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并不是当真要那样,亲爱的,不过复活节之后马上结婚——这样我们就能在四月底扬帆远航了。事务所里的事我一定能安排好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大斋期结婚?”他答道,但一见她震惊的表情,他便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
听他说着这些假设,她微笑起来,仿佛在梦境中一般。而他看得出,她是只要能做梦就满足了,就像在听他朗诵诗集中那些美好却永不可能实现的事物。
“在塞维利亚过复活节?可下星期就开始大斋期(2)了!”她笑起来。
“哦,请说下去,纽兰。我喜欢听你描述。”
“说不定等开春我们就能看到这些了——甚至还能看到塞维利亚的复活节庆典。”他热烈地说,有意夸大要求,试图得到更大的让步。
“可为什么只能是描述呢?为什么我们不把它们变成现实呢?”
他唯一的希望是再次恳求梅。在他返回纽约的前一天,他同她去西班牙传教堂外荒弃的花园散步。那儿的景色使人联想起某些欧洲的场景。梅戴了一顶宽边草帽,使清澈见底的眼睛蒙上一层神秘的阴影,显得分外动人。当他说起格兰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时,她兴奋起来。
“我们会的,亲爱的,当然会喽。等到明年。”她缓缓说道。
他本打算抓住与韦兰夫人单独谈话的机会,催促她将婚期提前。但他想不出任何能够打动她的理由,因此见到韦兰先生和梅的马车回到门外,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难道你不想让它们早点实现?我就不能说服你现在就行动?”
“我一直都在为梅着想。”年轻人答道,一边站起身,结束这场对话。
她垂下头,将脸藏在宽帽檐下面。
“我确信,”韦兰夫人继续说道,“如果这件可怕的事情上了报纸,那将是对我丈夫的致命打击。我不知道其中的细节,我也不想知道,可怜的艾伦试图跟我谈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告诉她的。我还要照顾病人,必须保持开朗愉快。但韦兰先生非常担心,我们等她决定的那些天,他每天早上都会发低烧。他就是害怕女儿知道世上还会有这种事情——不过当然喽,亲爱的纽兰,你也一定有同感。我们都知道你是为梅着想的。”
“为什么我们要再做一年的梦?看着我,亲爱的!你不明白我有多想娶你?”
啊,不,他不希望梅有那样一种天真,那种使头脑隔绝了想象、使心灵隔绝了感受的天真!
她依然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竟流露出绝望,他不由松开了搂在她腰间的手。但突然间,她脸色变了,深不可测一般。“我不敢肯定是否真的明白,”她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说不准自己会一直喜欢我?”
如果他当真说出这番话,而不是仅仅在心里默想,不知韦兰夫人会如何作答。他想象得出她那平静坚毅的面庞必然会大惊失色。因为毕生掌管家务琐事,她具有一种矫揉造作的威严神态,眉目间尚留存着能在她女儿脸上找到的秀美痕迹。他自问,不知梅的容颜是否也注定将混浊成眼前这中年妇人的一副不可战胜的天真。
阿切尔从椅子上跳起来。“天哪——也许吧——我不知道。”他怒道。
“将会是我们所有人努力制造的那样,”他真想说,“如果你们大家都希望她沦为波福特的情妇,而不是某个正派人的妻子,那么你们显然走对了方向。”
梅·韦兰也站了起来。当他们彼此面对的时候,她仿佛生出一种女性的气魄与尊严。两人都沉默了,仿佛都因为这始料未及的对话而感到惶恐。然后,她低声道:“是不是——是不是有其他人?”
阿切尔没有说什么,韦兰夫人继续说道:“不过,你说服艾伦放弃了那个念头,我们万分感激。她的祖母和她的叔叔罗维尔都拿她没办法。他们都写信来说,她之所以改变主意完全是由于你的影响——其实她自己也是这样对她祖母说的。她极其崇拜你。可怜的艾伦——她向来就是个任性的孩子。真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会怎样?”
“其他人——在你和我之间?”他慢慢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有些难以理解,需要时间对自己再说一遍。她似乎看透了他语气中的犹疑,用更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让我们坦率地说吧,纽兰。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变化,尤其是在我们宣布订婚之后。”
韦兰夫人怜悯地微笑着。“那就跟外国人对我们的那些奇怪杜撰一样。他们以为我们两点钟吃晚饭,还赞成离婚!所以他们来纽约的时候我还要招待他们,真让人觉得有点傻。他们接受我们的款待,然后回去再重复那些蠢话。”
“亲爱的——你疯了!”他冷静了些,嚷道。
“但欧洲上流社会并不容忍离婚。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以为她寻求自由是符合美国精神的。”自从年轻人离开斯库特克利夫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的名字,他觉得自己不由脸红了。
她浅浅一笑。“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说一说也无妨。”她停顿片刻,优雅地抬起头,继续说道:“但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又何必回避?你很可能只是犯了个错误。”
“恐怕艾伦的想法和我们完全不同。梅朵拉·曼森带她从欧洲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满十八岁——你还记得她在初入社交界的舞会上穿了一身黑,引起大轰动吗?又是梅朵拉的一个疯念头——可那次真是个坏兆头!那至少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之后艾伦再也没有回过美国。难怪她完全是个欧洲人了。”
他低下头,注视着脚下洒满阳光的小径上砌起的黑色叶形图案。“犯错总是很容易的;但如果我犯的是你所指的那种错误,那么我还会恳求你尽快完婚吗?”
