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切尔先生——就要成为我的外甥纽兰了!”她说道,“我是曼森侯爵夫人。”
听见他进来,三个人都惊讶地转过身。夫人走上前,伸出手。
阿切尔鞠了一躬。她继续说道:“我的艾伦留我住了几天。我从古巴回来,冬天一直在那儿,和西班牙朋友在一起——都是些迷人的高贵人物,古老的卡斯蒂利亚王国(2)最有声望的贵族——真希望你能认识他们!但是我被这儿的好朋友卡弗博士召唤来了。你不认识阿伽通·卡弗博士吧,‘爱之山谷公社’(3)的创始人?”
“这个季节,这得花多少钱——虽然说,重要的自然是心意!”阿切尔进屋的时候,那位夫人正一顿一顿地感慨道。
卡弗博士点一点他的狮子脑袋。侯爵夫人继续说道:“啊,纽约——纽约——精神生活吹到这儿的可真是太少了!不过我看你倒是认识温塞特先生的。”
这三个人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眼睛都盯着奥兰斯卡夫人平常坐的那张沙发上摆着的很大一捧深红色玫瑰,玫瑰底下围绕着紫罗兰。
“哦,是的——我的确认识他有一阵子了,但不是通过那条路径。”温塞特干巴巴地笑了笑说。
她身旁,雪茄烟雾缭绕,站着的两位绅士便是那两件大衣的主人了。他们都穿着晨礼服,显然从早晨起就没有脱下来过。阿切尔吃惊地认出其中一个竟然是内德·温塞特,另一个年长些的他并不认识,身量庞然,可见就是那件“披风”的主人。此人长了一个虚弱的狮子脑袋,乱蓬蓬的花白头发,正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抓取什么东西似的,又像是在为跪在地上的会众祝福。
侯爵夫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怎么知道,温塞特先生?精神也是随意而吹的(4)。”
年轻人立刻发现女主人并不在屋里,却另有一位夫人站在炉火边,他不禁大吃一惊。那位夫人高挑清瘦,神情从容,衣裙上缀满环扣和流苏,素色格子、条纹、饰带组合在一起,其用意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她的头发仿佛原先是要变白的,最后却只是褪去了颜色,顶上用一把西班牙梳子和一方黑色蕾丝头巾拢着。一副明显补过的真丝手套盖住了她那双风湿病人的手。
“随意——哦,随意!”卡弗博士大声地插嘴道。
阿切尔扬起眉毛,用询问的眼神看看娜丝塔西娅,娜丝塔西娅也扬起眉毛看看他,嘴里听天由命似的喊了声“来了”(1),将客厅的门一推。
“请坐,阿切尔先生。我们四个一起愉快地吃了晚餐,现在我的孩子上楼梳妆了。她在等你,马上就下来。我们刚才在欣赏这些极美的花,等她回来一定会很惊讶的。”
他走进奥兰斯卡夫人的客厅,没有料到的是,竟然看见那儿已经放着帽子和大衣了。如果她请了客人晚餐,又为何让他早些到?娜丝塔西娅将他的衣帽放好,他趁机仔细看了看另外那两件,心头的愤怒立即变成了好奇。那着实是他在上流人家见过的最奇怪的外套了,一眼就能断定其中绝没有裘力斯·波福特的。一件是黄色粗呢绒大氅,二手货色;另一件是褪了色的旧斗篷——类似于法国人所谓的“披风”,仿佛属于某个极魁梧的人,衣服显然已经穿了许多时日,墨绿色的衣褶散发出一种湿木屑的气味,看来主人常常靠着酒吧墙壁一站就是很久。斗篷上面还有一条灰色旧围巾、一顶牧师式样的古怪毡帽。
温塞特依旧站着。“恐怕我得告辞了。请转告奥兰斯卡夫人,她抛下这里会令我们都非常失落的。这座房子已然是一个绿洲。”
然而,当他在紫藤下拉响门铃的时候也不过八点半。他并没有按照原来的计划晚到半个小时,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焦躁促使他来到她家门前。不过他想,斯图瑟夫人家的星期天聚会并非舞会,客人们通常会早到,仿佛是为了尽量减少过失。
“啊,但她绝不会抛下你的。诗和艺术就是她生命中的空气。你就是写诗的吧,温塞特先生?”
