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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阿切尔默许了,她便掉转马头,沿纳拉甘塞特大道而行,穿过斯普林街,驶向乱石崎岖的荒野。就在这偏僻冷落的地方,向来无视先例和节俭的凯瑟琳女皇在她年轻的时候就在一处俯视海湾的廉价地段为自己建造了一栋尖顶丛立、架着横梁的华丽别墅。在茂密的矮橡树林中,她的游廊延伸到小岛点缀的水面上。一条蜿蜒的车道穿过铸铁牡鹿和镶嵌蓝色玻璃球的天竺葵小丘,直达油光闪亮的胡桃木大门。大门上方搭着条纹顶篷,里面便是门厅,铺着星星图案的黄黑相间拼花地板,通往四个正方形小房间。房间天花板下面贴着厚重的绒面壁纸,天花板上面则请了意大利画匠浓墨重彩描绘了奥林匹斯山诸神。在明戈特夫人不堪身体重负之后,这些房间中的一个就成了她的卧室,相邻的一间则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她总是端坐在敞开的房门与窗子之间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中,永不停歇地摇动着一柄蒲扇,但由于她的前胸异常突出,扇子距离身体其他部位便异常遥远,搅动起来的风便只够吹起扶手罩子上的流苏。

“我们去看看外婆好吗?”梅突然建议道,“我想亲口告诉她我得了头奖。离晚饭还早呢。”

由于是老凯瑟琳促成了阿切尔尽快完婚,因此她对这年轻人表现出援助者对于受援者的那种热忱。她相信他之所以迫不及待是出于难以克制的爱情,而她向来热烈赞许冲动行为(只要不会让她花钱),所以她每次见到他都会同谋似的对他亲切地眨眨眼睛,玩点暗示,幸好梅对此毫无反应。

午后的日光依然在明媚的草地上、灌木丛间流连,贝勒维大街上,四轮折篷马车、双轮马车、敞篷马车和双人对座马车来来往往,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或是正从波福特家的游园会上离开,或是刚刚结束每天下午的海滨大道兜风正往回赶。

她兴致勃勃地对梅胸前那枚在比赛后赢得的嵌钻箭形胸针细细品鉴了一番,说她当年顶多就是一枚金银丝胸针了,不过波福特做事情确实漂亮。

韦兰夫人的藤编小马车已经在等他们了。他们随着逐渐散去的许多马车一起离开,梅持着缰绳,阿切尔坐在她身边。

“真是一件传家宝呢,亲爱的,”老夫人嘿嘿笑道,“你一定得传给你的大女儿。”她拧了拧梅白皙的胳膊,看着她脸上生起红晕。“哎,哎,我说什么了就让你打出红旗啦?就不生女儿了?只生儿子,嗯?老天爷啊,瞧瞧她越发脸红起来。怎么,连这也说不得?哎哟哟,我的孩子们求我在头顶画上那些个男神女神的时候,我就说,谢天谢地,总算我身边有几个人是什么都吓不到他们的了!”

她接受了对手和同伴的祝贺,淡然的神态使她的优雅更加完美。没有谁会嫉妒她的胜利,因为她已使众人感到,即便她输了,也会是同样的安静。然而,当她的目光与她丈夫的目光相遇,当她见到他脸上的喜悦时,她脸上便也立刻喜悦洋溢了。

阿切尔大笑起来,梅也跟着笑了几声,眼睛红红的。

阿切尔心头无名火起。主人对梅的“美好”表示轻蔑应该就是做丈夫的希望听到的评价。一个粗俗的人认为她缺乏魅力,不过是再次证明了她的品质,但那句话依然令他心头一凛。如果“美好”到极致而仅仅成为其反面,如果帷幕落下,后面仅仅是虚空呢?梅最后一箭正中靶心,他望着她两颊绯红地平静退场,感到自己还从未开启过那道帷幕。

“好了,现在就请跟我说说游园会吧,亲爱的,从傻乎乎的梅朵拉那儿可听不到一句实诚话。”老祖宗说道。梅一听便嚷道:“梅朵拉姨妈?我还当她去朴次茅斯了呢?”老祖宗温和地说:“她是要去那儿,但她得先过来接艾伦。啊,你还不知道吧?艾伦来这儿跟我住了一天了。她不肯来这儿消暑,真是胡来,不过我已经有五十年不跟年轻人争了。艾伦——艾伦!”她苍老的声音尖利地嚷起来,一边努力探出身子去,试图看到游廊外面的草坪。

