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无法理解,”阿切尔又说道,“伯爵夫人明明还有至亲,你又何必来找我。况且你为什么以为我更能接受你奉命来传递的那些观点。”
一时间,里维埃的脸色成了他仅有的回答。他的表情从羞怯变成完完全全的痛苦:对于一个向来能够随机应变的年轻人来说,此刻却仿佛束手无策、软弱无助到了极点。“哦,先生——”
里维埃先生惶恐而谦卑地承受着这一番指责。“先生,我试图向你表达的这些观点并非我奉命来传递的,而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
阿切尔继续咆哮道:“我以为你来找我是因为奥兰斯卡夫人是我的亲戚,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反对她的家人!”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洗耳恭听了。”
里维埃先生的脸白了,显出本来肤色,几乎超出了脸色改变的限度。
里维埃先生再次低头看着帽子,仿佛在思忖这最后一句话是否在暗示他应该戴上帽子走人。但他突然下定决心了似的,说道:“先生——请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你是质疑我没有权力来这里?或者你认为这件事情已经完全定局?”
阿切尔向后一推椅子,起身嚷道:“天哪,你说什么!”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愤怒地瞪着里维埃先生,这个小个子法国人也站了起来,但他的面孔还是比阿切尔的视线低一两英寸。
他的沉静和坚定使阿切尔觉得自己气势汹汹过于莽撞。里维埃先生终于成功了。阿切尔微微红了脸,重新坐回椅子里,示意年轻人也坐下。
“是的,但你有办法——”里维埃先生顿了顿,依然干干净净戴着手套的一双手将帽子翻转过来,他低头看着帽子衬里,又抬头盯着阿切尔的脸。“你有办法的,先生,我相信你有办法让我的使命在她家人那里同样失败。”
“请原谅,但这件事情怎么就没有定局呢?”
“我无能为力。”阿切尔冷笑道。
里维埃先生痛苦地凝视着他。“这么说来,你也赞成她的家人,既然我奉命带来了那些新的建议,奥兰斯卡夫人就不可能不回到丈夫身边了?”
年轻人沉吟道:“我的使命已经结束。就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而言,我失败了。”
“天哪!”阿切尔嚷道,他的客人也低低叹了一声。
“目前情况下,你有什么权力另找缘由?”阿切尔反驳道,“你既然是信使,就仅仅是信使。”
“奉了奥兰斯基伯爵的命令,我在见伯爵夫人之前先拜见了罗维尔·明戈特先生。我跟他谈了几次,然后才去波士顿的。据我所知,他代表了他母亲的意见,而曼森·明戈特夫人的意见在整个家族里是举足轻重的。”
他看见里维埃先生也和自己一样泛起红晕,蜡黄的脸色愈加深了。“他并没有派我传信给你,先生。我来找你是另有一番缘由。”
阿切尔默然坐着,仿佛觉得自己正竭力攀着一处摇摇欲坠的悬崖。他发现自己被完全排除在谈判之外了,甚至连有谈判这回事都瞒着他,这让他大为震惊,以至于刚才听到的消息都显得不怎么令人意外了。一瞬间他领悟到,如果这家人已经不同他商量,那就是因为某种深层的家族本能在警告他们,他已经不站在他们一边了。他猛然想起,射箭比赛那天,他们从曼森·明戈特夫人家返回的路上,梅曾说,也许艾伦还是跟她丈夫在一起更快活。
阿切尔嘲讽地注视着他。“换句话说,你是奥兰斯基伯爵的信使?”
这个发现令阿切尔心神不宁,他记得自己当时愤慨的喊叫,而且从那以后他妻子再也没有对他提过奥兰斯卡夫人的名字。她随口说出的那句话显然是一根试探风向的稻草,而试探的结果向家族报告之后,他们便心照不宣地不再询问阿切尔的意见。梅服从了这一决定,他赞赏这样的家族纪律。他知道,如果违背良心,她是不会那样做的。但她恐怕和家里人的想法一致,认为奥兰斯卡夫人与其分居,还不如做个不幸的妻子,而且与纽兰谈这件事毫无意义,因为他会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无视最基本的常理。
里维埃先生坚定地答道:“嗯——恕我冒昧,我想说是为了她。或者我是否可以说,为了抽象的正义?”
阿切尔抬起头,见客人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先生,难道你不知道——也许你当真不知道——她的家人开始怀疑他们是否有权劝说伯爵夫人拒绝她丈夫最后的提议。”
“那么,”他问道,“你想为了谁呢?”