不过,他与事务所互通几次电报之后,便成功地为感冒争取到一周的时间。而当得知莱特布赖先生之所以宽容,部分原因是他这位年轻的合伙人出色化解了棘手的奥兰斯基离婚案,阿切尔不由得感到些许讽刺。莱特布赖先生告知韦兰夫人,阿切尔为整个家族“做出了无法估量的贡献”,曼森·明戈特老夫人尤为满意。一天,梅随父亲乘着这儿唯一一辆马车外出兜风,韦兰夫人便趁机提起了女儿在时一直回避的那个话题。
她也低下头,用阳伞尖戳着那些图案,一边努力地斟酌措辞。“是的,”她终于开口道,“也许你是想——一劳永逸地——了结这个问题。这也是一种办法。”
“纽兰必须留下来,直到彻底摆脱感冒。”韦兰夫人疼惜地说。年轻人笑起来,说他以为职业也是重要的。
她的平静和清醒令他大吃一惊,但他并没有因此误以为她冷漠无情。他瞧着她帽檐下露出的侧脸,苍白的双颊,微微翕动的鼻孔,坚毅的嘴唇。
“哦,可是我喜欢这里,爸爸;你知道我喜欢。如果纽兰能够留下来,那我喜欢这儿就胜过纽约一千倍了。”
“是吗?”他问道,一边在长椅上坐下,抬头望着她,皱起眉头,努力显出轻松调皮。
“你怎么小心都不过分,尤其在冬尽春来的时候,”他说着,一边往自己盘子里堆起焦黄的烤饼,再把它们浸在金色的糖浆里,“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这么谨慎的话,梅现在就应该在贵族精英的舞会上跳舞,而不是在荒郊野外陪着一个老废物过冬了。”
她也坐下来,又说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一个女孩子会像她父母想象的那样无知。她能耳闻,也能观察——她有感情,也有主张。当然,那是在你说你喜欢我之前,很久之前,我知道你的心另有所属;两年前,在纽波特,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有一次舞会上我还亲眼看见你们一道坐在游廊上——后来她回到房间里去的时候看上去非常悲伤,我真为她难过;我们订婚的时候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见阿切尔突然到来,韦兰夫妇同他们的女儿一样吃惊;但阿切尔已经想到一个借口,说他感觉马上就要得一场重感冒了,而在韦兰先生看来,这个理由足以让人放下所有职责。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双手时而握紧伞柄,时而又松开。年轻人将手轻轻按在她手上,心里感到无法形容的宽慰。
“医生希望我丈夫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不然他若是心情不畅,气候也就不会对他有益了。”每一年冬天,她都要这样向那些好心的费城人和巴尔的摩人解释。韦兰先生在摆满丰盛美食的早餐桌边笑逐颜开,他对坐在桌子对面的阿切尔说道:“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们在野营——真正的野营。我跟我妻子和梅说,我要教教她们如何吃苦。”
“亲爱的宝贝——就是那件事吗?你要知道真相就好了!”
不一会儿,梅跳起来,嚷着他们要赶不上早餐时间了。两人忙赶回那幢旧房子。那是韦兰一家过冬的居所,门廊没有粉刷,蓝雪花与粉色天竺葵的花篱也没有修剪。韦兰先生对家居环境异常敏感,邋遢的南方旅馆里的种种不便令他避而远之,韦兰夫人便不得不面对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不惜巨大代价,年复一年拼凑起一班仆役——部分是从纽约带来的满腹牢骚的仆人,部分则是在当地找来的非洲裔差役。
她猛地仰起头。“这么说,还有我不知道的真相?”
这些事情忙得她不可开交,因此阿切尔上星期寄来的那册羊皮纸小书《葡萄牙人十四行诗》(1),她只是抽时间看了一眼;不过她正在背诵《他们如何把好消息从根特送到埃克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为她朗诵的东西;而她很高兴能告诉他,凯特·梅里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位诗人罗伯特·勃朗宁。
他的手依然按着她的手。“我是指你所说的这段往事的真相。”
“告诉我你每天都做些什么。”他把头一仰,双手搭在脑后,将帽子往前推推,挡住耀眼的阳光。让她说说简单的日常事情,这是他得以继续自己思考的最简便的方法。他便坐着听她一件接一件平平淡淡地讲述:游泳,驾船,骑马,偶尔有军舰进港时小酒馆里的舞会。有几个费城和巴尔的摩来的有趣人物在酒馆旁野餐。塞尔弗里奇·梅里一家过来待了三个星期,因为凯特·梅里得了支气管炎。他们打算在沙滩上辟一个网球场,但只有凯特和梅带了球拍来,而大多数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项运动。
“可我就是想知道这个,纽兰——我应该知道。我不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对别人的伤害——对别人的不公上。而且我要知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们的生活是建立在那种基础之上,那会有多么糟糕!”