“老天,”阿切尔听见劳伦斯·莱弗茨说,“没人像她这样拿弓。”波福特驳道:“没错,但她能射中的也只有那种靶子了。”

没有人回答。明戈特夫人烦躁地提起手杖敲了敲亮晶晶的地板。一个裹着鲜艳头巾的黑白混血女仆应声进来,告诉女主人她看见“艾伦小姐”沿小路去海边了。明戈特夫人转过脸来看着阿切尔。

她手握弓箭,在草地上的粉笔标记处立定,将弓举到齐肩,瞄准靶心。那典雅的姿态,一出场便赢得一片低声赞叹,阿切尔不由感到一种拥有者的满足,正是这种满足感时常欺骗他生出短暂的幸福。她那些妩媚的对手——瑞吉·契佛斯夫人,梅里家的小姐们,以及索利家、达格内特家和明戈特家的几位面色红润的姑娘——都紧张地站在她身后,棕色秀发、金色弯弓、浅色布裙和缀满鲜花的帽子汇成一道柔和的彩虹,一个个风华正茂,沉浸在夏日的盛景中,却没有哪一个比得上他妻子如水泽仙子那般悠然,此刻她正绷紧肌肉,笑眉微蹙,全神贯注地用足力量。

“乖孩子,快去把她叫回来。让这位漂亮女士来给我讲讲聚会的事。”她说。阿切尔站起身,如坠梦中。

梅·韦兰恰好走出帐篷。她一身白裙,腰间一道浅绿色缎带,帽子上绕着常春藤花环,那一副狩猎女神般的超然神态分明就是订婚当夜步入波福特家舞厅时的模样。此刻,她的眼里毫无思想,心里也毫无情绪,虽然她丈夫知道那两者她都具备,却再次惊讶地发现她会如此看不出任何阅历。

自从他们上次会面,这一年半以来,他时常听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名字,甚至对她这期间的主要经历了如指掌。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在纽波特,频频现身社交界,但到了秋天,她突然将波福特费尽心机为她找来的“完美房子”转租出去,决定搬到华盛顿。冬天,他听说(人们总是能够听说华盛顿的漂亮女士的事)她在据说是弥补了政府处理社会问题不力的“一流的外交圈子”里大放光彩。他淡然地听着这些描述,听着有关她的容貌、谈吐、观点和交友的各种互相矛盾的传闻,仿佛在听某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往事;直到梅朵拉在射箭比赛上突然间说出她的名字,艾伦·奥兰斯卡才在他心头复活。侯爵夫人愚蠢的咬舌音唤起了炉火映着小客厅的画面以及马车夜归碾过空寂小街的声响。他想起曾经读过一个故事:几个托斯卡纳的农家孩子在路边洞穴里点燃一捆稻草,照亮了彩绘墓室里沉默不语的古老影像……

“啊,那头奖还是在家里人手上了。”梅朵拉说道。这时他们走到帐篷前,波福特夫人一身少女般的淡紫色细棉布裙,面纱飘飘,向他们迎上来。

通往海边的小路从别墅所在的斜坡往下伸向种着垂柳的水上步道。透过柳影,阿切尔看见石灰山崖闪着光,山崖上那座白色小塔楼正是广受尊敬的守塔人伊达·刘易斯安度晚年的地方。更远处是一片平坦的水域以及政府在山羊岛上竖起的丑陋烟囱,金光粼粼的海湾往北延伸,直到遍栽矮橡树的普鲁登斯岛,暮霭中隐隐可见科纳尼卡特岛的岸线。

侯爵夫人脸色一变,用她那副古怪的外国腔调答道:“你想要我怎么办?(3)”波福特听见,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当他眼睛瞥到阿切尔,又立刻装出一脸微笑,祝贺道:“你瞧梅就要赢头奖了。”

柳径外伸出一道窄窄的木堤,尽头是一座形如宝塔的凉亭,亭中立着一位女士,倚着栏杆,背对岸边。阿切尔一见便停住脚步,仿佛从梦中醒来一般。往昔的画面是梦,岸上头那栋房子里等待着他的才是现实——韦兰夫人的马车正在门前打转;梅坐在鲜廉寡耻的奥林匹斯山诸神脚下,没说出口的希望令她容光焕发;贝勒维大街另一头的韦兰别墅里,韦兰先生已经换好晚餐礼服,焦躁地在客厅里踱步,手里攥着表——因为在他们这样的人家,哪个钟点应当做哪件事情,都应该是一清二楚的。

