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尔开始猜想,在古老而复杂的欧洲社会,恋爱问题却不会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界定。有钱有闲的浮华阶层必然出现许多此类情形;甚至会有这样的可能:一个天性敏感而冷淡的女子由于环境所迫,由于孤立无助而被卷入某种为传统观念所不容的纠葛之中。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原则其实是多么简单。他被认为是个不惧怕冒险的年轻人,他也知道自己和可怜愚笨的索利·拉什沃思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还不够机密,并没有恰如其分地使他具有一种冒险气质。但拉什沃思夫人却是“那种女人”:愚蠢、虚荣、生性鬼鬼祟祟,她之所以受到吸引,更多是出于事件本身的隐秘性和危险性,而不是他所具有的魅力和品质。当真相大白,他几乎心碎,但那件事现在却显露出救赎的作用。总而言之,此类绯闻绝大多数同龄的年轻人都会经历,其发生既不会搅动良知的平静,也不会使人不再相信,一个人热爱并尊重的女性同他乐于相处并怜悯的女性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正是出于这种观念,年轻人会受到母亲、姑姨以及其他女性长辈的不断鼓动,她们同阿切尔夫人一样,认为如果“发生这种事”,那么对男人来说无疑是愚蠢的,而对女人来说则总归是罪恶的。阿切尔认识的所有年长女性都认为,轻率恋爱的女人必然寡廉鲜耻、工于心计,头脑简单的男人则被她捏在手心而无能为力。唯一的办法是说服他尽早娶一个好姑娘,把他交给她来照管。
一回到家,阿切尔就给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写了一封便笺,问她第二天什么时间可以接待他。他派了一个信差送去,很快收到回复说,第二天早晨她将去斯库特克利夫与范·德尔·吕顿夫妇过周末,不过今天晚饭后她将独自在家。回信写在并不整洁的半张纸上,没有日期和地址,但她的字有力而奔放。想到她要在庄严、僻静的斯库特克利夫过周末,他觉得很好笑,但很快又意识到,正是在那里,她将最深切地体会到坚决避开“不愉快”的寒意。
他想起她曾提到韦兰夫人不要听她过去的任何“不愉快”,并痛苦地发现,也许正是这种态度才使纽约的空气如此纯净。“难道我们只是法利赛人(1)?”他想。他试图调和自己对人类邪恶的本能厌恶与对人类脆弱的本能同情,却因此而愈加迷惑。
七点钟,他准时来到莱特布赖先生家,很高兴已经找到借口能在饭后尽早脱身。他已经从交给他的文件中形成了自己的意见,并不特别想与那位资深合伙人多谈此事。莱特布赖先生是个鳏夫,饭桌上只有他们两个,菜很丰盛却上得很慢。昏暗破旧的餐厅里挂着两幅发黄的油画复制品——《查塔姆伯爵之死》(2)和《拿破仑一世加冕礼》(3)。餐具柜上摆着带有细槽的谢拉顿(4)式餐刀匣,装了上布里昂红酒的细颈瓶,另一个细颈瓶里是拉宁家族的陈年波尔图酒(一位委托人的礼物),从汤姆·拉宁手里低价买来,这个名誉扫地的浪子在抛售藏酒之后一两年便神秘地死于旧金山——此事使拉宁家蒙受的耻辱甚至不如拍卖酒窖珍藏。
这天下午,纽兰·阿切尔又是直接回家了。清透澄澈的冬日黄昏,屋顶上空一弯纯净的新月;他希望灵魂沉浸在纯粹的光辉之中,在与莱特布赖先生饭后密谈之前,他不想与任何人说一句话。他只能这样做,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亲自见奥兰斯卡夫人,不能让她的秘密暴露在他人眼前。怜悯涌起,冲走了他的冷漠和厌烦。他仿佛看到她孤苦无助地站在他面前,等待他不惜一切代价地帮助她在对抗命运的疯狂一搏中免受更多伤害。
一道醇厚的牡蛎汤之后上了鲱鱼和黄瓜,接着是烤嫩火鸡配玉米馅饼、野鸭配醋栗酱和芹菜蛋黄酱。莱特布赖先生午餐通常只是三明治和茶,晚餐吃得却是从容而专注,并要求客人也必须如此。最后,仪式完成,桌布撤下,雪茄点起,莱特布赖先生靠在椅背上,将波尔图酒推到西边,惬意地向身后的炉火舒展腰背,开口道:“全家人都反对离婚。我认为这很正确。”
“谢谢你,谢谢你,阿切尔先生。如果你今晚有空,请过来和我一起吃饭,饭后我们研究一下这件事——假如你想明天拜访我们的委托人。”
阿切尔立刻觉得自己正站在对立面上。“可为什么呢,先生?假如有个案子——”
“这些信还给你,先生。如果你希望我去见奥兰斯卡夫人,我愿意去。”他很不自然地说。
“哦,有什么用?她在这里——他在那里,隔着大西洋。除了他愿意还给她的,多一个美元她都绝对拿不回来。他们那个该死的异教婚姻协议都已经规定好了。按那边的情形,奥兰斯基伯爵做得已经很慷慨了,他本来可以一个子都不给就赶她出去。”
