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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他转过身,但依然站在窗边。“而如果是那样,你就更没有理由不回去了?”他替她下结论道。

“如果不是,”她接着说下去,痛苦地继续着自己的思索,“为了不让别人遭受幻灭和痛苦而放弃而失去某些东西,如果这么做是不值得的,那么促使我回家的那一切、让我先前的生活因为没人在意而显得空洞可悲的那一切,就都成了一场虚假的梦——”

她绝望地注视着他。“哦,真的没有理由吗?”

“我自己的表现?”他重复着她的话,依然茫然地望着大海。

“没有理由,如果你把你的全部都押在我婚姻成功上。我的婚姻,”他恶狠狠地说,“不该是你留下来的原因。”她没有接话,他便说下去,“有什么用?你让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生活,同时又让我继续虚伪的生活。这谁都不能忍受——就是这样。”

“因为那正是我们一直不得不考虑的事——不是吗——你自己的表现不也证明了吗?”她坚决地说道。

“哦,别这么说。因为我也在忍受!”她嚷道,眼里满是泪水。

他站到窗前,敲着撑起的窗框,每一根神经都感受到她提起表妹名字时伤感的温柔。

她的双臂垂在桌边,全不躲避他的凝视,仿佛毫不顾忌迫在眉睫的危险。那脸庞似乎暴露了她的一切,她的灵魂。阿切尔呆呆立着,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令他不知所措。

她声音低沉地问道:“难道那是件坏事——对梅来说?”

“你也在忍受——哦,你也一直在忍受?”

“啊——这就是女人!你们从来不会把一件坏事彻底解决!”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缓缓流下,这就是她的回答。

她苍白的脸色霎时红了。“我以为——你答应过——今天不讲这些事。”

他们之间依然隔着半个房间,谁都没有动一动。阿切尔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她的身体,若不是她的一只手突然放到桌上,他根本就不会注意,就像在二十三街的那座小房子里时那样,他是为了避开她的脸,才一直看着她的手的。此刻,他的心思绕着那手旋转,仿佛处于漩涡边缘一般,但他仍然没有去接近。他知道有一种爱情是需要抚摩来激发,同时也会激发抚摩,但此刻这激情却深切入骨而无法以肤浅来满足。他唯一害怕的是自己的某个举动可能会抹去她的声音和话语,他唯一想到的是永远不会再孤独。

“是的。你改变我的远甚于我改变你的。我娶了一个女人因为另一个女人要我这么做。”

但很快他又被一种荒废和毁灭的感觉压垮。他们在这里是如此靠近,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却又被各自的命运所束缚,远隔天涯。

她脸色一白。“改变了你?”

“有什么用——既然你要回去?”他突然嚷道。那言外之意却是绝望地向她哀求:我怎样才能留住你?

阿切尔坐在那儿,拧紧眉头,瞪大了眼睛。他笑了一声,打断了她。“而你知道你是怎样改变了我吗?”

她纹丝不动地坐着,垂着眼睛。“哦——我还不会走!”

“我不想,”她继续说道,“瞒你什么——也不想瞒我自己。我一直希望有这样的机会,能告诉你,你怎样帮助了我,怎样改变了我——”

“还不会走?那么,总有一天会的?你已经知道是哪一天了?”

“高雅的乐趣——是值得拥有的!”他想反驳她,但她目光中的恳求使他无法开口。

听见这话,她抬起清澈的眼睛。“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够坚持,只要我们能够像现在这样看着彼此,我就不走。”

“至少,”她又说道,“是你让我意识到,在无聊背后还有那么美好、那么敏感、那么精致的东西,甚至让我在先前的生活中热爱的那些东西也变得可怜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得清——”她困惑地皱起眉头——“但似乎我以前从没有意识到,为了那些高雅的乐趣需要付出那么多艰辛和屈辱。”

他跌坐在椅子里。其实她是在说:“如果你抬起一根手指,就会迫使我回去,回到你领教过的可憎的生活中,回到你多半猜得到的诱惑中。”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像她当真说出来了一般,而想到这些,他不由怀着感动与崇敬,一动不动地靠在桌边。

