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颊上竟不由自主似的泛起淡淡的红晕。她低下头,妥帖地戴着手套的手中握着一架珍珠母望远镜。她沉吟片刻,说道:“梅不在的时候你做些什么?”
“我也在想那一幕——我刚想离开剧院,好把那画面带走。”他说。
“我专心工作。”他答道。这个问题让他有些不悦。
阿切尔脸一红,心里一惊。他只拜访过奥兰斯卡夫人两次,两次都送了她一盒黄玫瑰,两次都没有留名片。她之前从未提过那些花,他以为她绝不会想到是他送的。现在她突然提到那礼物,并将它与舞台上的温柔话别联系在一起,他心中不由一阵悸动却又喜不自禁。
韦兰一家遵循多年的习惯,上星期去佛罗里达州圣奥古斯丁了。韦兰先生的支气管很弱,因此他们每年隆冬都要去那儿。韦兰先生脾气随和,少言寡语,遇事没有主张,习惯却有不少。这些习惯谁都干预不得,其中一条就是每年去南方都必须由妻子和女儿陪同。维护家庭团圆对于他的内心平静至关重要;如果没有韦兰夫人在身边,他是找不到发刷,也贴不来邮票的。
“你看,”她瞥了一眼舞台,说,“他第二天早上会给她送一束黄玫瑰去吗?”
由于家人彼此关爱,而韦兰先生又是他们崇拜的主要对象,所以他的妻子和梅从来都不让他独自去圣奥古斯丁;而他的儿子都是律师,冬天无法离开纽约,便在复活节赶去与他会合,然后一道返回。
波福特和莱弗茨为阿切尔让出地方。他与波福特夫人寒暄了几句,后者总是更愿意保持优美姿态而懒得交谈。阿切尔便在奥兰斯卡夫人身后坐下。包厢里除了西勒顿·杰克逊先生并无他人。他正压低声音,向波福特夫人报告上个星期天在勒缪尔·斯图瑟夫人家举行的招待会(有人说当时还有舞会)。波福特夫人听着他的详细描述,脸上堆着完美的微笑,头部的角度恰好能让正厅那边看见她的侧脸。奥兰斯卡夫人乘机扭头低声发话。
阿切尔简直不可能评论梅是否有必要陪伴父亲。明戈特家医生的名望主要建立在他有本事治愈韦兰先生从未得过的肺炎;因此他是非得要去圣奥古斯丁的。原本他们打算从佛罗里达回来之后再宣布梅订婚,而现在提前宣布了,却也不可能指望韦兰先生改变计划。阿切尔很愿意与他们同行,享受几个星期的阳光,陪未婚妻划划船;但他同样受制于习俗。尽管他的工作并不繁重,但若是冬季要求休假,便会被整个明戈特家族视为轻浮;于是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梅的离开,并意识到那将是他们婚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而当他转向后方,却看见刚才想到的那位夫人正和波福特夫妇、劳伦斯·莱弗茨以及另外一两位男士坐在一个包厢里。那天晚上见面之后,他并没有单独同她说过话,而且尽量避免和她在一起;而此刻两人目光相遇,波福特夫人也看到他了,还慢悠悠地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他便不可能不去那个包厢了。
他知道奥兰斯卡夫人正垂着眼睛看他。“我已经遵照你的希望——你的建议做了。”她突然说道。
这些事情使上一次与奥兰斯卡夫人的对话依然历历在目,当演员分手的场景落幕,年轻人已经泪水盈眶。他站起身,准备离开剧院。
“啊——我很高兴。”他答道。她在这个时候提到这个话题让他尴尬。
“我就知道纽兰能够处理。”韦兰夫人自豪地说起未来的女婿;明戈特老夫人召他去密谈,盛赞他聪明能干,又不耐烦地说:“傻瓜!我亲口跟她说过那有多胡扯。等着装什么老姑娘艾伦·明戈特,明明幸运地结婚做了伯爵夫人的!”
