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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阿切尔倚着大门站了一会儿。看不见一个人影,打开的窗户里也听不见丝毫声响:一只灰色纽芬兰犬在门前打盹,同那没了弓箭的丘比特一样,是个毫无意义的看守。想到吵吵闹闹的布兰克一家竟然住在这么一个寂静破败的地方,令人十分诧异。但阿切尔确信自己并没有搞错。

正对大门的路旁立着一个敞开的棚屋,是新英格兰人放农具、客人拴马匹的地方。他跳下车,将两匹马牵进棚里拴在桩子上,便转身向那房子走去。房子前的草坪已沦为干草场,而左边一片杂草丛生的黄杨树花园里长满大丽花和赭色的玫瑰丛,环绕着一座幽灵般的凉亭架子。那曾经的白色凉亭,顶上有一座木雕丘比特,如今他手中的弓箭已不知去向,却依然在毫无意义地瞄准。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甚至渐渐地仿佛被它催眠了一般;但他终于惊醒,意识到时间正在流逝。他是不是应该看个够就驾车离开?他犹豫不决,突然想看一看房子里面,这样就能想象奥兰斯卡夫人起居的房间了。他完全可以走到门前拉铃。如果正像他推测的那样,她和其他人一道走了,那么他满可以报上名字,请求进起居室去留一张便笺。

他驶过果园里灰色屋顶的农舍,驶过干草场和橡树林,驶过几处乡村礼拜堂,那些白色的尖顶高高耸入渐渐暗淡的天空;在停车向田里的几个农夫问了路之后,他终于转入一条小巷。两侧是长满黄花与荆棘的高坡,尽头是一条碧波粼粼的河,左手边,在一片橡树和枫树林前,他看见一长溜破败的房子,护墙板上的白漆已经斑驳。

但他却反身穿过草坪,向花园走去。刚踏进花园,他便瞥见凉亭里有一件颜色鲜艳的东西,并立刻认出那是一柄粉红色的遮阳伞。那伞如磁石般吸引着他:他确信那是她的。他走进凉亭,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坐下,捡起那柄绸伞观看。雕花伞柄用某种稀有的木料制成,散发着香气。阿切尔将伞举到唇边。

到了种马场,他只瞥了一眼就发现那马不是他想要的,但他还是在它身后转了转,以证明自己并不仓促。但是一到三点,他便抖开缰绳,转入了通往朴次茅斯的小路。风更缓了,地平线上的薄霭预示着退潮之后萨康尼特河将被浓雾吞没,但他身边的田野和树林却都沉浸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他听见衣裙拂过黄杨树丛的窸窣声,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双手紧攥伞柄。那窸窣声愈发近了,他并没有抬起眼睛。他早知道这必然会发生……

一听说西勒顿要办聚会,阿切尔就思忖着曼森侯爵夫人一定会同布兰克一家来纽波特,而奥兰斯卡夫人很可能趁此机会去她祖母家待上一天。无论如何,布兰克的住处应该空无一人,他就能满足对它的朦胧好奇而不会太唐突。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但自从他在海边小径见到她之后,就产生了一个难以说清的荒唐念头,希望看一看她住的地方,追踪想象中她的行动,就像亲眼看见凉亭中那个真实的她一样。这个难以形容的渴望日夜萦绕在他心头,如同病人突然间想要某种曾经吃过却早已忘记的饮食。他看不到这渴望以外的事情,也想不到它会有何结果,因为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希望跟奥兰斯卡夫人交谈或听见她的声音。他只是觉得,如果能将她走过的土地连同周围的海与天一道印入脑海,那么余下的世界或许就不会那么虚空了。

“哦,阿切尔先生!”一个稚嫩的声音嚷道。他抬起头,只看见面前站着的是布兰克家身量最高的小女儿,一头金发,一身脏污的布裙,样子很邋遢,脸颊上一块红印子,仿佛是方才压着枕头的痕迹,一双惺忪睡眼热情而又困惑地望着他。

他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念书的时候,每当有半天假期,他便是怀着这样的兴奋投入未知的世界。即便让这对马悠闲地跑,他也一定能在三点钟之前到达天堂岩外不远处的种马场;所以,看过马(不错的话也可以试一试)之后,他仍然有宝贵的四个小时可以支配。

“老天爷——你这是从哪儿来的?我一定是在吊床上睡熟了。其他人都去纽波特了。你拉铃了吗?”她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