他向侯爵夫人和纽兰走来,带着一贯的微含嘲讽的笑容。“喂,梅朵拉!那些赛马怎么样?四十分钟就到了,嗯?……不坏吧,可不能吓掉你的魂哟。”他握了握阿切尔的手,然后随他们转过身,立在曼森夫人的另一边,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不让他们的同伴听清。

“我是什么?女婿——”阿切尔心想。

关于波福特的各种流言很多。春天,他乘着自己的蒸汽游艇长途旅行去了西印度群岛,据说,在他所到之处,总有一位貌似范妮·瑞茵小姐的女士相随。这艘游艇建于苏格兰克莱德河畔的船厂,配有瓷砖铺地的浴室和其他闻所未闻的奢侈装备,说是花了他五十万美元;而他返回纽约时给妻子奉上的那条珍珠项链光华夺目,做赎罪的贡品恰如其分。波福特的资财经得起如此挥霍,但令人不安的谣言却从未平息,不仅在第五大道,也在华尔街流传。有人说他投机铁路失败,也有人说他被她的某个最贪得无厌的同行狠敲了一笔。对于每一次破产传言,波福特总是回应以更多的挥霍:新建一排兰花花房,新买一批赛马,或是为他的画廊新添一幅梅索尼埃(2)或卡巴内尔的画。

长堤尽头的人影一动不动。年轻人在坡上站立许久,凝视着海湾里来来往往的帆船、游艇、渔舟和喧嚷的运煤拖船搅动起波浪。凉亭里的那位女士仿佛也被同样的情景所吸引。灰蒙蒙的亚当斯堡后面,漫天晚霞碎裂成千百团火焰,一艘单桅帆船正从石灰山崖和海岸之间的水道驶过,那船帆仿佛被点燃了一般。阿切尔望着这景象,想起了《流浪汉》中的那一幕,蒙塔格将艾达·戴斯的丝带捧到唇边,而她却并未察觉他就在房间里。

波福特正从帐篷那儿穿过草地,大步向他们走来。他身量高大而笨重,被紧紧裹在一件伦敦常礼服中,扣眼里别着一支自家的兰花。阿切尔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过他了,对他外表的变化大吃一惊。在盛夏的阳光下,他红润的面色显得过于浓重甚至臃肿,要不是他肩膀挺阔,那步态就该像是一个大腹便便、衣着厚重的老人了。

“她不知道——她猜不到。如果是她在我背后,我又会不会知道?”他沉思着。忽然,他对自己说:“要是那帆船驶到石灰山崖的灯塔了她还不转过来,我就回去。”

“我不住在这儿,我要跟布兰克一家去朴次茅斯,她们在那儿有一处可爱幽静的地方。波福特非常周到,今天早上派了他有名的赛马来接我,所以我至少能看一眼瑞吉娜的游园会。不过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到乡村生活了。布兰克一家总是很有新意,他们在朴次茅斯租了一间简单的旧农舍,邀请了各种代表性人物……”她躲在帽檐下轻轻一低头,脸色微微泛红,继续说道:“这个星期阿伽通·卡弗博士会在那儿举办一系列有关‘内在思想’的聚会。与这儿世俗娱乐的欢乐场面真是鲜明的对比——但我不就是一直生活在对比之中吗!对我来说,最无可救药的是单调。我总是对艾伦说:小心单调,它是一切大恶的根源。但这可怜的孩子正处于一种亢奋之中,对这个世界深恶痛绝。我想你也许知道,她拒绝了所有邀请,不肯来纽波特,甚至不肯陪她的祖母明戈特夫人。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我都没法说服她和我一起去布兰克家!她的生活太不健康、不自然了。唉,她应该听我的话,当时事情还有转机……门还开着……不过我们还是下去看看精彩的比赛吧!听说你的梅也参赛了呢。”

那船随着退去的潮水漂远,来到石灰山崖前,遮住了伊达·刘易斯的小屋,驶过了悬挂灯盏的塔楼。阿切尔等待着,直到船尾和小岛最远处那块礁石之间的宽阔水面闪动起来,那凉亭里的人影依然一动不动。

