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尔坐在窗前,茫然地望着空荡荡的大街。显然召唤他来是为了给受到打击的女士们给予精神上的支持,而不是因为他能提供什么具体的帮助。已经给罗维尔·明戈特先生发去电报,也已经派人送信通知在纽约的所有亲属;此刻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除了压低声音讨论波福特名誉扫地、他妻子无端行事会造成何种后果。
“妈妈,毕竟他不会见到这些事的。”她女儿说道。韦兰夫人叹了口气说:“唉,是啊。谢天谢地,他现在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本科姆医生说会让他一直卧床,直到可怜的妈妈好转。瑞吉娜也不知去哪儿了。”
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在另一个房间写信,这时候也过来,加入了讨论。在她们那个年代,男人若在生意场上做下丑事,他的妻子只会有一个念头:不再抛头露面,跟他一起消失。“比如可怜的斯派赛外婆——就是你的太外婆,梅。当然咯,”韦兰夫人急忙补充道,“你太外公的经济困难纯属私事——好像是打牌输了钱,也可能是给谁写了张借据——我就没怎么搞清楚过,因为妈妈从来不提这事。但她是在乡下长大的,她母亲不得不离开纽约,就是因为出了那件什么丑事。她们孤苦伶仃住在哈得孙上游,寒来暑往,直到妈妈长到十六岁。斯派赛外婆才不会想到求家里人‘支持’她,像瑞吉娜那样,丢脸的私事算得了什么,想想看现在这桩丑闻可是毁了几百个无辜的人。”
韦兰夫人泪流满面,惊恐地喘息着讲述这一切,脸色惨白,几乎崩溃,不同寻常的责任使她终于不得不正视这些不愉快、不名誉的事。“但愿我能把这些事瞒住别让你岳父知道。他总是说:‘奥古斯塔,可怜可怜我吧,别毁了我最后的幻想’——可我怎样才能不让他知道这些可怕的事呢?”可怜的夫人哭道。
“是啊,瑞吉娜躲着别出面,也比她找别人出面要合适得多,”罗维尔·明戈特夫人赞同道,“据我所知,她上星期五看歌剧时戴的那条祖母绿项链是鲍尔-布莱克珠宝铺那天下午送去给她试戴的。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收回去。”
“我跟她说:‘在曼森·明戈特家,名誉从来就是名誉,诚实从来就是诚实,在我被人脚朝前抬出去之前,这绝对不会变。’”半瘫了的老太太声音低沉地对着女儿的耳朵期期艾艾地说道,“她说:‘可是舅妈,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瑞吉娜·达拉斯啊。’我就说:‘他给你满身珠宝的时候,你姓波福特,所以他给你满身耻辱的时候,你就还是得姓波福特。’”
阿切尔无动于衷地听着她们无情的同声讨伐。阿切尔坚信,在金钱方面的绝对清白是绅士的首要法则,不会因为同情怜悯而动摇。或许勒缪尔·斯图瑟那样的冒险家可以通过无数龌龊交易积累起百万之数,但所谓“位高者任重”,清白无瑕仍是老纽约金融界的信条。波福特夫人的命运对于阿切尔也没有多少触动。无疑,比起她那些愤愤不平的亲戚,他更为她感到遗憾,然而对他来说,夫妇之间的纽带固然可能在顺境中破裂,在逆境中却应牢不可摧。正如莱特布赖先生所说,丈夫有麻烦的时候,妻子就应当留在他身边;可是上流社会却不会站在他一边,因此当波福特夫人错误地以为上流社会会予以支持,她便几乎成了他的共犯。妻子恳求其家族掩盖她丈夫在生意场上的丑行,这样的念头本身就是不可容忍的,因为家族作为一个体系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这次中风显然并不严重,因为她口齿依然清晰,能够表达自己的意思。医生第一次来诊后不久,她就已经恢复了面部肌肉控制。但这已引起众人极大的惊恐,而当他们从明戈特夫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瑞吉娜·波福特是来请求她——实在厚颜无耻!——支持自己的丈夫,帮助他们——用她的话来说,不要“抛弃”他们,而实际上是劝说明戈特家掩盖并宽恕他们的无耻行径,他们真是怒不可遏。
罗维尔·明戈特夫人被混血女仆请到门厅,不多久又皱着眉头回来了。
管家辨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打开起居室门通报道:“裘力斯·波福特夫人到!”然后为两位夫人又将门关上。当明戈特夫人打铃时,波福特夫人已悄然离去,只剩下老夫人一个人,脸色白得吓人,瘫坐在巨大的椅子上,示意管家帮她回到卧室。当时她虽然神情痛苦,但仍然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头脑。黑白混血女仆服侍她上床,像往常一样送上一杯茶,把屋里的一切收拾妥当便退下了。然而到了凌晨三点,铃声又起,两个仆人听见这非比寻常的召唤(老凯瑟琳通常睡得就像婴儿),急忙赶来,却发现女主人靠着枕头坐起,脸扭曲地笑着,巨大的胳膊上无力地垂下一只小手。
“她要我发电报给艾伦·奥兰斯卡。我已经给艾伦写过信了,当然,也给梅朵拉写了;但现在看来还不够。我得立刻再给她发份电报,让她一个人回来。”
梅脸色苍白却带着微笑:本科姆医生刚来过第二次,态度更为乐观了,明戈特夫人想要活下去并恢复健康的坚定决心影响了家里的每一个人。梅将阿切尔带进老夫人的起居室,通往卧室的移门紧闭,厚重的黄缎门帘落下,韦兰夫人惊恐地向他详细诉说起灾难的原委。似乎是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一件骇人而神秘的事。八点来钟,明戈特夫人每天晚饭后的单人纸牌戏刚刚结束,门铃就响了。是一位蒙着重重面纱的夫人求见,仆人都没有立刻认出是谁。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韦兰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梅从椅子上站起身,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几张报纸。
