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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根本无所谓——要是她在意这种老姑娘的废话。”

“路易莎·范·德尔·吕顿夫人怎么想,你也无所谓?”

“母亲可不是什么老姑娘。”还没出嫁的妹妹咬着嘴唇。

“完全无所谓。”

他真想冲她嚷:“她就是老姑娘,范·德尔·吕顿夫妇也是,我们全都是,一旦遭遇现实。”可看见她温驯的长脸一皱开始流泪,他便懊悔自己让她受这没来由的痛苦。

“纽兰!难道你对家族无所谓?”

“去他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别傻了,简妮——我可不是她的监护人。”

“噢,家族,家族!”他冷笑道。

“那是没错;但是你自己要求韦兰家提前宣布订婚,好让我们都支持她的;要不是因为这个,路易莎夫人绝不会请她参加欢迎公爵的晚宴。”

“可你要娶的就是她家族的人!”

“你说,请她又有何妨?那天她是客人里最漂亮的一个,范·德尔·吕顿的宴会也因为她而不那么像葬礼了。”

“阻止她?警告她?”他又笑起来。“我又不要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这话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奇怪。

“你知道亨利先生请她就为了让你满意,是他说服了路易莎。而现在他们很不高兴,明天就要回斯库特克利夫了。纽兰,我觉得你最好下楼看看。你好像还不明白母亲的感受。”

简妮脸色惨白,眼睛瞪了出来。“你早知道她要去——你却不阻止她?不警告她?”

纽兰在客厅里见到了母亲。她停下针线,抬起头,忧虑地问道:“简妮告诉你了吗?”

听见最后几个字,年轻人心头立刻无名火起,不得不大笑两声来掩饰。“那又怎么样?我早知道她要去的。”

“告诉我了。”他尽量使自己的口吻同她一样谨慎,“但我认为事情并不太严重。”

“纽兰!听着。你的朋友奥兰斯卡夫人昨天晚上去参加勒缪尔·斯图瑟夫人的晚会了,跟公爵和波福特先生一起。”

“惹路易莎夫人和亨利先生生气了,这还不严重?”

他哼了一声,继续看书。

“我说不严重的,是他们生气仅仅是因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了一个被他们当作平民的女人家里。”

“现在可不是亵渎神灵的时候,纽兰……你不去教堂,母亲已经在难过了……”

“当作?”

“天哪,好姑娘,从头说。只有全能的上帝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哦,她是平民;但她是准备了好音乐,在纽约百无聊赖的星期天晚上给大家找乐子。”

“索菲·杰克逊小姐刚刚来过,说她哥哥晚饭后会过来。她不能多说什么,因为他不允许。他要亲口来说全部细节。他现在和路易莎·范·德尔·吕顿夫人在一起。”

“好音乐?我听说的却是有个女人爬到桌子上,唱了些你在巴黎会去的那种地方才唱的东西。还有人抽烟喝香槟。”

“生气?生谁的气?为什么?”

“好啦——那样的事在其他地方是会有的,生活还不是老样子?”

“母亲很生气。”

“亲爱的,我想你不是当真为法国式的星期天辩护吧?”

“嗯?”见她像卡姗德拉(4)一般站在面前,他哼了一声。

“妈妈,我们在伦敦的时候,我可是常常听见你抱怨英国式的星期天呢。”

简妮走进来,他烦躁地抬了抬头,又立刻低下头继续读书(刚出版的斯温伯恩(2)《蔡斯特拉德》),就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似的。她扫了一眼堆满书的写字台,打开一册《风月趣谈》(3),发现是古奥的法语,便扮个鬼脸,叹了口气说:“你读的东西可真是深奥!”

