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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想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女人!”他嚷道。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几乎有些冷漠,令阿切尔克制住了心中的狂躁。她再一次凭着纯粹的坦率让他认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的因循守旧,而他还自以为早已将那些陈规旧俗抛到九霄云外了呢。

“哦,谈不上——不过也许是最不大惊小怪的一个吧。”她含笑答道。

“是的,我欠他太多。”她答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颤抖。

“随你怎么说。你看事情很实际。”

他只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对于这个问题,她还会那样冷静吗?

“啊——不得不如此。我必须看着蛇发女妖。”

“我和他见面之后就想问你的,但我不能在信里提。是里维埃先生帮助你离开——离开你丈夫的,是不是?”

“嗯,可那并没有让你变瞎!你已经看出来她不过是个老妖怪,跟其他妖怪没什么区别。”

“什么?”

“她并不会弄瞎你的眼睛;她只会弄干你的眼泪。”

“艾伦——有件事我必须问你。”

这句话让阿切尔将嘴边的恳求咽了下去:它仿佛来自最深刻的经验,是他所无法触及的。渡船的缓慢移动戛然而止,船头重重撞到码头的木桩,马车猛然一震,将阿切尔与奥兰斯卡夫人撞到一起。年轻人感觉到她肩膀的触动,浑身颤抖,伸手将她搂住。

她迟疑了。“为什么要吃惊?他在波士顿的时候就告诉我说认识你。他是在英国认识你的吧,我想。”

“如果你还没有瞎,就一定能看出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你不吃惊?”

“什么?”

“不知道。”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们在一起——却又不能在一起。”

“是的。你不知道?”

“不行。今天你不应该来。”她说话的声音变了,突然,她转过脸,伸手搂住他,将嘴唇贴在他嘴唇上。就在这时,马车启动了,码头边的煤气灯光射进车窗。她退开了,两人默然呆坐着。马车挤过争相上岸的车流,来到街上,阿切尔又急忙开口。

“里维埃先生去见过你了?”

“不要怕我。你不用这样缩回到角落里。我要的不是一个偷来的吻,我甚至都没有想去碰你的衣袖。不要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你不愿意我们的感情沦为寻常的偷情。昨天我还不会说这些话,因为我们分别以来,我一直盼着见你,所有的念头都被大火烧尽了。可是你来了,你不仅仅是我记忆中的样子,而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的也不仅仅是偶然的一两个小时,然后又是徒劳的渴望和等待,我能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你身边,心里却有另一种幻想,但愿它能够实现。”

他在写给她的短信中并没有提到里维埃先生的拜访,他本想把这件事埋藏在心底。可她提起他们坐的是他妻子的马车,让他起了报复的念头。他想看看她听见里维埃的名字,是不是比他听见梅的名字更高兴!就像其他某些时候一样,他原本以为会让她抛下平常的冷静,可她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于是他立刻得出结论:“看来他和她通信。”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你说但愿它能够实现,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片刻,突然嚷道:“我们在波士顿见面后的第二天,你丈夫的秘书来找我。”

“怎么——你知道会实现的,对不对?”

“那么说来,是梅让你来接我的?她真好!”

“你幻想你我会在一起?”她突然冷笑起来,“你真是选了一个好地方来对我说这些!”

“是的。”

“你是指我们在我妻子的马车里?那我们下去走,怎么样?我想一点点雪你不会介意吧?”

“多漂亮的马车!是梅的吗?”她突然转过脸来,问道。

她又笑起来,声音温和些了。“不,我不下去走,因为我得赶紧到奶奶那儿去。你就坐在我身边,我们不看什么幻想,我们来看看现实。”

她没有回答。他便默然坐着,望着她的侧脸在窗外飞雪茫茫的暮色下变得越来越迷蒙。这漫长的四个月里她究竟做了些什么?他们彼此所知竟如此之少!宝贵的时间正在流逝,他却完全忘了自己想对她说的话,所能做的只是绝望地思索他们为何相距如此遥远却又如此切近,就像此刻,两人明明促膝而坐,却偏偏无法看到彼此的脸。

“我不懂你所谓现实是什么意思。对我来说,这就是唯一的现实。”

“艾伦——艾伦——艾伦!”

她沉默了许久。马车沿着一条昏暗的小路行驶,然后一转弯,来到了灯火通明的第五大道。

她点点头,眼睛转到窗外。

“那么你是不是这样打算:让我作为情妇跟你同居——既然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她问道。

“那么——我——对你来说,也是如此吗?”他追问道。

这样毫不掩饰的诘问令他大为震惊,他这个阶层的女子对这个词都讳莫如深,即便她们几乎谈到了这个话题。他注意到奥兰斯卡夫人说出这个词时的神情,仿佛它早就存在于她的词汇中,也许在她尚未逃离那段可怕的生活之前,它就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这问题令他一时语塞,他支支吾吾地说道:

“哦,是的,我明白!我明白!”

“我想——我想跟你去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这种词,没有这一类东西。我们就是两个相爱的人,是彼此的全部,除此之外全都无关紧要。”

“我是说——我该怎么解释呢?我——就是这样。每一次,你都是重新来到我身边。”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又笑起来。“哦,亲爱的——这地方在哪里?你去过吗?”她问道。见他阴沉着脸说不出话,她便接着说道:“我知道有很多人想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但相信我,他们全都下错了站:他们去了布洛涅,去了比萨,去了蒙特卡洛,而这些地方跟他们逃离的旧世界完全一样,只不过更小、更脏、更乱。”

“把我忘了?”