他拿回去阅读的那些文件事实上并未告诉他多少情况,而是令他陷入一种呼吸不畅的情绪。文件主要是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律师同一家法国法律事务所之间的通信,伯爵夫人向该事务所申请处理其经济状况。还有一封伯爵给妻子的短信,读过之后,阿切尔站起身,将所有文件塞回信封,再次走进莱特布赖先生的办公室。
年轻人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说话。
这就是传统的纽约口吻;这就是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永远会做出的回答。如果一个人习惯了纽约的空气,那么有时候,任何不如它清澈的东西都会令他窒息。
“不过我知道,”莱特布赖先生继续说,“她不在乎钱。因此,她家里人说,为什么不随它去呢?”
“你知道,自从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起,每到关键时刻,你的父母总会允许你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他试图说服她。而她则以无瑕的神情回答:“是的,但也正因为此,我很难拒绝他们向我作为小女孩所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
阿切尔一个小时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抱着与莱特布赖先生完全一致的观点,可是当这些话从这个自私冷漠、养尊处优的老头口中说出,却突然变成了法利赛人的口吻,代表着一个全力封锁“不愉快”的上流社会。
阿切尔无可奈何地带着这些讨厌的文件退了出来。自从上次与奥兰斯卡夫人见面之后,他就有意无意、顺其自然地摆脱她的影响。火炉边的独处使两人建立起短暂的亲密关系,但圣奥斯特利公爵和斯图瑟夫人突然闯入,伯爵夫人愉快地迎接他们,仿佛冥冥中击碎了这种关系。两天之后上演了她重获范·德尔·吕顿夫妇青睐的喜剧,阿切尔从中襄助,同时不免尖酸地暗想,一位女士既然知道如何感谢有权有势的老绅士善意的鲜花,那么她也就不需要他这样一个能力有限的年轻人的私下慰藉或公开捍卫。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件事,他的处境便显得很简单了,就连那些业已暗淡的家庭观念也出人意料地得以恢复。他无法想象何种紧急情况会让梅·韦兰向陌生男人诉说自己的困难,给予过分的信任;而在之后的一个星期中,梅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美丽和出色。他甚至顺从了她的愿望,同意延长订婚期,因为她已经知道如何打发他尽快完婚的恳求。
“我想这应该由她自己决定。”
“阿切尔先生,能否请你先看看这些文件?然后,我们再讨论这个案子,我会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唔——如果她决定离婚,你是否考虑到后果?”
“那么——”
“你指她丈夫信中的威胁?那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个气急败坏的恶棍模棱两可的指责罢了。”
“我想有这个意思;但她本人否认。”
“是的;但如果他真要抗辩,恐怕就会有一些不愉快的言论了。”
“她还想再嫁?”
“不愉快——!”阿切尔愤怒地嚷道。
年轻人不语。他还没有打开手中的纸袋。
莱特布赖先生不解地望着他。年轻人知道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徒劳,当听到老人说“离婚总是不愉快的”,便默默地点一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已经试过了。全家考虑过此事,他们反对伯爵夫人的打算;但她非常坚持,一定要诉诸法律裁决。”
“你同意我的意见?”莱特布赖先生沉吟片刻,问道。
“应该由她的叔叔们来处理这件事。”他说。
“自然同意。”阿切尔说。
阿切尔怒火上升。过去两个星期,他一直没有打起精神来坚持己见,因为梅的美丽与可爱个性使他能够不去理会明戈特家的各种要求所带来的压力。而此时,明戈特老夫人的这一命令却让他感觉到,这家人自以为有权强迫他这个未来女婿服从;他被这样的角色激怒了。
“那么,我能够依靠你,明戈特家能够依靠你,用你的影响力去改变她的打算?”