没有比这更冷静的坦白,同时却又没有比这更不能激发听者虚荣心的口吻了。阿切尔连太阳穴都涨得通红,却不敢动也不敢回答:仿佛她的话是一只珍稀的蝴蝶,一丝一毫的响动都会让它受惊而飞远,但如果不受惊扰,它便会引来一群蝴蝶。

“对你来说,那是怎样一种生活!”他喃喃道。

最后她开口道:“我想是因为你。”

“哦——只要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阴影。他以为她会愤怒地反驳,但她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在回味他的话。他开始害怕她会回答说,她也觉得奇怪。

“而我的生活也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

“啊,我早跟你说过了,你不喜欢我们。你喜欢波福特,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他看看这空荡荡的屋子,看看外面空荡荡的海滩以及岸边一排简陋的白色村舍。“我们是无聊透顶。我们没有个性,没有色彩,没有变化——我真奇怪,”他嚷道,“你为什么不回去?”

她点点头。

“我很长时间没见他了。但我以前对他说过,他也能理解。”

“对我们俩来说——就只是这样了?”

阿切尔脸一红。“那么波福特呢——这些话你对波福特说过吗?”他突然问道。

“嗯,就只是这样了,对不对?”

“信他那些个新鲜疯狂的社会计划。不过,你知道吗,我觉得那些计划总比盲目顺从传统——别人的传统——有意思,我看我们的朋友就是那样。真够蠢的,发现了新大陆,最后却只是模仿另一个国家。”她隔着桌子对他微笑。“你以为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费尽周折就是为了跟塞尔弗里奇·梅里夫妇去看歌剧?”

他猛然跳起来,忘记了一切,心中只有她那动人的脸庞。她也站起身,并不像要迎上来,也不像要逃开他,而是静静地站着,仿佛最艰难的事情已经完成,她只需等待了。他走上前,而她只是静静地伸出双手,不是为了阻挡他,而是为了引导他。她的双手被他握在手心,展开的双臂并不僵硬,却使他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而剩下的话都已经写在她屈服的脸庞上了。

“信他什么?”

他们或许就这样站了很久,也或许只站了片刻,但已足以让她用沉默表达出不得不说的一切,也足以让他感到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他绝不能有任何举动,不然他们将就此永别;他必须把他们的未来交给她掌管,只能请求她将它牢牢抓住。

她微微一笑。“哦,卡弗危机已经过去。卡弗博士是个聪明人。他想娶个有钱的太太来资助他的计划,而梅朵拉只能是一个好广告,虽然她很信他。”

“不要——不要难过,”她有点哽咽地说道,一边把双手抽回。他答道:“你不会回去了?——你不会回去了?”仿佛那是他唯一不能承受的事。

“但是卡弗博士——难道你是在担心他?我听说他和你们一起住在布兰克家。”

“我不会回去了。”说着,她转身打开门,在他之前向公共餐厅走去。

她渐渐厌倦了所谓“社交界”;纽约的友善殷勤几乎令人压抑;她无法忘记它是怎样欢迎她回来的;但随着最初的新奇感过去,她发现自己——用她的话来说——太“与众不同”,不可能喜欢纽约所在意的一切。因此她决定去华盛顿试试,也许在那里能遇到各色各样的人,听到各色各样的见解。总的来说,她或许应该在华盛顿住下来,让可怜的梅朵拉有一个家。其他亲戚都已经对梅朵拉失去了耐心,而这却是梅朵拉最需要照顾的时候,免得陷入危险的婚姻。

那群吵吵闹闹的教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陆陆续续地去码头。海滩外的长堤上停着一艘白色汽船。隔着洒满阳光的水面,波士顿隐隐约约出现在一带雾霭中。

他们若有所思地慢慢吃着午饭,时而默然无言,时而又滔滔不绝;一旦魔咒被打破,他们便有太多话要说,但仍有一些时候,交谈仿佛仅是长时间沉默对白的伴奏。阿切尔没有谈自己的事,并不是有意回避,而是他不愿错过她故事的每一个字。而她,紧扣双手,托着下巴,倚在桌边,说起两人分手一年半以来她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