他从没听见过她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他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话。

“你可知道——我几乎把你忘了?”

“是的,蛇发女妖已经弄干了你的眼泪。”他说。

“哦——”她嚷道,仿佛为逃过一劫而后怕。

“哦,她也让我睁开了眼睛,说她让人变瞎只是错觉。其实恰恰相反,她是把人的眼睛撑开,使他们无法回到无忧无虑的黑暗之中。中国不就有这样一种酷刑吗?应当有!啊,相信我,那可是个可悲的小地方!”

“我原打算去华盛顿看你,全都安排好了——差点就在火车上跟你错过了。”

马车穿过四十二街。梅那匹强健的马如肯塔基快马一般带着他们往北驶去。时间正在流逝,言辞徒劳无用,阿切尔感到窒息了似的。

“哦,没有。”

“那么,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他问道。

“哦,不会,不会——她已经好多了——她没事,真的。瞧,过去了!”他嚷道,仿佛这样就能改变一切似的。她的手已经被他握在手心,当马车驶过浮桥登上渡船,他便低头解开她那窄小的棕色手套,亲吻她的手掌,仿佛亲吻一件圣物。她惨淡一笑,挣脱出来。他说道:“你没想到今天是我来吧?”

“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根本就没有我们!我们只有远隔天涯才能近在咫尺,才能是我们自己。不然,我们就只是艾伦·奥兰斯卡的表妹夫纽兰·阿切尔和纽兰·阿切尔夫人的表姐艾伦·奥兰斯卡,试图背着信任他们的人寻欢作乐。”

“千万别是——可怜的奶奶!”

“啊,我才不是。”他呻吟道。

之后的情景就和他幻想的一模一样。他将她扶上马车,安顿好她的行李;后来他依稀记得曾安慰她说祖母的病已经好转,又大致说起波福特的境况(她轻声叹息“可怜的瑞吉娜!”令他心中一动)。马车离开了忙作一团的车站,沿着溜滑的斜坡缓缓朝码头驶去,心惊胆战地经过摇摇晃晃的煤车、惊慌失措的马匹、凌乱不堪的货车,甚至还有一辆空灵车——啊,一辆灵车!灵车驶过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紧紧抓住阿切尔的手。

“你就是!你从来就没有超越过那一层,我却超越了,”她说道,声音完全变了,“而且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们走到彼此跟前,握起手,他挽起她的胳膊。“这边来——我有马车。”他说。

他默然坐着,被难以言表的痛苦所折磨。突然,他在黑暗的车厢中摸索着给车夫发命令的小铃。他想起梅要停车的时候就拉两下。他拉了铃,马车在街边停下。

火车的铿锵轰鸣越来越近,它蹒跚着驶进车站,仿佛一只怪兽带着猎物返回巢穴。阿切尔奋力往前挤,穿过人群,透过一扇又一扇车窗,茫然地朝车里张望。突然,他看见奥兰斯卡夫人苍白而惊讶的脸庞就在眼前,再次尴尬地发现自己又忘记了她的模样。

“为什么停车?奶奶家还没到呢。”奥兰斯卡夫人嚷道。

“我可不管哪些梦想会变成现实,”阿切尔思忖道,“只要隧道还没有建成。”他兴奋得像个懵懂的学生,幻想着奥兰斯卡夫人走下火车,他老远就从无数模糊不清的面孔中一眼认出她,幻想着她挽起他的胳膊,他引着她钻进马车,慢慢朝码头驶去,疾行的马匹、满载的货车、高声吆喝的马夫纷纷擦肩而过,最后他们来到静得出奇的渡船边,漫天飞雪中他们肩并肩坐在纹丝不动的马车里,而大地仿佛在他们脚下缓缓滑动,滑向太阳的另一边。他竟然有那么多话要对她倾吐,所有那些话将争先恐后地涌到他唇边……

“是的,但我要下车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打开车门,跳到人行道上。街灯映出她惊诧的脸庞,她不由自主地想拦住他。他关上门,在窗前靠了片刻。

下雪的午后,天色阴沉,宽阔的车站里点着煤气灯,回荡着各种声响。他在站台上踱着步,等待华盛顿来的快车,想起有人曾设想有朝一日在哈得孙河底下挖一条隧道,宾夕法尼亚铁路上的火车就能直达纽约。那都是些梦想家,还预言将建造五天内横渡大西洋的轮船,将发明能飞上天的机器、用电照明的灯、没有电线的电话,以及更多天方夜谭里才有的奇迹。

“你说得对:我今天不应该来。”他压低声音说道,生怕车夫听见。她探出身,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吩咐车夫继续上路。马车远去,他却依然站在街角。雪已经停了,刺骨的寒风卷起,抽打着他的脸。他站在那里凝望,突然感到睫毛上结了什么冰冷的东西,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在哭,而眼泪已经被风吹冻了。

妻子的深蓝色马车(婚礼饰物还没有除去)在渡口等着阿切尔,将他惬意地送到泽西城的宾夕法尼亚车站。

他将手插进衣袋,急急沿第五大道向自己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