“纽约既不是巴黎,也不是伦敦。”

“一成不变——一成不变!”他喃喃道。当他看见玻璃后面那些戴着礼帽的熟悉身影懒洋洋地晃来晃去,这个词便如某个纠缠不休的曲调一般从他脑海中浮现。平常这个时候他都在俱乐部,今天却回家来了。他不仅知道他们会聊些什么,甚至想得出每个人在讨论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公爵当然会是他们的主要话题;不过第五大道上的那个金发女子——坐着由一对黑色矮脚马拉的浅黄色轻便马车(普遍认为这和波福特有关)——无疑也将被彻底研究。这种“女人”(这就是她们的称呼)在纽约寥寥无几,有自己马车的就更稀罕了,而范妮·瑞茵小姐在社交时间现身第五大道,这深深刺激了上流社会。就在前一天,她的马车曾在罗维尔·明戈特夫人的马车旁驶过,后者立刻拉响身边的铃,命令马车夫送她回家。“如果当时是范·德尔·吕顿夫人,又会怎样?”众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这时,阿切尔便仿佛听见劳伦斯·莱弗茨开始就上流社会的崩溃发表宏论。

“噢,当然不是!”儿子哼了一声。

第二天晚餐前,阿切尔正在书房闷闷不乐地抽烟,简妮踱到他跟前。从法律事务所出来——像同阶层的富有纽约人一样,他悠悠然从事着自己的职业——他并没有去俱乐部逗留。他心神不宁,情绪烦躁,对于日复一日刻板生活的厌恶堵在他胸口挥之不去。

“我想,你是说这里的社交界不够出色?我猜你是对的;但我们属于这里,而外面的人来到这里就应当尊重我们的方式。尤其是艾伦·奥兰斯卡。她回到这里就是为了摆脱那些出色的社交界、那里的生活方式。”

他默然站着,神经质似的用手杖敲着鞋尖;而她觉得自己果然找到了结束争论的妙法,便轻松地说道:“噢,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给艾伦看戒指了?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戒托。她说就算在和平街(1),它也是独一无二的。我真是爱你,纽兰,你太有艺术眼光了。”

纽兰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母亲试探道:“我正要戴上帽子,让你陪我在晚饭前去见一见路易莎夫人。”他皱了皱眉。她继续说:“我想你可以向她解释一下你刚才的那番话:国外的社交界与我们不同……那儿的人也没这么讲究,而奥兰斯卡夫人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我们对这些事情的看法。你知道,亲爱的,”她天真而老到地补充了一句,“你去的话,会对奥兰斯卡夫人有好处。”

听见这话,她显然大吃一惊。“我当然讨厌粗俗了——你也一样。”她有点生气了。

“亲爱的妈妈,我真不明白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是公爵带奥兰斯卡夫人去斯图瑟夫人家的——其实是他先带斯图瑟夫人拜访她的。他们去的时候我在场。如果范·德尔·吕顿夫妇想要跟谁理论的话,那罪魁祸首就在他们自己家。”

“那么说,你非常害怕粗俗?”

“理论?纽兰,你听说过亨利先生会跟谁理论吗?再说公爵是他的客人,也是外人。外人分辨不清,要他们怎么分辨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却是纽约人,她应该尊重纽约人的感情。”

他的固执似乎让她心烦了。她很清楚他们不可能私奔,但要说出原因却很麻烦。“我可没那么聪明,有本事跟你争。可那种事未免——未免粗俗了,对不对?”她说道,终于找到一个词必然能结束这个话题,让她感觉如释重负。

“好吧,如果他们一定要找个牺牲品,我同意你把奥兰斯卡夫人交给他们,”她儿子怒气冲冲地嚷道,“我是不会——你也不会——自己送上去为她赎罪。”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

“哦,你当然只考虑明戈特那边喽。”母亲答道,她的语气已经接近愤怒了。

“可是,我们不能像小说里那样,对不对?”

那位悲伤的管家拉开客厅门帘,朗声道:“亨利·范·德尔·吕顿先生到。”

“那么——为什么不能更幸福一点?”