天气极好。轻柔的北风将白色的碎云推过碧蓝的天空,天空下面涌动着明媚的大海。这时候的贝勒维大街空空荡荡。阿切尔在米尔街拐角扔下马夫,便转入老海滨路,驶上伊斯特曼海滩。

阿切尔比她更疑惑。“我——没有——我是说,我正要去拉铃。我是来岛上看马的,想过来看看能不能见到布兰克夫人和你们家的客人。但这房子里好像没人——所以我就坐下来等等。”

在第一次提到爱默森·西勒顿邀请的那天,阿切尔就萌发了这个去种马场选马的念头。但他一直没有提出来,仿佛这计划中包含着什么隐秘,一被发现就无法实施了。但他早有预备,已经提前订了一辆敞篷马车和一对还能在平路上跑十八英里的老马。两点一到,他便匆匆离开午餐桌,跳上马车出发了。

布兰克小姐打消了睡意,愈发感兴趣了似的看着他。“房子里的确没人。妈妈不在家,侯爵夫人也不在——大家都不在,只除了我。”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淡淡的责备。“你不知道吗?今天下午西勒顿教授和夫人为妈妈还有我们大家举行游园会。我真倒霉,去不成,因为我嗓子痛,妈妈恐怕要今天晚上才回来。你说还有比这更扫兴的吗?当然啦,”她又快活地说道,“要是我早知道你会来,就根本无所谓了。”

然而,当西勒顿家的欢迎会日益临近,梅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他利益的关切,建议他去契佛斯家打网球,或者坐裘力斯·波福特的帆船出海,以补偿自己的暂时离开。“你看我会在六点钟前回来,亲爱的。爸爸绝不会在六点以后坐车——”直到阿切尔说他想租一辆敞篷小马车去岛上的种马场看看一匹马是否适合她的轻便马车,她才放下心。为了这匹马,他们已经找了一阵子,这个建议很令人满意,梅看了母亲一眼,仿佛在说:“你瞧他跟我们大家一样知道怎样安排时间。”

她显然开始撒起娇来了,阿切尔鼓起勇气打断她道:“可奥兰斯卡夫人——她也去纽波特了吗?”

“啊,是的——就像他父亲!”韦兰夫人赞同道,仿佛接受了这种遗传的怪异,从此以后,大家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纽兰无所事事的问题了。

布兰克小姐吃惊地瞪着他。“奥兰斯卡夫人——你不知道吗?她被叫走了。”

“纽兰似乎从不事先打算。”韦兰夫人有一次试探着向女儿抱怨。梅却平静地答道:“是的。不过你看这也不要紧,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做的时候他就读书。”

“叫走了?——”

“我当然会陪爸爸兜风——相信纽兰会找到事情做的。”梅应道,那语气也是在温和地提醒丈夫不该毫无反应。女婿在日程安排上毫无远见,这常常令韦兰夫人烦恼。阿切尔在她家待了两个星期,每当她问他下午打算做什么,他总是自相矛盾地回答:“哦,我想变一变,我要省下它,而不是度过它——”有一次,她和梅不得不进行了一轮耽搁已久的午后拜访,而阿切尔却承认他在别墅后海滩的一块石头下面躺了一下午。

“哎呀,我的遮阳伞!我借给凯蒂那个笨蛋了,因为这伞能配她的缎带,可这粗心的家伙竟然落在这儿了。我们布兰克家的人全都像是……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亚人!”她伸手夺过那伞打开,一片玫瑰色圆顶便悬在她头上。“是的,艾伦昨天被叫走了。你瞧她让我们叫她艾伦。从波士顿来了封电报,她说她大概要去两天。我真喜欢她的发型,你喜不喜欢?”布兰克小姐信口扯了起来。

韦兰家有一条规矩,每个人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应当像韦兰夫人所谓的“有安排”。她常常忧虑地想到有可能不得不“消磨时间”(尤其是对那些不喜欢玩惠斯特或单人纸牌游戏的人来说),就像慈善家常常被幽灵般的失业者困扰。她的另一条规矩是,父母绝不能(至少不能明显地)干预已婚子女的计划;而既要尊重梅的独立性,又要解决韦兰先生的燃眉之急,那就只有依靠神机妙算来协调了,于是韦兰夫人自己的每一秒钟都不会没有安排了。

阿切尔茫然地朝她瞪着,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他只看见那柄花里胡哨的遮阳伞在她咯咯傻笑的脑袋上撑出一片粉红色。

“你实在没必要去,亲爱的,”他妻子用机械的愉快口吻答道,“我要去贝勒维大街另一头送几张名片的。我就三点半到那儿待上一阵子,不让可怜的艾米感觉受了怠慢就行了。”她迟疑地看了女儿一眼。“如果纽兰下午有安排,也许梅可以驾上小马陪你兜风,也可以试试那套新马具。”

过了片刻,他又试探道:“也许你知道奥兰斯卡夫人为什么去波士顿?希望不是因为什么坏消息吧?”

