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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他跟着她走进狭窄的通道。她方才那番话令他非常沮丧,这时候他又无端的兴奋起来。这座温暖舒适的房子,镶板与铜器被炉火映得闪亮,仿佛是魔法变出来迎接他们的。厨房烟囱下的炉膛里,余烬发着微光,上方一副年代久远的支架,挂着一把铁壶。壁炉前铺着地砖,面对面放着两把灯心草编的扶手椅,靠墙的架子上摆着几排代尔夫特蓝陶盘。阿切尔弯腰往炉膛里添了一根木柴。

她立定。“不是,只是今天开着。我想进去看看,范·德尔·吕顿先生就让人生了火,开了窗子,这样我们上午从教堂回来的时候能进去坐坐。”她踏上台阶,试了试门。“还没有锁——真运气!我们进去安安静静地谈一谈。范·德尔·吕顿夫人去莱茵贝克看她的老姑妈了,一个小时之内不会有人来找我们。”

奥兰斯卡夫人放下斗篷,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阿切尔倚着烟囱,望着她。

“怎么——这房子开着!”他说。

“现在你笑了;可你给我写信的时候却不快活。”他说。

他们经过旧庄园的那栋屋子,低矮的四壁和狭小的方窗簇拥着正中一根烟囱。百叶窗都开着,透过新漆的一扇窗子,阿切尔发现里面生着火。

“是的,”她顿了顿又说,“不过你来了我就不会不快活了。”

“哦,你不喜欢我们!”阿切尔嚷道。

“我不会久留。”他答道,绷紧嘴唇,努力不再多说什么。

他不再开口。他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终于她说道:“我会告诉你的——可是在哪儿,在哪儿,在哪儿说呢?那房子就像一座巨大的神学院,没有一分钟能让人自己待着,所有的门都大开着,总是有仆人来上茶,来给火炉添柴,或是来送报纸!难道美国的房子里没有一处是可以让人自己待着的吗?你们那么腼腆,但你们又那么公开。我总是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修女学校——或者是站上了舞台,面对一群礼貌周到却从不鼓掌的观众。”

“是的,我知道。但我不管长远。我只活在眼下的快活里。”

她又一耸肩。“天堂里还会出什么事吗?”

这话充满诱惑地潜入他心底,为了抵挡对它的感觉,他从壁炉边踱开,又立定了眺望雪地里黝黑的树干。但她仿佛也换了位置,他依然能看见她,隔在他与树之间,俯身向着炉火,脸上带着慵懒的微笑。阿切尔的心挣扎似的狂跳起来。如果她逃避的正是他,如果她就是等他俩单独在这个僻静房子的时候把这个告诉他,那该怎么办?

“哦,我的朋友——!”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他诚恳地问道:“艾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艾伦,如果我真的能够帮助你——如果你真的希望我来——那就请你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你在逃避什么。”他追问道。

“如果我说的不是你的语言,又为什么过来呢?”

说话的时候他并没有移动,并没有转身看她:如果要发生,就这样发生好了。他们在房间两头,他的眼睛依然注视着窗外的白雪。

这话仿佛给他当头一棒,他默然站在小路上,低头看着她。

她沉默了许久;阿切尔想象她——仿佛听见她——悄悄走到他身后,伸开双臂轻巧地搂住他的脖子。他等待着,浑身颤抖着等待奇迹发生。突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一个人影上。此人穿着厚重的大衣,毛领竖起,正沿着小路朝房子这边走来。正是裘力斯·波福特。

“啊,不要问我!你我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她怒道。

“啊——!”阿切尔高喊一声,大笑起来。

他轻声问道:“不需要什么?”

