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塔,”他脸色转白,放下叉子说道,“你是否还有其他理由认为本科姆医生不如以前可靠了?你是否注意到他对我的病以及你母亲的病并不像以前那样认真了?”
人在不耐烦的时候说话常常会有欠考虑,韦兰先生立刻抓住了她的破绽。
这下韦兰夫人的脸白了,想到自己一时失口将导致无穷无尽的后果,却还是努力笑了一声,又吃了一口牡蛎,硬挤出素日里那副乐呵呵的面孔,这才开口道:“亲爱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了?我的意思不过是说,妈妈已经明确表示艾伦理当回到她丈夫身边,这会儿却心血来潮地要见她岂不是有点奇怪,明明放着五六个孙子孙女可以找嘛。但我们千万别忘了,虽然妈妈精力充沛,但毕竟上了岁数。”
传召奥兰斯卡夫人的电报发出二十四小时之后她的回电就送来了,说她第二天晚上将从华盛顿赶到。纽兰·阿切尔夫妇刚好在韦兰家吃午饭,谁去泽西城接她的问题立刻被提了出来。韦兰一家向来是如同前线哨所一般,苦苦挣扎于家务事的重重困难之中,这时候更是发生了激烈争论。谁都认为韦兰夫人不可能去泽西城,因为当天下午她要陪着丈夫去老凯瑟琳家,而马车也不会有空,因为这是韦兰先生在岳母中风之后第一次去见她,万一他“不适”,就必须立刻坐车回家。韦兰家的少爷们当然得“进城”,罗维尔·明戈特先生恰好打猎返回,明戈特家的马车得去接他;也不可能要求梅大冬天傍晚独自摆渡去泽西城,就算是坐她自己的马车也不行。但如果家里人都不去车站接奥兰斯卡夫人,又会显得太冷淡,也有违老凯瑟琳的意愿。韦兰夫人厌倦的语气仿佛在说:这就是艾伦,总要让家里人左右为难。“事情总是一件连着一件,”可怜的夫人叹息道,难得见她如此抱怨命运,“我看妈妈并没有像本科姆医生说的那样恢复了,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竟然叫艾伦立刻回来,也不管去接她有多不方便。”
韦兰先生依然紧锁眉头,显然他的纷乱心绪立刻纠缠在她最后那句话上了。“没错,你母亲是上了岁数,我们也明白本科姆医生不见得擅长为老年人治病。正如你所说,亲爱的,事情总是一件连着一件,再过十来年,我也得高高兴兴换个新医生了。换医生这种事,最好还是别等到万不得已了才着手去做。”韦兰先生做出了这个英勇决定之后,终于又坚定地拿起了叉子。
韦兰先生尤其荣幸地吸引了她的关注。在所有女婿中,她最轻视的一直就是他;每当他妻子想方设法描绘他的坚强性格和卓越才华(只要他“愿意”),都只会引来一阵轻蔑的嘲笑。但此刻他却因为无病呻吟的不凡表现而成为受关注的对象,明戈特夫人严令他一旦烧退就得把他的食谱拿过来比较,因为老凯瑟琳第一次意识到,对于发烧是绝不可以大意的。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知道明天晚上艾伦怎么过来,”韦兰夫人又说道,一边从餐桌边站起身,领着众人来到堆砌着紫缎子和孔雀石的所谓后客厅,“我希望事情都能够至少提前二十四小时安排妥。”
“如果我这把年纪的人晚饭愿意吃鸡肉沙拉,那么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她问道。医生适时修改了她的食谱,中风就成了消化不良。可是尽管老凯瑟琳语气坚定,却没有完全恢复原先的处世态度。随年岁增长的冷漠并未减弱她对邻居的好奇,却也磨钝了她本就不强烈的同情心,没有费多大工夫,波福特的悲剧就似乎已经被她抛于脑后。但她破天荒地开始留意起自己的症状,并且对她素来藐视冷淡的某些家庭成员表现出某种关心。
阿切尔正出神地望着一幅玛瑙浮雕镶嵌八角黑檀木框的小画,画中是两位红衣主教正在开怀畅饮。这时候他转过身来。
第二天,曼森·明戈特夫人愈加精神,声音也已恢复,能够下命令说谁都不许再向她提起波福特夫妇,本科姆医生来的时候,她还问他说,家里人对她的健康大惊小怪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否我去接她?”他建议道,“我完全可以到时候从办公室出来去渡口,如果梅愿意驾车到渡口。”他嘴里说着,心却激动地狂跳起来。
“波福特夫妇最好的出路,”阿切尔夫人仿佛在诊病开方子似的总结道,“就是去北卡罗来纳瑞吉娜出来的那个小地方。波福特家一直有赛马,所以他最好是养马。我敢说他具备优秀马贩子的所有素质。”大家都同意她的看法,却没有人屈尊纡贵去问问波福特自己有何打算。
韦兰夫人感激地舒了一口气,已经走到窗前的梅回过身来赞许地望着他。“你瞧,妈妈,事情的确能够提前二十四小时安排妥。”说着,她俯身吻了吻母亲蹙紧的额头。
波福特的丑闻令整个纽约蒙上阴影。正如莱特布赖先生所说,在他的记忆中——甚至是在创立事务所的祖上老莱特布赖记忆中,没有哪一次情形比这次更糟了。在破产不可避免之后那一整天,银行竟然还一直在吸收资金;由于许多客户都是属于这个或那个大家族,波福特的欺诈行为就显得愈加黑暗。如果波福特夫人没有说出什么“这种‘不幸’(她就是这么说的)是‘对友谊的考验’”之类的话,那么人们对她的同情或许会稍稍抵消对她丈夫的愤怒。但她那么说了——尤其她夜访曼森·明戈特夫人的目的也为人所知了——人们就认为她比她丈夫更加黑暗;况且她无法以“外国人”为借口寻求宽恕,而抨击她的人也不会满足。想到波福特曾经是个“外国人”,这多少是个安慰(对于那些没有受到证券损失的人来说)。然而,如果南卡罗来纳的某位达拉斯先生发表高见,不假思索地说他很快就能“东山再起”,那么争论也会缓和下去,因为大家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婚姻不可破的难堪事实。上流社会必然要适应没有波福特的日子,而且事情总会结束——除了这场灾难的那几位不幸的受害者:梅朵拉·曼森、可怜的老拉宁小姐,以及其他几位误下判断的门第高贵的女士,如果她们早听了亨利·范·德尔·吕顿先生的话……
梅的马车正等在大门口,她要驾车送阿切尔到联合广场,然后他换乘百老汇马车去事务所。她在自己位子上坐稳后便问道:“我刚才是不想提出新的问题来让妈妈担心。可是你明天怎么能接艾伦到纽约呢?你不是要去华盛顿吗?”