韦兰先生紧张地叹了口气。“‘有一些人’,亲爱的,你是说不止一个?三点钟很尴尬。我必须三点半在家吃药。如果不按计划吃药,那么采用本科姆的新疗法就会毫无作用。如果我晚一点去找你,显然又赶不上兜风了。”想到这些,他又放下刀叉,布满细纹的脸都焦虑地涨红了。

布兰克小姐乐呵呵地表示怀疑。“哦,我可不那么想。她没告诉我们电报里写的什么。我看她不想让侯爵夫人知道。她看上去真浪漫,对不对?你有没有觉得她念《杰拉丁女士的求婚》(1)的时候活脱脱像司各特-西顿斯夫人(2)?你从没听她念过诗?”

“真是难得,”韦兰夫人说,“他们居然没有挑‘国际杯’赛那天!你记得吗,两年前他们为一个黑人办聚会,跟茱莉亚·明戈特的午后舞会正好是同一天!幸好这次没有其他活动——因为我们总得有一些人要去。”

阿切尔努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他的未来仿佛猛然间在他面前展开;沿着无尽的虚空望去,他看见一个越来越矮小的身影,而他身上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望一眼四周这杂乱的花园、破败的房子和暮色渐浓的橡树林。仿佛这里正应该是他找到奥兰斯卡夫人的地方,可她已经远去,就连那柄粉红色的伞都不是她的……

明戈特家族里没人能理解为什么艾米·西勒顿会对丈夫的种种怪癖如此顺从。他请回家的都是些长头发的男人和短头发的女人,外出旅行的时候,他带她去尤卡坦半岛看古墓,而不是去巴黎或意大利。但他们就是那样,我行我素,显然没有觉察自己与旁人截然不同。当他们一年一度举办无聊的游园会时,峭壁滨海道上的人家不得不因为西勒顿、彭尼罗、达格内特家族的密切关系而抽签,勉强派一位代表出席。

他皱起眉头踌躇道:“我想你不知道——我明天要去波士顿。如果我能够见到她——”

爱默森·西勒顿教授是纽波特社交界的一根刺,一根难以拔除的刺,因为他生长于名门望族。他就是所谓“事事优越”的那一类人物。父亲是西勒顿·杰克逊的舅舅,母亲是波士顿彭尼罗家的人,两边都是有财有势,门当户对。正如韦兰夫人常说的,爱默森·西勒顿根本没有必要当个考古学家,或任何哪门学科的教授,也根本没有必要冬天住到纽波特来,或做其他那些离经叛道的事情。至少,若他果真要与传统决裂,公然藐视社交界,那就没必要娶可怜的艾米·达格内特,因为她可是有权指望“另一种生活”,或能供得起自己的马车。

他感觉布兰克小姐开始对他冷淡了,尽管她脸上依然带着笑。“哦,当然啦,你真好!她住帕克旅馆。这样的天气,那儿一定糟透了。”

“可怜的艾米·西勒顿——你永远猜不出她丈夫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韦兰夫人叹息道,“我想他是刚刚发现布兰克一家。”

接下来,阿切尔就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两人的对话了。他只记得自己拒绝了她让他等家人回来后一起喝了茶再走的请求。最后,他还是由女主人陪着走出了木雕丘比特的射程,解下缰绳,驾车离开。转出小巷的时候,他看见布兰克小姐还站在门口,挥动着那柄粉红色的遮阳伞。

“老天爷——”韦兰先生倒吸一口气,仿佛必须再读一遍才能完全领会此事是何等荒谬。

(1)Lady Geraldine's Courtship:英国诗人伊丽莎白·勃朗宁诗作。

韦兰先生不安地放下刀叉,狐疑地望着午餐桌另一头的妻子。韦兰夫人扶了扶金边眼镜,用高雅喜剧的口吻朗声念道:“爱默森·西勒顿教授及夫人诚邀韦兰先生偕夫人于八月二十五日三时整莅临星期三午后俱乐部聚会,欢迎布兰克夫人及小姐。敬祈赐复。凯瑟琳大街,红山墙。”

(2)Mary Frances Scott-Siddons(1844—1896):英国女演员。

“为布兰克家办欢迎会——布兰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