奥兰斯卡夫人已跳起来,跑到他身边,手轻轻伸到他手中。但当她瞥见窗外,立刻脸色煞白,后退一步。

“你是说——谁都看得出我软弱无助?你们未免把我想得太可怜了!但这里的女人好像不会——好像绝对不会需要:天堂里的有福人都不需要。”

“原来是他?”阿切尔嘲讽道。

“我不用谁来教。”

“我不知道他在这儿。”奥兰斯卡夫人喃喃道。她依然握着阿切尔的手;但他将手抽回来,穿过过道,猛地将大门打开。

她略一沉吟,然后语气明显冷淡下来:“是梅教你照顾我的。”

“你好,波福特——这边请!奥兰斯卡夫人在等你呢。”他说。

他告诉她了,又说:“因为我收到了你的信。”

第二天早上,阿切尔在返回纽约的途中疲惫地回味着后来在斯库特克利夫的情景,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你从哪儿来?”奥兰斯卡夫人问道。

波福特发现阿切尔和奥兰斯卡夫人在一起显然很气恼,但他仍像平常一样,专横地处理眼前的局面。他不理睬妨碍他的人,如果对方敏感,就会有一种被无视、不存在的感觉。当三人一同穿过庭院时,阿切尔便有这种隐形了似的奇怪感觉,这尽管有伤自尊,但也使他得以如幽灵一般观察到通常被忽略的东西。

“这说明你希望我来。”他答道。这一番玩闹使他兴奋异常。银色的树木仿佛令空气也散发着神秘的光芒。他们踏雪而行,大地似乎在脚下歌唱。

波福特一如既往从容自信地踏进小屋,但微笑无法舒展他眉间那道垂直的皱纹。显然奥兰斯卡夫人不知道他会来,尽管她对阿切尔说的话中暗示了这种可能性;不管怎样,她离开纽约的时候显然没有告诉他自己要去哪儿,而她的不辞而别激怒了他。他到这里来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在前一天晚上找到一处尚未出售的“完美的小房子”,再适合她不过,但如果她不买就会立刻被人抢走。他还假意大声责备她,他刚找到舞会的地方,她就逃走了。

她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

“如果那个用线传话的新玩意儿(1)再完美一点,我这会儿就不用离开城里了,在俱乐部的火炉边烤着我的脚指头,也能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才不用在雪地里费劲追你呢。”他假意气恼,却将真正的愤怒掩藏起来。奥兰斯卡夫人却顺着他这番话将话题引开,说也许有朝一日会发生这样奇妙的事情:他们不在一条街上,甚至——简直异想天开——不在一个城市,却能彼此交谈。这使三个人都联想到埃德加·爱伦·坡和儒勒·凡尔纳,以及所有聪明人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讨论新发明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浮到嘴边的老生常谈——过早相信会显得天真。电话这个话题使他们安全地返回大宅子。

“哦,马上——我们先赛跑:我的脚都快冻僵了。”她嚷道,猛然抓起斗篷,在雪地上飞奔起来。大狗在她身边跳跃,挑战似的吠着。阿切尔站了一会儿,欣喜地注视着那红色如一点流星在白雪中闪动,然后他也跑起来,在庭院边门赶上了她,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哈哈大笑起来。

范·德尔·吕顿夫人还没有回来。阿切尔告辞,步行去取小雪橇,波福特则跟随奥兰斯卡夫人进屋。范·德尔·吕顿夫妇不喜欢不速之客,因此他们可能会留他晚饭,然后送他回火车站去赶九点的火车;但仅此而已,因为不带行李旅行的绅士想留下过夜,在两位主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而向波福特这个交情有限的人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令他们反感的。

热血直冲他太阳穴,他抓住她斗篷一角。“艾伦——怎么回事?你要告诉我。”

波福特完全知道,也必然有所预料。他长途跋涉却只为这么可怜的回报,足见他已经很不耐烦。无疑他是在追求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而波福特追求漂亮女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他没有儿女,无聊的家庭生活早已使他厌倦;除了一些更为长久的安慰,他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猎艳。他就是奥兰斯卡夫人声称要逃避的那个人。但问题是,她逃避是因为他的纠缠令她不悦,还是因为她不完全相信自己能够抵挡他的纠缠,除非她所谓的逃避只是一个幌子,她的离开只是一个策略。

她耸耸肩,做了一个娜丝塔西娅似的小动作,口气轻松一些了:“我们往前走好吗?听完讲道之后我觉得好冷。不过现在有什么关系?你来保护我了。”