阿切尔夫人手中的针落下来,颤抖的手把椅子往后推了推。

“你真的爱我,纽兰!我真幸福。”

“再点一盏灯。”她朝退出去的仆人嚷道。简妮弯腰将母亲的帽子扶正。

“如果你愿意——”

范·德尔·吕顿先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纽兰·阿切尔上前迎接这位亲戚。

“天哪——我们私奔好吗?”她大笑起来。

“我们正好说到你,先生。”他说。

他停下来,激动地注视着她;她也看着他,目光中爱意洋溢,没有一丝阴霾。

这句话似乎让范·德尔·吕顿先生有些不知所措。他摘下手套与两位女士握手,腼腆地抚弄着自己的礼帽。这时,简妮已经推过一把扶手椅,阿切尔接着说:“还有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独到!我们就跟同一张折纸剪出来的娃娃似的一模一样。我们就像印在墙上的图案一样。你我就不能走自己的路吗,梅?”

阿切尔夫人脸色都白了。

他的心一沉,因为他发现自己所说的话是每个年轻人在类似情形下都应该说的,而她的回答则全是本能与传统教给她的回答——就连说他“独到”也不例外。

“啊——她很迷人。我刚去看过她。”范·德尔·吕顿先生说,眉目间恢复了得意之色。他在扶手椅里坐好,按照老派的规矩,将帽子和手套搁在脚边的地板上,继续说道:“对于插花,她极有天分。我送了她一些斯库特克利夫的康乃馨。她真让我吃惊,并不是像我们的园丁那样一大把插在瓶里,而是松松地散开,这儿几支、那儿几支……我说不上来。公爵告诉我说:‘去看看她把客厅布置得有多妙。’果真如此。我真想带路易莎去看她,如果那一带不是那么——令人不悦。”

“纽兰!你真是独到!”她喜不自禁地说。

在范·德尔·吕顿先生异乎寻常的滔滔不绝之后,是一阵沉默。阿切尔夫人把方才慌忙塞进篮子的绣品又抽了出来,纽兰倚着壁炉,手里拧着蜂鸟羽毛屏风,借着刚点亮的那盏灯,恰好看见简妮目瞪口呆的表情。

“好像那不仅仅是‘与众不同’似的!”阿切尔辩解道。

“事实上,”范·德尔·吕顿先生继续说,一边用戴着沉甸甸的庄园主印章戒指的那只没有血色的手抚摩着修长的灰色裤腿,“事实上,我顺便拜访她是为了感谢她为那些花写了一封非常漂亮的回函,并且——当然,这一点请勿外传——给她一个友好的提醒,不要让公爵带着去参加晚会。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已经听说——”

她笑逐颜开。“那好极了。”她承认了,她会喜欢旅行。但她母亲却不会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与众不同。

阿切尔夫人迎合地微微一笑。“公爵带她去参加晚会了吗?”

“我们会更好。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们会去旅行。”

“那些英国贵族,你们是知道的。他们都是一个样子。路易莎和我都非常喜欢这位亲戚,但是不用指望这些习惯了欧洲宫廷的人会费神留意我们这里共和派的小小不同。公爵去的就是能让他自己开心的地方。”范·德尔·吕顿先生停了停,却没有人接话。“是的——看来他昨晚的确带她去了勒缪尔·斯图瑟夫人家。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方才到寒舍告知了这件荒唐事,路易莎很是不安。因此我以为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直接去奥兰斯卡伯爵夫人那儿,向她解释——点到为止,你知道——我们纽约人如何看待某些事情的。我想我能做到,不会有任何不妥,因为那天晚上她同我们共进晚餐的时候,她曾表示……让我想一想,她曾表示会十分感激我们的指点。而她的确如此。”

现在他有责任扯下这年轻女子的蒙眼布,让她看清这个世界。然而,在她之前,已有多少代女性就这样蒙着双眼走入家族墓室?他不由打了个寒战,想起在科学书里读到的新观点,以及常被引用的肯塔基洞穴鱼,这种鱼的眼睛因为不再有用而退化。如果他让梅·韦兰睁开双眼,而她只能茫然地望着一片茫茫,那该怎么办?

