮助你的。”他安慰她道。
她转过身,走到壁炉上的镜子前,抬起纤长的手臂将盘发上落下的一缕头发拢好。阿切尔见她的神情中带着些倦怠慵懒,十分纳闷,莫非他们的单调生活也令她倍感压力?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早上离开家时她在楼上高声说会在外婆家等他一起坐车回来,而他兴高采烈地回答了一声“好”,可后来他的心思全放在别的事情上,将允诺忘得一干二净。他心里愧疚,又有些恼怒,结婚都快两年了,这样的小疏忽还被记着。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永远生活在不温不火的蜜月中,明明热情已消退,却要求处处一丝不苟。如果梅把她的委屈说出来(他怀疑她委屈不少),他倒可以一笑置之;可她的教养却偏偏是要用克制的微笑来隐藏想象中的伤痛。
“那么我们就安全了!”她叹了口气,将头搁在靠垫上,微笑地看着他,狡黠地说道:“我向来知道你会支持我们的,因为他们说她有责任回去的时候,从来没有提到你说过些什么。”
“的确很紧急,”他答道,奇怪她怎么刨根问底的,“不过,我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去你外婆家。我不知道你在那儿呀。”
她这样可怕的敏锐令他眉头一皱,他很想问一句:“那么梅呢?他们有没有提到她说过些什么?”但他觉得还是换个问题比较安全。
“啊——”停顿片刻,她又说道,“可惜你没去外婆家——要不是那些信很紧急。”
“奥兰斯卡夫人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她?”他说。
“不过是有几封信我之前忘记了,想在晚饭前寄出去。”
老夫人咯咯笑起来,揉揉眼皮,狡猾地打起了哑谜。“今天不行。一次见一个。奥兰斯卡夫人不在家。”
“你怎么了,亲爱的?”她问道,“我在外婆家等着,却是艾伦一个人来的,说半路上让你下了车,因为你急着去处理公事。没出什么事吧?”
他失望地涨红了脸,听见她继续说道:“她出去了,孩子。坐我的马车去看瑞吉娜·波福特了。”
梅来了,显得很疲惫。她身穿低领紧身晚宴裙,根据明戈特家的礼仪,那适用于最不正式的场合;金发像平常那样层层盘起;脸庞却苍白而憔悴。但她依然温柔地注视着他,蓝眼睛依然如前一天般明媚。
她顿了顿,等待对方的反应。“我已经被她摆布到这个地步了。她到这儿的第二天就戴上最好的帽子,不动声色地告诉我说要去看瑞吉娜·波福特。我说:‘谁?我不认识这个人。’她说:‘是你的侄孙女,一个不幸的女人。’我就回答她说:‘她是恶棍的妻子。’她就说:‘噢,就跟我一样,而我家里人还都要我回到他身边。’唉,这下我可没辙了,就让她去了。后来有一天,她说雨下得太大,没办法步行出去,要借我的马车。我就问她:‘你去哪儿?’她说:‘去看瑞吉娜表姐’——还表姐呢!亲爱的,我一看窗外头,一滴雨都没有;但我理解她的心意,就让她坐马车去了……不管怎么说,瑞吉娜很勇敢,她也是;而我向来最欣赏的就是勇敢。”
他已经习惯做诸如此类的猜测,这样他就能将自己的思绪禁锢在现实之中。有时候他仿佛觉得已经参透了岳父为什么专注于那些鸡毛蒜皮;也许很久以前,就连韦兰先生也曾逃避过、幻想过,于是制造了那许多家务事来抵御诱惑。
阿切尔俯身,将嘴唇贴着依然搁在他手上的那只小手。
家里只有他和梅吃饭,曼森·明戈特夫人病倒之后,家里一切活动都已推迟。梅向来比他守时,今天却没有先到,令他意外。他知道她在家,因为他换衣服的时候听到她在自己屋里走动;不知她被什么事耽搁了。
“喂——喂!年轻人,你以为你这是在吻谁的手?莫非是你妻子的吗?”她故意咯咯笑起来。他起身离去的时候,她在他身后喊道:“跟她说外婆爱她,但你最好不要提我们讲的事情。”
这天晚上,阿切尔下楼来吃饭,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
(1)Jules Michelet(1798—1874):法国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