两人都略有些尴尬,她轻轻将手从他手中抽出。除了上次在波福特家温室的片刻拥抱,这是他唯一一次吻她,而他发现她并不自在,失去了平日里那种男孩子般的冷静。
她的脸上显出一种悲壮的神情,令他几乎拜倒在她脚下。“我很久以前就想说这件事了,”她继续说道,“我想告诉你,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他们有理由——有理由对抗公众舆论。而如果你认为对那位——对那位我们提到的夫人有承诺,如果你有办法——有办法履行你的承诺,甚至不得不让她离婚——纽兰,请不要因为我而抛弃她!”
“怎么了?”他微笑着问道。而她惊诧地望着他,答道:“没什么。”
见她因为他与索利·拉什沃思夫人那段早已烟消云散的恋情而忧心忡忡,他非常惊讶,但此时,他却不禁叹服她的见识和大度。如此离经叛道的大胆态度中有一种超乎常人的东西,要不是他的心头还压着其他问题,准会对韦兰小姐敦促他娶旧情人的这桩奇事好好思索一番。但想到方才躲过的悬崖,他依然胆战心惊,同时对少女的神秘内心生出一种敬畏。
这形象如同蔚蓝的天空、从容的流水一般放松了阿切尔紧张的神经。他们在橘树下的长椅上坐下,他伸手搂着她亲吻,宛如将阳光下冷冽的甘泉掬在口中。但他没想到自己大约过于热烈了,她绯红了面颊挣脱开,好像被他吓着了。
一时间他无言以对,许久才开口道:“根本没有你所以为的那种承诺——或是义务。这类事情并非总是——那么简单……但没有关系……你这么大度真叫我喜欢,因为对于那一类事我和你有同感……我认为每件事情都必须区别对待,就事论事……而不必考虑那些愚蠢的习俗……我是说,每个女人都有权获得自由——”思路的转移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慌忙住口,然后微笑着看着她,又说:“亲爱的,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情,那能不能再进一步,想想我们如果遵从另一种形式的愚蠢习俗,会是多么毫无意义?如果我们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事情阻隔,那不是更有理由快点结婚,而不是继续拖下去吗?
时间尚早,大街上不适合正式的欢迎,而阿切尔希望与梅单独在一起,好倾吐所有的柔情蜜意和迫不及待。离韦兰家较晚的早餐还有一个小时,梅没有让阿切尔进屋,而是建议两人去郊外一处古老的橘园散步。她刚在河里划过船,那网着细浪的金色阳光仿佛也将她网着了。被风吹散的头发拂在她暖棕色的颊边,如银丝般熠熠生辉;眸子的颜色似乎更浅了,透明一般洋溢着青春的澄澈。她迈着富有活力的步伐走在阿切尔身旁,脸上天真安详的神情如一尊年轻健儿的大理石雕像。
她喜悦地脸一红,仰起头看着他;他低下头却见她眼中饱含幸福的泪水。但转眼间,她那种女性的气魄仿佛已退去,又变成了软弱羞怯的小女孩。于是他知道她的勇气和决心都是为他人的,对于她自己,却一切都没有了。显然,她为那番话是下了气力的,虽然从她刻意的冷静中并没有流露出多少。而一听到他的安慰,她便立即恢复原样,仿佛爱冒险的孩子躲进了母亲的怀抱。
她第一句话便是:“纽兰——出什么事了?”而他以为,如果她能立刻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为什么而来,那才更是“女人”。但当他回答:“是的——我觉得我必须见你”,她脸上便立即泛起欢喜的红晕,使惊讶的冷淡荡然无存,而他便也看出自己将轻易得到原谅,就连莱特布赖先生轻描淡写的不满也将被家人宽容的微笑化解。
阿切尔已无心继续恳求。她那崭新的一面才以清澈的眼睛给了他深邃的一瞥,便消失无踪,令他极为失望。梅似乎察觉了他的失望,却不知如何宽慰他;他们站起身,默默地往回走。
这儿才是真谛,这儿才是现实,这儿才是属于他的生活;他自以为蔑视专制的约束,却因为别人可能认为他偷懒度假而不敢离开办公桌!
(1)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英国诗人伊丽莎白·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1806—1861)的情诗集。
阿切尔沿着圣奥古斯丁沾着沙子的大街步行,有人将韦兰先生的住处指给了他。当看见梅·韦兰站在一棵木兰树下,阳光在发间闪烁,他便奇怪自己为什么等这么久才过来。
(2)复活节前的四十天斋戒期,其间不宜举行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