“很好,明天晚上见。”他又说了一遍,心里却决定不要早去,这样晚点到她家或许可以使她去不成斯图瑟夫人那儿,或者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出门——总而言之,那将是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唔,我不写诗,但我时常读诗。”温塞特答道,一边对所有人都点了点头,便溜出了房间。
第二天是星期天。如果她要在星期天“出去”,那当然只能是去勒缪尔·斯图瑟夫人家。他有些不悦,并非因为她要去那里(他乐意她去自己喜欢去的地方,而不必在意范·德尔·吕顿夫妇),而是因为在那种地方她必然会遇见波福特,并且她必然事先就知道会遇见波福特——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去那里的。
“尖刻的人——少些教养(5),但很机智。卡弗博士,你一定也认为他机智吧?”
她点点头。“明天,可以,但请早些。我还要出去。”
“我从来不管机智不机智。”卡弗博士严厉地说。
“明天晚上可以吗?”
“啊——哈——你从来不管机智不机智!他对我们这些卑弱的凡人是多么无情,阿切尔先生!但他是只生活在精神之中的。今晚他马上就要去布兰克夫人家演讲,现在他正在为此做精神准备呢。卡弗博士,在你出发去布兰克夫人家之前,是否有时间向阿切尔先生讲一讲你有关‘通灵’的那个令人茅塞顿开的发现?可是不行,我知道已经快九点了,我们没有权力耽搁你,正有很多人在恭候你的讯息呢。”
他不由心头一痛,想到自己曾在那间低矮客厅的灯光下度过了些许时刻,虽然短暂,却令人难忘。
卡弗博士似乎对这样的结果有点失望,但他取出一块笨重的金表与奥兰斯卡夫人的旅行小钟对了对,便不得不收起巨大的手脚,准备动身。
“随时都可以。但如果你还想见到那座小房子的话,就请早些来。我下星期就搬走了。”
“希望稍后能见到你,亲爱的朋友。”他对侯爵夫人说。夫人微笑道:“等艾伦的马车一到,我就去找你。但愿能赶在演讲开始之前。”
“我什么时候能见你?”当她将他送到房间门口时,他问道。
卡弗博士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切尔。“如果这位年轻的绅士对我的经历有兴趣,也许布兰克夫人会允许你带上他?”
阿切尔起身告辞,当他的手触到奥兰斯卡夫人的手时,他感觉她正等着他提一提那封尚未回复的信。
“哦,亲爱的朋友,如果有可能——我相信她会很高兴的。但恐怕我的艾伦还等着阿切尔先生呢。”
阿切尔发现,奥兰斯卡夫人在祖母身边坐下之后依然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愉快的神色已经从她眼睛里褪去。她温柔地说道:“当然,奶奶,我们会说服他们照他的心愿办的。”
“真遗憾,”卡弗博士说,“这是我的名片。”他将名片递给阿切尔。阿切尔看见名片上用哥特字体写着:
“瞧他,急忙忙地要结婚,居然不辞而别,赶去跪在那个傻丫头跟前哀求!这才是恋人的样子——当年倜傥的鲍勃·斯派赛也是这样带走我可怜的母亲的;可没等我断奶,他就厌了——等我八个月就行了呀!但是呢,年轻人,你不是斯派赛,这对你、对梅都是件好事。只有可怜的艾伦身上还留着他家的坏血统;其他人可全都是模范明戈特哦。”老夫人鄙夷地嚷道。
阿伽通·卡弗
“如果她还需要我,那么她就是决心不让我看出来。”他心想。她的态度刺痛了他。他想感谢她去看他母亲,但老祖宗那种不怀好意的目光令他张口结舌。
爱之山谷公社
“当然,你一到那儿就再也不会想起我来了!”她还是微笑着看着他,那快活的样子也许是刻意表现出毫不在意。
基塔斯夸塔米,纽约
他只说是走得突然,匆匆忙忙的,原打算到圣奥古斯丁后再给她回信的。
卡弗博士欠一欠身便离开了。曼森夫人叹了口气,不知是因为遗憾还是解脱,然后又摆摆手示意阿切尔坐下。
“是的,我知道,”她依然看着他,“我去看过你母亲,问你上哪儿了。我给你写了封信,你却一直没回。我还怕你病了。”
“艾伦这就下来。不过在她下来之前,我很高兴能和你安静地待一会儿。”
“哦,我的好孩子,你自己想吧!他刚去过佛罗里达看心上人。”
阿切尔低声说与她会面非常高兴。侯爵夫人继续叹息着说:“我全都知道了,亲爱的阿切尔先生——我的孩子把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我了。你的明智劝告,你的勇敢和坚定——谢天谢地还不算太晚!”