“我知道——你是对的,”她说道,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有时候生活很难……很复杂……”
不得不向她摆明这一事实,又不得不目睹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令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感觉自己出于某种莫可名状的嫉妒和怜悯之情而被她吸引,仿佛她默认犯了错便使自己受制于他,她因此而显得低微却也更可亲了。他很高兴她是向他吐露了秘密,而不是屈服于莱特布赖先生的冷酷盘问或是她家人的尴尬目光。他立即履行职责,向两方面保证她已经放弃寻求离婚,而她做出这一决定是因为认识到离婚诉讼毫无意义;他们便都如释重负,不再关注她险些给他们带来的“不愉快”。
“我理解。”
阿切尔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已经确信奥兰斯基伯爵的指责并非凭空捏造。在他妻子的过去中扮演“秘书”角色的那个神秘人物,在帮助她逃走之后,恐怕不会没有得到回报。她所逃离的环境是无法忍受、无法言说、无法置信的:她年轻,她恐惧,她绝望——还有什么比感激拯救者更顺理成章的?遗憾的是,在法律和世俗眼中,感激将她置于与她那个恶劣丈夫同等的地位。阿切尔行使了自己的职责,令她意识到这一点;他还使她意识到虽然纽约单纯而亲切,但她显然对它的仁慈期望过高,其实它才是她最不能指望获得宽容的地方。
“我早就想告诉你,我的确觉得你是对的;我很感激你。”说完,她将望远镜举到眼前,恰在此时,包厢门一开,波福特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无论是这两个场景,还是其中的人物,都很难找到相似之处。纽兰·阿切尔不敢妄称自己比得上剧中那位多情英俊的英国人,而戴斯小姐是个身材高大的红发女子,虽然脸色苍白,长得不美,但看上去也还顺眼,与艾伦·奥兰斯卡富有生气的容貌完全不同。阿切尔和奥兰斯卡夫人也不是默默分别的伤心情人,他们是律师和委托人,在一番交谈之后分别,而那次交谈使律师对于委托人的情况留下了最坏的印象。既然如此,两者又有何相似之处,令年轻人在回想当时情景时怦然心动?奥兰斯卡夫人的神秘气质之中仿佛具有某种东西,让人联想到日常经验以外可能存在着感人至深的悲伤。这种印象并非由她说的哪一句话中产生,而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也许来自她那神秘的异国背景,也许来自她那热情洋溢、与众不同的个性。阿切尔向来认为,在决定一个人命运的过程中,机遇和环境所起的作用很小;有些人天性就容易遭遇坎坷。这种天性他一开始便在奥兰斯卡夫人身上察觉到了。这位沉静得几乎消极的女子在他看来正是会遭遇坎坷的类型,无论她如何退缩、如何刻意躲避。有意思的是,她一直生活在戏剧感极为浓郁的氛围中,以至于她自身引发戏剧感的天性反而被遮蔽不见了。正是她与众不同的镇定自若,使他意识到她曾经历过惊涛骇浪——看看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便可知道她曾经反抗过什么。
阿切尔站起身,走出包厢,离开了剧院。
这天晚上,这一小段场景尤其令人触动,因为让他想起——不知为什么——一个多星期前他与奥兰斯卡夫人在密谈之后的告别。
就在前一天,他接到了梅·韦兰的一封信,信中她以特有的坦率要他在他们不在时“好好对待艾伦”。“她喜欢你,非常佩服你——而你知道,尽管她没有明说,但其实她依然非常孤独、非常不快活。我认为外婆还有罗维尔·明戈特舅舅都不理解她,他们以为她很世故、喜欢社交,但其实不是。我看得出来,她一定觉得纽约很乏味,虽然家里人都不肯承认这一点。我认为她所习惯的许多东西我们都没有;好音乐,画展,还有名流——艺术家、作家以及你钦佩的那些聪明人。外婆以为她除了宴会和衣服就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但我看得出来,在纽约几乎只有你能够跟她谈谈她真心喜欢的东西。”
纽兰·阿切尔总是为了这一段而去看《流浪汉》。他认为蒙塔格和艾达·戴斯的告别非常优美,绝不亚于他在巴黎看到的克鲁瓦塞特和布雷森特(2),或者在伦敦看到的玛姬·罗伯逊和肯代尔(3);其节制,其无言的悲哀,比那些最负盛名的大段念白更令他感动。
好聪明的梅——这封信真是让他爱她!但他并不打算照她的意思去做;首先,他太忙,而且他已经订婚,不愿意公开捍卫奥兰斯卡夫人。他认为,天真的梅完全想不到她有多么懂得保护自己。波福特拜倒在她脚下,范·德尔·吕顿先生如守护神一般盘旋在她头顶,还有不少备选人(其中就有劳伦斯·莱弗茨)在中间等待机会。然而,每次见到她,每次与她交谈,都会让他感觉到,梅的天真几乎是一种未卜先知的天赋。艾伦·奥兰斯卡的确孤独,的确不快活。
当情人转身离去,她便将手臂支在壁炉台上,低下头,双手掩着脸。而他走到门前又停下转头看她,悄悄返回,捧起丝绒带的一端亲吻,这才离开了房间,而她并没有听见,也没有改变姿势。就在这静默的分别后,大幕落下。
(1)The Shaughraun:爱尔兰剧作家迪翁·布西高勒(Dion Boucicault,1820—1890)的作品。哈里·蒙塔格(Harry Montague,1844—1878):美国男演员。艾达·戴斯(Ada Dyas,1844—1908):美国女演员。
其中有一段,无论楼上楼下的观众都非常喜欢。哈里·蒙塔格与戴斯小姐伤感而含蓄地话别之后,转身要走。女演员站在壁炉边低头望着炉火,一袭并无任何时髦饰物的灰色开司米长裙,贴合她高挑的身姿,长长的裙摆围绕在她足边,绕颈一道窄窄的黑色丝绒带,两端垂坠在她背后。
(2)Sophie Croizette(1847—1901):法国女演员。Jean-Baptiste Prosper Bressant(1815—1886):法国男演员。
剧目是《流浪汉》,迪翁·布西高勒出演主角流浪汉,哈里·蒙塔格和艾达·戴斯扮演剧中的那对情侣(1)。这个受推崇的英国剧院正处于鼎盛,而每次上演《流浪汉》必然满座。楼座观众丝毫不掩饰其热情;而在正厅和包厢,人们对剧中并无新意的情感和哗众取宠的场面报以微笑,他们和楼座观众一样喜欢这出戏。
(3)Madge Robertson(1848—1935),William Hunter Kendal(1843—1917):英国演员夫妇。
这天晚上,沃拉克剧院座无虚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