“你带来的提议?”
阿切尔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但当这些话果真说出口,阿切尔还是觉得热血冲上脑门,仿佛被灌木丛中一根弯出的枝条牵带住了。
“我带来的提议。”
里维埃先生低下头。“不是为我自己,我自己这方面已经完全应付好了。我是想——如果可以——跟你谈谈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阿切尔险些嚷道,无论他知不知道,都与他里维埃无关。但里维埃谦逊而无畏的眼神里却有某种东西令他放弃了这个念头。他反问道:“你对我说这些,为的是什么?”
“你是想同我谈谈这项使命?”最后阿切尔开口问道。
他立即得到了回答。“为的是恳求你,先生,竭尽我所能恳求你,不要让她回去。——哦,不要让她回去!”
那年轻的法国人展开手掌,微微举起,两个人隔着办公桌彼此注视着,阿切尔忽然回过神来,说道:“请坐。”里维埃先生欠一欠身,在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继续等待着。
阿切尔越发惊诧地看着他。他无疑是发自内心的痛苦,无疑是下定了决心:他要不顾一切地表达自己的观点。阿切尔沉思着。
“一项特殊的使命。”终于,阿切尔重复了一句。
“你能否回答我,”终于他说道,“你本来就站在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一边吗?”
“啊!”阿切尔嚷道。刹那间,两次会面在他脑海中联系到一起。他沉吟着,思考着突然间明了的前因后果,里维埃先生也沉默了,仿佛意识到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里维埃先生涨红了脸,但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不是的,先生,我接受使命的时候是真诚的。我当时真诚地相信——其中的原因我想不必烦扰你——奥兰斯卡夫人若能恢复原来的地位和财产,恢复她丈夫的地位所带给她的社会尊重,我相信那是再好不过的。”
里维埃先生继续试探地注视着他。“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工作,像上次见面时我说的那样,我来这里是因为一项特殊的使命——”
“所以我想,如果你不是这么认为,也就不可能接受这个使命了。”
“什么情况?”阿切尔问,有些疑心他是不是需要钱。
“我不会接受这个使命。”
“不寻常,这太不寻常了,”里维埃先生接着说道,“我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你。”
“那么,后来——?”阿切尔再次停下来,两人久久揣摩着对方。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了不得,阿切尔刚想承认,却又住了口,因为他看见来客坚定的目光中有某种神秘而豁然开朗似的神情。
“啊,先生,等我见到她,听她讲过之后,我却认为她更应该留在这里。”
里维埃先生准时到了。他刮过了脸,熨平了衣服,但依然带着明显的疲倦和严肃。阿切尔一个人在办公室,而那年轻人来不及坐下,就突然说道:“我想我昨天在波士顿看见你了,先生。”
“你看到——?”
阿切尔正值盛夏的清闲期,便定了时间,写下地址。法国人将地址装进口袋,再三道谢。他将帽子一挥,一辆马车迎了上来。阿切尔则走开了。
“先生,我忠实地履行我的职责:我传达了伯爵的意思,说明了他的提议,丝毫没有提及我个人的观点。伯爵夫人耐心地听了,她十分善意地见了我两次,不带偏见地考虑了我所说的一切。正是在这两次谈话中,我改变了想法,现在我的态度完全改变了。”
那年轻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连连道谢,用不那么令人信服的口吻说他另有安排。不过当他们来到街上,他的疑虑相对少些了,就又问是否可以下午去拜访。
“请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
“我知道,我们美国的车站一定让你大吃一惊。你要找脚夫,他们却给你口香糖。但如果你过来,我会帮你的。你真的一定要来和我吃午饭。”
“就因为我看到了她身上的变化。”里维埃先生答道。
里维埃先生显然很感动,也很惊讶。“你真是太好了。但我只是想问你能否告诉我哪里能找到一辆车。这里没有脚夫,好像也没有人听——”
“她身上的变化?这么说你以前就认识她?”
“我正想提呢,来吃午饭,好不好?在城里,我是说。如果你能来我办公室,我会带你去那里的一家很不错的餐馆。”
年轻人的脸又红了。“我曾在她丈夫家里见过她。我认识奥兰斯基伯爵很多年了。你能想得到他是不会把这件事交给一个陌生人办的吧。”
“我想,先生,既然我很幸运地遇见了你,不知能否——”
阿切尔的目光移向办公室空荡荡的墙壁,落到挂在那儿的日历上,日历顶上是美国总统粗犷硬朗的面庞。这样的对话竟然发生在他治理下的辽阔土地上,真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哦,我来了,是的,”里维埃先生绷着嘴唇说,“但不会待很久,我后天就回去。”一只干干净净戴着手套的手捏着小旅行袋,焦虑、困惑、几乎恳求的眼神凝视着阿切尔的脸。
“她的变化——你指哪一种变化?”