阿切尔的心莫名地抽紧了,就同过去某一次一样,仿佛有一扇门被猛地关上,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但这隔绝一定是瞬间便消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设法提出一个问题,而梅朵拉正在回答了。

他转身朝坡上走去。

“亲爱的纽兰,我不知道你和梅已经来了!你自己是昨天才到的吧?啊,工作——工作——职责……我知道许多做丈夫的只有周末才有可能陪伴妻子。”她脑袋一歪,眯起眼睛,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但婚姻是一种长时间的牺牲,我以前就常对艾伦这样说——”

“真遗憾你没有找到艾伦——我本想再见到她的,”在他们趁着暮色驾车回家的路上,梅说,“不过也许她无所谓——她似乎变了许多。”

他听到身旁一阵衣裙窸窣,曼森侯爵夫人穿过客厅长窗飘然而至。她同往常一样,身上张灯结彩似的异常俗艳,头顶软塌塌的意大利麦秆草帽,上面绕着一层又一层褪了色的网纱,帽檐上方可笑地撑着一把象牙雕花柄的黑色丝绒阳伞。

“变了许多?”她丈夫不露声色地重复道,眼睛盯着马颤动的耳朵。

但是,经过这一切消解和清除,他的头脑变得空空如也,只剩下过往的余音。他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他看见波福特家的草地上那些忙忙碌碌的人们就像看见一群在墓地里玩耍的孩子一般震惊。

“我是说,她对朋友那么冷漠,放弃了纽约和她的房子,结交了那么些怪人。想想她在布兰克家该有多么不自在!她说她去那儿是为了不让梅朵拉姨妈受到伤害:免得她嫁给坏人。但我有时候觉得是我们一直让她厌烦。”

他不能说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因为她满足了他的所有预期。娶了纽约最漂亮、最有人缘的女子无疑是让人心满意足的,何况她还是一位性情最温柔、最通情达理的妻子。对于这些优点,阿切尔绝不会无动于衷。至于新婚前夕的那场短暂疯狂,他已尽力克制,将它视为已经放弃的冒险中的最后一次。他已清醒地看到,妄想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不可思议的,她将仅仅是他记忆里一连串幽影中的一个,最哀婉、最刻骨铭心的那一个。

阿切尔没有接口,她继续说下去,那坦率稚嫩的声音里竟带着一种他从未觉察的冷酷。“毕竟我不知道,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是否真的没那么快活。”

可怜的梅,这不是她的错。如果说他们在旅行中时有些许不合拍,那么在回到梅熟悉的环境中之后便恢复了和谐。他早已预见到梅不会令他失望,他没有看错。他结婚了(就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因为在他所经历的一系列漫无目的的感情冒险都令人厌恶地草草收场之际,遇到了一位完美无缺的美丽女孩,她代表着平和、稳定、志同道合以及恒久的不可推卸的责任感。

他大笑起来。“老天爷!”他嚷道。她转过脸来看着他,不解地皱起眉头。他又说道:“我以前可从没听见你说过一句残忍的话。”

梅自己也不懂他为何令人费解地不愿接受如此合理而愉快的避暑方式。她提醒他说,结婚前他总是非常喜欢纽波特的。这的确无可置疑,于是阿切尔只得声称他会更喜欢那里了,因为这次是他俩一起去。然而当他站在波福特家的游廊上望着草地的红男绿女时却心头一寒,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会喜欢这里了。

“残忍?”

但韦兰家向来是去纽波特的,峭壁滨海道上那些方形别墅中有一栋就是他们家的。他们的女婿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说明他和梅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同往。韦兰夫人甚至尖刻地指出,梅完全没必要辛辛苦苦在巴黎试那些夏装,如果不允许她穿。对于这一点,阿切尔一直没办法反驳。

“哦——看罪人痛苦扭动是天使们最喜爱的娱乐;但我想,就连他们也不会认为地狱里的人会更快活。”

而纽波特却意味着摆脱责任,全然进入一种度假氛围。阿切尔曾试图说服梅去缅因近海的一座偏僻小岛(叫做荒山,的确名副其实)避暑,有一些强健的波士顿人和费城人在当地的“土人”茅舍里野营,报道了那里的旖旎风光以及密林深水中类似狩猎者的野外生活。