奥兰斯卡夫人依然笑吟吟看着阿切尔。“他怎么回答的?”
年轻人非常尴尬地听着,心想他干预她私事的事,奥兰斯卡夫人还有谁没去宣告的?
“亲爱的,我刚才正好问他:‘你为什么不娶我的小艾伦?’”
“奥兰斯卡夫人言过其实了。我只是按照她的要求给她提出了一些法律上的意见。”
奥兰斯卡夫人笑吟吟地走上来。她满脸喜悦,弯腰让祖母亲吻,一边愉快地向阿切尔伸出手。
“唔,不过你这样——你这样却也在无意中促成了——怎么说呢——我们现代人是如何称呼所谓‘天意’的,阿切尔先生?”夫人嚷道,将头一侧,神秘地垂下眼睑,“你有所不知,当时恰巧也有人在恳求我,实际上是建议我——而此人来自大西洋彼岸!”
老凯瑟琳赞同地看着他微笑。“是的,我看出来了。你眼睛就是尖。你小时候我就知道你喜欢先让人家来帮你。”她仰头大笑起来,下巴上波纹荡漾。“啊,我的艾伦来了!”她身后的门帘一分,她嚷道。
她悄悄向身后瞥了一眼,仿佛生怕被人听见,然后将椅子往前拉了拉,象牙扇举到唇边,低声道:“就是伯爵本人——那个可怜的疯子,愚蠢的奥兰斯基,只要求带她回去,她的条件全部接受。”
“是的,没错。真是可惜了。现在可太晚了,她这辈子是完了。”她的口气是如同老年人埋葬年轻人希望那般的冷酷和得意。阿切尔听了不由心中一凛,忙说:“能否请您对韦兰夫妇施加影响,明戈特夫人?订婚太久我可受不了。”
“天啊!”阿切尔跳起来惊呼道。
阿切尔笑起来。“首先,她也没在这儿嫁人啊。”
“吓着你了?是的,当然,我理解。我不会替斯坦尼斯拉斯辩解,但他一直称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并不为自己辩解——他向她求饶,通过我本人,”她拍了拍自己瘦削的胸口,“我还有他的信。”
曼森·明戈特夫人小嘴一努,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怀好意地对他眨了眨眼睛。“‘问妈妈吧,’我猜她会说——就是那一套。啊,这些姓明戈特的——全都一个样!生来就死守着老规矩,你休想把他们拖出来。我建这栋房子的时候,人家还当我是要搬去加利福尼亚呢!从来就没有人在四十街之外建过房子——是啊,我说,也没有人在巴特利老歌剧院之外建过啊,直到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没有,没有,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想要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怕得当那是天花呢。啊,我亲爱的阿切尔先生,我真庆幸自己不过是个粗俗的斯派赛;但我的孩子却没有一个像我的,除了我的小艾伦。”她不说话了,又冲他眨眨眼睛,用老人才有的闲扯腔调问道:“我说,你究竟为什么不娶我的小艾伦啊?”
“还有信?——奥兰斯卡夫人看过了吗?”阿切尔结结巴巴地问道。这令人震惊的消息使他晕眩。
“我想让她答应四月份结婚。再浪费一年有什么意义呢?”
曼森侯爵夫人轻轻摇摇头。“时间——时间,我得有时间。我了解我的艾伦——傲慢、倔强,而且,恐怕还有些不懂得宽恕。”
“她不同意吗?什么请求?”