“啊,没错,是伦敦!”阿切尔好奇而又同情地握住他的手,“这么说,你到底还是来了?”他嚷道,惊奇地望着眼前这张敏锐而憔悴的脸——此人正是小卡弗莱的法国教师。
“啊,先生,我要是能说得清就好了!”里维埃先生顿了顿,“你瞧,我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发现:她是美国人。而如果你是她那样的——你们那样的美国人,在其他某些社会中能被认可的事情,或至少在通常的交换中能被接受的事情,却会变得不可思议,完完全全的不可思议。如果奥兰斯卡夫人的亲属理解这些事情,他们就会和她一样,坚决反对她回去。但是他们好像以为,她丈夫希望她回去就证明他强烈地渴望家庭生活。”说到这里,里维埃先生停了停,才又说道,“而事实却要复杂得多。”
此刻他又有了这种感觉,并且再次被搅动起了模糊的记忆。那年轻人站在那儿环顾四周,带着一种外国人饱尝美国旅行之苦的茫然神情;然后他朝阿切尔走来,抬起帽子,用英语说:“先生,我们一定在伦敦见过吧?”
阿切尔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美国总统,再低头看着他的办公桌以及桌上凌乱的文件。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话来。这时候,他听见里维埃先生的椅子往后一推,这才发现年轻人已经站起身。他再次抬起头,见客人此时同他自己一样激动。
上了火车,这些念头依然盘踞在他脑子里,仿佛金色的雾霭将他包裹,使周围人的面孔都显得遥远而模糊起来。他觉得如果自己开口,那些旅伴会无法理解他在说些什么。第二天早晨,他依然是这样魂不守舍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令人窒息的九月纽约。长长的列车上那些被炎热折磨的面孔在他身边涌过,他依然隔着那层金色雾霭瞪着他们;但是,当他走出车站,突然间却有一张脸从人群中跳出,走到近前,压迫着他的知觉。他立刻回想起前一天在帕克旅馆外看到的那张年轻人的脸,那张在美国旅馆里见不到的无法归类的脸。
阿切尔只说了一声:“谢谢你。”
他慢慢走回俱乐部,在空无一人的图书室里坐下,细细回想着他们共同度过的每一秒。一番仔细分析之后,他越发清楚地看到,如果最终决定回到欧洲——回到她丈夫身边,那也并不是因为逃不开往日生活的诱惑,即使又加上了那些新条件。绝不是。如果她要走,那只能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在诱惑阿切尔,诱惑他违背他们共同设立的准则。她决定留在他近旁,只要他不要求她走得更近。他完全能够让她在这里,稳妥却疏远。
“没有什么可谢我的,先生。反倒是我——”里维埃停下来,仿佛说话也变得艰难起来,终于他坚定地继续说下去,“不过,我还想再说一句。你刚才问我是否受雇于奥兰斯基伯爵。目前是的。几个月之前,由于个人原因,任何需要供养病人老人的人都会有的原因,我回到他那里。但自从我决定来向你提起这些事情,我想我就已经被解雇了,我回去之后就要对他说,告诉他为什么。就这样,先生。”
根据现有的评判标准,这一天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失败,他没能把奥兰斯卡夫人的手捧到唇边,也没能让她许诺给自己更多机会。然而,对于一个因爱情失意而苦恼、不知何时才能与热恋对象重逢的男人来说,他觉得自己是近乎耻辱的镇定而安静。对他人忠实、对自己坦诚,她能够在两者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这令他激动,同时却也令他平静。这平衡并非出于巧妙地计算,而是问心无愧的真诚的自然流露,她的眼泪和犹豫便是证明。这使他满怀温柔的敬畏,而现在危险过去,他感谢命运没有让他因为想在不俗者面前故作不俗、没有让他因为个人虚荣的蛊惑而去蛊惑她。甚至当他们在福尔里弗车站执手告别,当他独自转身离开,他依然确信,他们的会面所挽救的远多于他所牺牲的。
里维埃先生欠一欠身,退后一步。
再次来到船上,再次来到众人面前,阿切尔竟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这宁静出乎他的意料,却也支持着他。
“谢谢你。”阿切尔又说了一遍,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