那天下午,波福特破产的公告出现在所有的报纸上,几乎使人们忘记了曼森·明戈特夫人中风的消息,只有少数人听说了两者之间的神秘联系,才想得到老凯瑟琳病倒绝对不会是肥胖和年龄的缘故。
“哦,我不去了。”阿切尔答道。
阿切尔已经完全不在乎所谓得体不得体了;但他想打伤劳伦斯·莱弗茨的念头不过是一时冲动。这种时候跟他提起艾伦·奥兰斯卡的名字,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刺激,都是不可思议的。他付了电报费,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到外面街上。阿切尔恢复了自我克制,说道:“明戈特夫人已经大为好转,医生已经完全不担心了。”莱弗茨便露出大感宽慰的表情,又问他是否听说了有关波福特的那些可怕传言……
“不去了?怎么回事?”她清脆的声音仿佛银铃,充满了妻子的关切。
莱弗茨素来回避争论,这时候他眉毛一挑,扮了个嘲讽的怪相,警告对方格子后面那姑娘正瞧着他们呢。那表情是在提醒阿切尔,大庭广众之下发火可是最最不“得体”的。
“案子停了——推迟了。”
“为什么?”他质问道。
“推迟?奇怪!今天早上我看见莱特布赖先生给妈妈的一封信,说他明天要去华盛顿最高法院,为一件专利案辩护。你说过是一件专利案的,是不是?”
阿切尔绷紧嘴唇,真想挥起拳头,对准他那张虚伪的漂亮长脸狠狠打过去。
“嗯,是那件案子。但不会整个事务所都去。莱特布赖决定今天早上走。”
“莫非情况不妙?”莱弗茨接着说,“是给亲属发电报吧。我想是真的不妙了,如果连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都想到了。”
“这么说来它没有推迟?”她追问道,这样不同寻常的固执令他不由血往上涌,为她失去一贯的温柔而脸红。
阿切尔点点头,又将电文从柜台格子底下推进去。
“没有,但我的日程推迟了。”他答道,暗暗咒骂当时提出去华盛顿的时候不该做那些多余的解释,想起不知在哪里读到过,聪明人说谎会讲出细节,最聪明的人却什么都不讲。刺痛他的与其说是自己对梅说了谎,不如说是他看出梅试图佯装没有识破他。
“你好,纽兰,我想我能在这里赶上你。我刚听说明戈特老夫人中风了;正要去探望,却看见你转到这条街上来,就跟来了。我猜你正是从她那里来的?”
“我要过些时候再去,正好你们家也方便了。”他补充道,想用讽刺来勉强搪塞。他说话的时候,感觉她正注视着自己,便也注视着她,以免显得在回避她的目光。四目交织刹那,也许眼神中流露出太多他们并不希望流露的含义。
“这个姓在纽约的电报公司可是很少见啊。”突然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阿切尔转回头,却见劳伦斯·莱弗茨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拈着髭须,装出一副绝不正眼看电文的模样。
“是的,真是太方便了,”梅愉快地赞同道,“毕竟你能去接艾伦了。你一定看出来了,你愿意帮忙,妈妈有多么感激。”
“奥兰斯卡——奥兰斯卡-。”他重复道,一边把电文抽回来,好将梅潦草写下的外国姓氏用印刷体再描一遍。
“哦,我很乐意去。”马车停了,他跳下车。她朝他俯下身,握着他的手。“再见,最亲爱的。”她说,湛蓝的眼睛凝视着他,使他事后回想时觉得那眼中仿佛饱含着泪水。
“奥——奥——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写的?”阿切尔将妻子写的电文送进西联公司的黄铜柜台,柜台里那个年轻姑娘尖刻地问道。
他转身踏上联合广场,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从泽西城到老凯瑟琳家要走整整两个钟头,整整两个钟头——也许还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