对此阿切尔并不真的相信。尽管他与奥兰斯卡夫人见面次数不多,但他自以为渐渐能够看透她的表情,或者她的语气;当她见到波福特的时候,无论是她的表情还是语气都流露出恼怒甚至惶恐。但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她是特意为了见他才离开纽约的,岂不更糟?要是她果然如此,那么她将不再是引人注目的对象,她将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最卑劣的伪君子:一个与波福特有染的女人将无可挽回地给自己“归类”。

听到这话他很疑惑。“怎么——难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不,还有更糟糕一千倍的,如果她判断出波福特的为人,也许还鄙视他,但依然被他吸引,因为他所具备的条件胜过她周围许多男人——他适应两个大陆、两地社交界的习惯,他与艺术家、演员、公众人物的密切来往,他对于当地偏见的蔑视轻慢。波福特粗野庸俗,缺乏教养,财大气粗,但由于他的生活环境和天性中的敏锐,同他聊天很有趣味,许多比他高尚、比他更有权势的人,因为视野仅局限于巴特利老歌剧院和中央公园,反而不如他有趣。一个来自广阔世界的人怎会感受不到差异,怎会不受到吸引?

她脸色一沉,但只是回答说:“哦——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奥兰斯卡夫人一气之下对阿切尔说,他和她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而年轻人知道,从某种角度说,这话并没有错。波福特却对她的语言了如指掌,说起来流畅自如——他的那种人生观、腔调和态度,在奥兰斯基伯爵的那封信中都有流露,只是前者更粗俗一些。这对于奥兰斯基伯爵的妻子而言,或许是一种不利,但聪明的阿切尔并不认为艾伦·奥兰斯卡这样的年轻女子会畏惧任何令她想起自己过去的东西。她或许认定自己完完全全地抗拒过去,但那些曾经吸引她的东西依然会吸引她,即便她并不愿意如此。

红斗篷显得她生气勃勃,又仿佛是昔日的艾伦·明戈特了。他笑着握着她的手,答道:“我来看看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就这样,年轻人秉着痛苦的公正,分析了波福特及其受害者的情况。他极希望点醒她,有时候他认为她所要求的就是有人点醒。

“啊,你来了!”她说着,从手筒里抽出手。

那天晚上,他打开伦敦寄来的书箱。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他迫不及待想读的:一册赫伯特·斯宾塞(2)的新书,多产的阿尔封斯·都德一本很妙的小说集,以及一本新近被评论界认为不乏趣味的小说《米德尔马契》(3)。为了一读为快,他拒绝了三个晚宴邀请;但是当他怀着书迷的快感一页页翻过时,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读了些什么,书一本接一本地从他手中掉落。突然,他的目光落到一本薄薄的诗集上,订这本书是因为被它的书名所吸引:《生命之屋》(4)。他读了起来,感觉自己沉入了某种从未在其他书中感受过的气氛,那种温暖,那种浓烈,那种难以描摹的柔情,使人类最为基本的情感具有了某种缠绵悱恻的全新美感。在着了魔力的书页间,他彻夜追寻着一位女子的幻影,那位女子却有着艾伦·奥兰斯卡的面庞;而当他第二天醒来,望着街对面棕色砂岩的房子,想起莱特布赖事务所里自己的办公桌,想起恩典堂里他家的包间,他在斯库特克利夫庭院中的时光已同昨夜的幻影一般虚无缥缈。

一个马夫把小雪橇拉进马厩,阿切尔穿过庭院踏上大路。斯库特克利夫村离这儿只有一英里半,不过他知道范·德尔·吕顿夫人绝不会步行,因此他必须走大路才能迎上马车。可没多久,他便看见一个披着红斗篷的轻盈身影,一条大狗跑在前头。他忙赶上前,奥兰斯卡夫人收住脚步,脸上漾起热情的微笑。

“天哪,纽兰,你的脸色真差!”早餐喝咖啡的时候,简妮说道。他母亲接口道:“纽兰,亲爱的,我注意到你最近在咳嗽。我真希望你没有太操劳?”因为母女俩都相信,在几位资深合伙人的铁腕之下,年轻人的生活完全被令人疲惫不堪的工作占据了;而他也从未想过向她们解释清楚。