“可惜她嫁到了外国。”梅的语气平静得同她母亲对待韦兰先生的心血来潮时一样。阿切尔觉得自己被轻轻贬入了那一类不通情理的丈夫之中。

阿切尔满怀惊奇地望着这熟悉的场景。出乎他意料的是,生活依然遵循着固有的方式,而他自己对生活的反应却已彻底改变。正是在纽波特,他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种改变。去年冬天在纽约,他和梅住进了那栋带凸窗和庞贝式门廊的黄绿色房子,他便如释重负地回到了一成不变的事务所生活,日常活动恢复如常,仿佛链环一般将他与过去的自己联系在一起。接下来是令人兴奋的喜事——为梅的轻便马车(韦兰夫妇的礼物)选了一匹神气的灰色快马,并兴致勃勃地安排好了他的新书房。尽管家人表示怀疑和反对,但他还是按照他梦寐以求的方式布置:深色凸纹墙纸、伊斯特雷克书柜以及“真诚的”扶手椅和桌子。他在“百人团”见到了温塞特,又在“纽约人”俱乐部(1)找到了与他一个圈子的时髦的年轻人。他的时间一部分专注于法律工作,一部分交给外出用餐或在家款待朋友,晚上偶尔去听歌剧或者看戏,生活似乎依然相当现实,按部就班。

他们沿贝勒维大街行驶,来到顶着铸铁灯的削角木门柱前便转了进去,那是韦兰家别墅的入口。灯光已从窗子里透出,马车停下的时候,阿切尔瞥见岳父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在客厅里踱步,手里攥着表,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他早就发现这远比愤怒有效。

纽波特射箭俱乐部的八月聚会总是在波福特家举行。此前,射箭是除了槌球之外最受欢迎的运动,但如今却因为草地网球的兴起而渐遭遗弃。但网球仍被视为粗俗不雅,不适合社交场合,因此,作为展示漂亮服装和优雅举止的机会,弓箭依然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

年轻人跟着妻子走进门厅,感觉心绪已莫名地彻底改变。韦兰家的奢华陈设和浓厚气氛,充斥着琐碎严苛的清规戒律,已经如麻醉剂一般悄悄渗入了他的身心。厚重的地毯,警惕的仆人,恪尽职守的时钟永远滴滴答答,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门厅桌上永远堆着新送来的名片和请柬,琐事构成一道专横的锁链,将每时每刻、将这家里的每个成员都捆在一起,使所有不够系统而丰富的存在变得不真实、不稳固。可现在,却是韦兰家以及他应当在这家里过的那种生活变得不真实、不相干了,而他立在海边坡上看到的那一幕,虽然转瞬即逝,却切近得犹如他血管里的鲜血。

纽兰·阿切尔站在木屋游廊上,好奇地望着这情景。油光晶亮的台阶两侧各有一个高大的蓝瓷花盆立在明黄色瓷座上,花盆里种着绿色的针叶植物。游廊下面种着宽阔的一排蓝色绣球花,边缘仍是鲜红的天竺葵。阿切尔身后是他刚刚走过的落地长窗,透过飘拂的蕾丝窗帘,可以窥见屋里光亮如镜的拼花地板,散放着印花布蒲团、矮脚扶手椅和天鹅绒桌子,桌上摆满盛着果冻蛋糕的银器。

他一夜无眠,在印花布装饰的宽敞卧室里,在梅的身边,望着月光斜照在地毯上,想着艾伦·奥兰斯卡穿过闪烁的海滩回家,为她拉车的正是波福特的赛马。

从四方形木屋(同样漆成巧克力色,盖着铁皮屋顶的游廊则是棕黄相间,相当于雨篷)到悬崖的中途,靠着灌木丛竖起了两个大箭靶。草地另一头,对着箭靶支起一座真正的帐篷,帐篷周围安着长椅和庭院椅。一些着夏装的女士和身穿双排扣常礼服、头戴高礼帽的绅士正站在草地上或坐在长椅上。时不时会有一位身穿浆过的细棉布裙的苗条女孩从帐篷里出来,手里握着弓,对准箭靶射出一箭,众人便会停止交谈,观看结果。

(1)Knickerbocker:成立于1871年的绅士俱乐部。

草地边缘种着鲜红的天竺葵和锦紫苏,一条整齐铺设的砾石小路蜿蜒通向大海,路边间隔有序地立着漆成巧克力色的铸铁花瓶,环绕着矮牵牛和天竺葵编成的花环。

(2)Jean-Louis Ernest Meissonier(1815—1891):法国画家。

一小片明媚的草地平缓地延伸至明媚的大海边。

(3)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