阿切尔将信交给他上司,几分钟后他便登上一辆拥挤的马拉街车,慢吞吞往北去,到了十四大街再换了第五大道专线的一辆摇摇晃晃的公共马车。直到十二点之后,这辆笨重的车子才把他带到老凯瑟琳家门前。一楼起居室窗前曾由她女王一般占据着,这时候却只见她的女儿韦兰夫人毫无气势的身影。看见阿切尔,韦兰夫人疲惫不堪地表示欢迎。梅在门前等着阿切尔。门厅显出几分异样,那是事事有条不紊的人家突遭疾病时特有的景象:椅子上堆着披肩和皮衣,桌子上放着医生的皮包和大衣,被丢在一旁的信件和卡片已经堆积如山。
“看来一定得发了。”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又说道,仿佛是希望有人反对。梅转身走到房间中间。
一名办事员送来一封信给阿切尔之后就退了出去。年轻人认出是妻子的笔迹。他打开信封读道:“你能否尽快过来?昨晚外婆轻度中风。她不知怎么比其他人都先发现银行的坏消息。罗维尔舅舅出去打猎了,可怜的爸爸想到这桩不名誉的事就紧张得发起烧来,没办法离开他的房间。妈妈非常需要你,我希望你立刻出发,直接到外婆家来。”
“当然得发了,”她说,“外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我们必须满足她的愿望。我来帮你写电文吧,舅妈。要是立刻发出去,艾伦说不定能赶上明天早上的火车。”她将那名字念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响了两枚银铃。
这时候有人敲门。莱特布赖先生猛一转头。“什么事?别来烦我。”
“哦,没办法立刻发。贾斯珀和副管家都出去送信发电报了。”
这场大劫令莱特布赖先生脸色惨白,一筹莫展。“我这辈子见过不少坏事,却没有哪一次比这次更糟了。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这样那样的打击。波福特夫人会怎么样?她又能怎么样?我也很同情曼森·明戈特夫人,这一把年纪,真不知道这件事会对她有什么影响。她一直很信任波福特——拿他当朋友!还有整个达拉斯家族:可怜的波福特夫人可是你们所有人的亲戚。她唯一的机会就是离开她丈夫——可是这话谁能对她说出口?留在他身边是她的责任。幸好她似乎从来就对他私底下的癖好视而不见。”
梅微笑着转过脸瞧着她丈夫。“但是有纽兰在这儿帮忙呢。你去发电报好吗,纽兰?赶在午饭前正好来得及。”
星期三早上,他来到办公室,见到莱特布赖先生满脸愁容。波福特终究是没能“渡过难关”。他散播传言说自己已经过关,以此让储户安心,到前一天晚上,已有大量资金注入银行,但就在此时,坏消息再次甚嚣尘上。人们开始挤兑,银行恐怕撑不到晚上就得关门。人人都在议论波福特的卑怯行为,他将陷入华尔街历史上最可耻的失败。
阿切尔站起身,嘟哝着答应了。她便在凯瑟琳的檀木写字桌前坐下,用尚不熟练的大字体写好电文,再用吸墨纸吸干,交给阿切尔。
阿切尔已打定主意去华盛顿,只等着他对梅提过的那件案子开庭,希望开庭的日期能与他动身的日期相吻合。可到了下一个星期二,莱特布赖先生却告诉他说案子可能推迟几个星期。然而他下午回家的时候依然决定次日晚上出发。他想着梅对他的公事一无所知,也从不表现出任何兴趣,她可能不会知道推迟的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记得之前提过的当事人的名字。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推迟与奥兰斯卡夫人的会面。他有满肚子的话要同她讲。
“真可惜,”她说,“你和艾伦要在路上错过了!”她转过身来对她母亲和舅妈说,“纽兰有一件专利案子要提交最高法院,所以不得不去华盛顿。我想罗维尔舅舅明天晚上就能回来,既然外婆已经大有好转,恐怕不合适让纽兰放弃事务所的重要工作,对不对?”
纽约向来是不遗余力地谴责生意场上的违规行为。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从来不曾破例,违背诚信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所有人都看得清楚,即便是波福特夫妇也绝对会成为这条规矩的牺牲品。但若果真不得不牺牲他们,却又是一件痛苦而又困难的事情。波福特夫妇如果消失,那么他们这个紧密的小圈子将留下巨大的空白;也有一些特别无知或大意的人,对道德上的灾难无动于衷,却已经在哀叹纽约将失去最好的舞厅了。
她住了口,仿佛在等待回答。韦兰夫人立刻应道:“那当然不合适,亲爱的。你外婆第一个不同意。”阿切尔拿着电报走出房间,听见他岳母仿佛是对罗维尔·明戈特夫人说:“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你发电报给艾伦·奥兰斯卡——”然后便是梅清脆的声音:“也许是为了再次提醒她,毕竟她的职责是回到丈夫身边。”
第二天,华尔街传出的有关波福特的消息让人放下心来。消息虽不确实,却带来了希望。大家听说他能够在紧急关头找到头面人物帮忙,而且他也已经办成了。到了晚上,当波福特夫人以一贯的笑容和崭新的祖母绿项链亮相歌剧院时,整个社交界都长舒了一口气。
大门在阿切尔身后关闭,他急匆匆地向电报公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