范·德尔·吕顿先生环顾四周。他那副神情若是出现在气质庸俗的面孔上,就会是自鸣得意,但在他脸上,却显出一种温和的善意;而阿切尔夫人便也尽责地流露出同样的表情。

“看来永远不会,如果我们不允许。”他对自己说,又想起他一时冲动对西勒顿·杰克逊先生所说的:“女人应当和我们一样自由——”

“你们真是太善良了,亲爱的亨利——从来如此!纽兰对你们尤为感激,为了亲爱的梅和他未来的亲戚们。”

少女常会这样质问,他觉得特别幼稚,这让他很惭愧。毫无疑问,她只是在重复别人对她说的话;但她就快满二十二岁了,他不知道“好”女人要到几岁才开始说自己想说的话。

她瞥了儿子一眼提醒他,后者接口道:“不胜感激,先生。但我知道你会喜欢奥兰斯卡夫人的。”

“你还觉得长!伊莎贝尔·契佛斯和瑞吉订婚两年才结婚的,格蕾丝和索利是将近一年半。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范·德尔·吕顿先生极其和蔼地看着他。“亲爱的纽兰,”他说,“我绝不会邀请不喜欢的人到寒舍。我刚才对西勒顿·杰克逊也是这么说的。”他瞥了一眼钟,起身道:“路易莎要等我了。我们要早点吃饭,然后带公爵去看歌剧。”

“哦,难怪,我的花比不上波福特的花呀。”阿切尔有些气恼地说。这时他想起来送玫瑰的时候没有附上名片,便懊悔提了这件事。他还想说:“我昨天去拜访你表姐了。”却又犹豫起来。如果奥兰斯卡夫人没有说起他来访,那么他若提起便显得尴尬了。但若不提,那么这件事便似乎神秘起来,而他不喜欢如此。为了摆脱这个问题,他便开始谈他们自己的计划,他们的未来,以及韦兰夫人坚持要延长订婚期的事。

门帘在客人身后庄严地合上了,阿切尔家一片静默。

“你真是太好了!那样她一定会非常开心的。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提起。她今天跟我们吃午饭的,说到波福特先生送了她很美的兰花,亨利·范·德尔·吕顿先生也送了满满一篮斯库特克利夫的康乃馨。她收到花好像十分惊讶。难道欧洲人不送花吗?她觉得这风俗非常好。”

“天哪!真是浪漫!”最后简妮喊道。没人理解她何以有如此语焉不详的评论,她的亲人早已放弃了解释它们的努力。

“啊——那是当然!”阿切尔笑起来,她那副热切的样子让他高兴。他瞥一眼她那娇嫩的面颊,接着说道:“我昨天下午给你送铃兰的时候,还看见几枝挺漂亮的黄玫瑰,就让他们给奥兰斯卡夫人送去了。这样做对吗?”他感觉这件事很有意思,说出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阿切尔夫人摇头叹息。“但愿一切顺利,”她说,而那口吻分明是确定那绝不可能,“纽兰,西勒顿·杰克逊先生今晚过来,你一定要待在家里见他。我实在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但你每天都记得送花来,如果是长期订购,我就不会那么喜欢它们了。每天都按时到来,就像音乐教师一样——我听说,格特鲁德·莱弗茨和劳伦斯订婚那会儿,她的音乐教师就是那样的。”

“可怜的妈妈!可他不会来了——”儿子笑起来,俯身亲吻她蹙紧的双眉,请她放心。

“昨天却晚了。早上我没有时间——”

(1)Rue de la Paix:巴黎街名,时尚中心。

“每天早上都能在满屋子的铃兰香气中醒来,真是太惬意了!”她说。

(2)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蔡斯特拉德》(Chastelard)是他创作的诗剧。

天气宜人。大道两边的树木枝杈交错,衬着蔚蓝的天空,树下积雪闪烁如水晶碎片。这样的天气使梅神采奕奕,仿佛带霜的小枫树般明艳,吸引着过往行人的目光,令阿切尔好不得意,单纯的占有者的喜悦扫去了他心底的迷惘。

(3)Contes Drôlatiques:法国作家巴尔扎克作品。

第二天,他说服梅午饭后溜出来去中央公园散步。按照传统纽约圣公会教徒的惯例,星期天下午她通常要陪父母上教堂;但那天上午韦兰夫人刚刚说服她延长订婚期,以有足够时间准备手工刺绣嫁妆,便允许她懈怠一次了。

(4)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公主,能够预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