他略一点头。“我尊重你的顾虑,先生;但在这件事中,我相信,经过深思熟虑你还是会照我说的去做。事实上,这并非我提出的,而是曼森·明戈特夫人和她的儿子们提出的。我已经见过罗维尔·明戈特以及韦兰先生,他们都指名要交给你办。”
阿切尔迟疑了。“在见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前,我无法保证。”
莱特布赖先生似乎吃了一惊,有些不悦。通常不会一开口就这样遭到年轻人拒绝。
“阿切尔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愿意同一个可能发生离婚丑闻的家族联姻?”
阿切尔皱起眉头。“非常抱歉,先生;但正因为这未来的关系,我想你更应当听听斯基沃思先生或雷德伍德先生的意见。”
“我不认为那与此事有任何关联。”
他等着资深合伙人说下去。莱特布赖先生打开抽屉,抽出一个纸袋。“如果你愿意浏览一下这些文件——”
莱特布赖先生放下酒杯,审慎而忧虑地注视着年轻人。
阿切尔只觉得热血直冲太阳穴。上次拜访过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之后,他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在歌剧院明戈特家的包厢里。在此期间,她的形象不再清晰而挥之不去,而已经从他的心目中淡去,梅·韦兰则恢复了应有的地位。她要离婚的事,他曾听简妮随口提过,但之后再没有人说起,他便只当作无稽之谈而并未留意。理论上说,他对于离婚的反感几乎不亚于他的母亲;而令他恼火的是,莱特布赖先生(无疑是因老凯瑟琳·明戈特促使)显然打算把他牵扯进来。但毕竟明戈特家有的是男人担起这个任务,而他还没有结婚,不能算作明戈特家的一员。
阿切尔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收回委托,而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喜欢这样。既然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任务,那就不打算放弃;为了防止这种可能,他明白有必要让这位代表明戈特家法律准则的刻板老人放心。
“明戈特家,”莱特布赖先生微笑着一欠身,解释道,“曼森·明戈特夫人昨天请我去。她的孙女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想要提出离婚诉讼。一些文件已经交到我手上。”他顿一顿,敲敲桌子。“鉴于你未来与她家的关系,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商量一下这个案子,然后再采取进一步行动。”
“先生,请你放心,不向你汇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决定;我刚才是说,在听到奥兰斯卡夫人的想法之前,我不便提出意见。”
阿切尔抬起头。
莱特布赖先生点头赞许这堪称纽约优秀传统的过于谨慎。年轻人看一眼手表,推说另外有约,便告辞了。
他紧皱双眉,往椅背上一靠。“出于家族的原因——”
(1)Pharisee:古犹太教教派,恪守成文法,被认为是伪善者。
“亲爱的先生,”他向来称阿切尔为“先生”,“我请你来是要研究一件小事情,这件事我暂时不想向斯基沃思先生和雷德伍德先生提起。”那两位也是事务所的资深合伙人。与纽约不少久负盛名的法律事务所一样,大名印在信笺头上的那些合伙人都早已作古,比如莱特布赖先生,从职业上说,其实是自己的孙子了。
(2)美国画家考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1738—1815)作品,描绘查塔姆伯爵在英国议会辩论中突然去世的情景。
莱特布赖老先生是纽约上流社会三代人所信赖的法律顾问。此刻他端坐在红木写字台后面,显然遇到了难题。他摸摸白胡茬,又抓抓眉棱上方凌乱的白发;年轻合伙人见了,无礼地暗想,他多像一个因为难以判断病人症状而恼火的家庭医生。
(3)法国画家大卫(Jacques-Louis David,1748—1825)作品,描绘拿破仑一世加冕的情景。
大约两个星期之后,纽兰·阿切尔正无所事事地坐在莱特布赖-兰森-洛律师事务所的办公室隔间里,这时候事务所上司要见他。
(4)Thomas Sheraton(1751—1806):英国家具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