但阿切尔谢过他,说自己还是去迎一迎两位夫人。管家显然松了一口气,庄严地将大门在他面前关上。

之后的两三天沉重地过去。按部就班的滋味如同嚼蜡,甚至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正活活被未来埋葬。没有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消息,也没有那座“完美的小房子”的消息,虽然他在俱乐部里见到了波福特,但两人只是隔着牌桌点了点头。直到第四天晚上回到家,他才看到一封便笺在等他。“明天晚些时候过来:我一定要对你解释。艾伦。”就只这几个字。

“范·德尔·吕顿先生在家,先生,”管家接着说,“但我猜想,他也许午睡刚起,或者正要读昨天的《晚间邮报》。今天上午他从教堂回来的时候,我听他说要在午饭后读一读《晚间邮报》,先生。我可以去书房门口听一听,先生,如果您希望——”

年轻人要出去吃饭,便将信纸塞进口袋,“对你”两字的法语味道让他不禁微笑。晚饭后,他去看戏;午夜后回到家里,他才又拿出奥兰斯卡夫人的信,慢慢重读了几遍。回信可以有好几种写法,在难以平静的深夜,他将每一种写法都深思熟虑了一番。当天色大亮,他终于做出决定——他拿了几件衣服扔进旅行箱,然后跳上了当天下午驶往圣奥古斯丁的轮船。

幸好阿切尔是本家,因此尽管他来得唐突,仍有资格获知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在家,恰在三刻钟之前,她陪同范·德尔·吕顿夫人驱车去做午后礼拜了。

(1)指电话,1871年由贝尔发明。

一片茫茫白雪间,这座意大利别墅冷冷地矗立在灰暗的冬日天空下,即便是夏天,它也显得遥不可及,就连最放肆的锦紫苏也在令人畏惧的大门三十英尺之外畏葸不前。此刻,阿切尔拉响门铃,冗长的铃声如同回荡在陵墓中,管家许久才来应门,他惊讶得仿佛是从长眠中被唤醒。

(2)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

人人都曾听说斯库特克利夫是一座意大利式别墅。从未去过意大利的人都信以为真;去过意大利的人也深以为然。房子是范·德尔·吕顿先生年轻时所建,当时他刚从欧洲游学归来,准备迎娶路易莎·达格内特小姐。这是一幢巨大的正方形木建筑,拼板墙壁漆成淡绿和雪白相间,科林斯式柱廊,窗与窗之间立着凹槽式壁柱。从宅第所在的高地往下,一层层以栏杆和石瓮围起的平台如钢雕版一般,通向一片形状不规则的小湖,湖畔沥青铺道,珍稀的针叶林掩映披拂。左右两边就是著名的无杂草草坪,“样本”树遍布(每棵的品种各不相同),草坪绵延,一带绿茵,点缀着精美的铸铁装饰;下面是一处山谷,一栋四居室石屋坐落其间,那是由第一代庄园主1612年在这片封地上建起的。

(3)Middlemarch: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作品。

早上他陪女主人和几位最强健的客人玩了一会儿冰上帆船;下午同瑞吉“察看农场”,在精心布置的马厩听了几场有关马匹的令人难忘的长篇演讲;茶点之后在生了火的客厅一角与一位年轻女士交谈,她曾自称在听说他订婚的消息后伤心欲绝,此刻却急于将自己对婚姻的期望告诉他;最后,到了半夜,帮忙把一条金鱼塞进一位客人的被子,扮作夜盗出现在某位胆小的姑妈的浴室,凌晨时分又目睹并参与了一场从儿童房直杀到地下室的枕头大战。而到了星期日,吃过午饭,他便借了一架小雪橇,往斯库特克利夫去了。

(4)The House of Life:英国画家、诗人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组诗。

纽兰·阿切尔星期五傍晚抵达契佛斯家,星期六认真履行了海班克周末的所有例行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