“但是,天啊,宽恕是一回事,回到那个地狱却是——”
“我是希望她理解,不过她终究还是不肯同意我跑去提出的请求。”
“唉,是啊,”侯爵夫人赞同道,“她也是如此形容的——这个敏感的孩子!但是从物质方面讲,阿切尔先生,如果可以屈尊考虑一下,你可知道她要放弃的是什么吗?瞧瞧沙发上的玫瑰——这样的玫瑰成片成片,温室里的,露天的,要知道他在尼斯拥有无与伦比的花田!珠宝——祖传的珍珠,索别斯基(6)的祖母绿——紫貂皮——但这些她全不在乎!艺术和美,那才是她在意的、全身心热爱的东西,就像我一样,而那也同样围绕着她。绘画、价值连城的家具、音乐、充满智慧的对话——唉,亲爱的年轻人,请恕我直言,你们这儿的人完全不能理解!而这些她全都有,并得到了最崇高的敬意。她告诉我说,纽约人并不认为她美——天啊!她在欧洲被画过九次肖像,最了不起的画家都请求她垂青。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吗?何况仰慕她的丈夫已经在懊悔?”
“哈哈——你就那么脱缰跑了呀?我猜奥古斯塔和韦兰一定是拉长了脸,就像世界末日来临了吧?不过梅这孩子嘛——她是理解的,我说得对不对?”
曼森夫人说得兴起,脸上露出一种沉浸于回忆的心醉神迷,要不是阿切尔已经惊呆,他恐怕会被逗乐的。
老夫人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她很感激他说服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放弃离婚的念头。他告诉她说,他甚至没有向事务所告假就跑到圣奥古斯丁,只为了看看梅,她肥胖的下巴一颤便轻声笑起来,滚圆的手拍拍他的膝盖。
如果他事先得知自己第一次见到可怜的梅朵拉·曼森时,她将以撒旦使者的面目出现,他准会哈哈大笑;可此刻他却绝没有大笑的心情,在他眼里,她正是来自地狱,艾伦·奥兰斯卡逃离的地狱。
阿切尔离开圣奥古斯丁的时候受托要给明戈特老夫人带许多口信。他回到纽约一两天之后便去拜访她了。
“这些事情——她还都不知道?”他突然问道。
“啊,”她儿子答道,“她们俩可不一样。”
曼森夫人将一根发紫的手指按在唇边。“并没有人直接告诉她——但她是否有所怀疑?谁说得准呢?阿切尔先生,其实我一直等着见你。自从我听说了你的坚定立场,以及你对她的影响力,我便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让你相信……”
“不过是从我的老眼光来看。我以为梅才是最完美的。”阿切尔夫人说。
“相信她应该回去?那我宁可看她去死!”年轻人激动地嚷道。
“妈妈认为她没那么简单。”简妮插嘴道,眼睛注视着哥哥的脸。
“啊。”侯爵夫人叹了一声,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的神色。她坐在扶手椅里,戴着手套的手指将那把可笑的象牙扇开开合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倾听。
阿切尔夫人噘起嘴,说道:“她显然很会献殷勤,即使在看望一个老太太的时候。”
“她来了,”她压低声音急速地说,又指了指沙发上的花,“阿切尔先生,我想你还是希望那样的?婚姻毕竟是婚姻……而我的侄女依然是一个妻子……”
“我希望你喜欢她,妈妈。”
(1)原文为意大利语。
“是的,她就是这么告诉我们的,”阿切尔夫人说,“她到这儿来似乎很感激。”
(2)Castile:中古时代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王国。
纽兰笑起来。“说到朋友,奥兰斯卡夫人总是这种口吻。回到自己人中间,她很高兴。”
(3)Valley of Love Community:影射19世纪美国的乌托邦组织,尤其是创立于1848年的纽约奥奈达公社。
“她穿了一身黑丝绒波兰式长裙,镶着黑玉扣子,戴着一个小巧的绿色猴皮手筒,我从没见她这么时髦过,”简妮继续说道,“她是星期天下午一个人早早过来的。幸好客厅里生了火了。她带了一个那种新式的名片盒。她说她想认识我们,因为你对她非常好。”
(4)借用《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三章第八节:“风随意而吹。”
年轻人正同母亲和妹妹一起吃饭。他惊讶地抬起头,见阿切尔夫人庄重地低头注视着自己的盘子。阿切尔夫人并不认为自己从社交界退隐就应该被社交界遗忘。因此纽兰猜想,他方才对奥兰斯卡夫人来访表示惊讶,可能让母亲不悦了。
(5)原文为法语。
“你不在家的时候,你的表姐伯爵夫人来看过妈妈了。”他回到家中的那天傍晚,简妮·阿切尔告诉他说。
(6)JohnⅢSobieski(1624—1696):波兰国王、立陶宛大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