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切尔夫人笑眯眯对韦兰夫人说得没错,第一次操办大型晚宴是一对小夫妻的大事。
纽兰·阿切尔夫妇成家以来接待过不少客人,都是非正式的。阿切尔常喜欢邀请三四个朋友来吃饭,而梅总是效仿母亲在婚姻中树立的榜样,笑容可掬地款待来客。她丈夫怀疑,若全由她自己决定,她是否会请谁来做客;他曾经试图从传统与教养的塑造中将她真正的自我解放出来,不过早已放弃了这种努力。纽约城里的规矩,有钱人家的年轻夫妇应当经常邀请亲友小聚,韦兰家与阿切尔家结亲之后,就更是有义务恪守这一传统了。
但大型晚宴可完全是另一回事:要雇一位大厨,借两名男仆,要有罗马潘趣酒、亨德森花店的玫瑰和镶金边的菜单,这些绝对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好的。就像阿切尔夫人说的,有了罗马潘趣酒,一切就大不相同了,倒不是它本身有什么了不得,而是它包含多重意义——它意味着野鸭或淡水龟,两道汤,冷热甜食,短袖露肩礼服以及身份与之相称的贵客。
年轻夫妇头一次以第三人称发出邀请向来是有意思的事情,而他们的邀请也很少被拒,即便是老于世故或炙手可热的人物都会欣然光临。尽管如此,梅仍然算得上旗开得胜,因为范·德尔·吕顿夫妇应她的要求,同意多留几天,为的是出席她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举办的告别晚宴。
到了这天下午,两位亲家太太坐在梅的客厅,阿切尔夫人在蒂凡尼最厚的金边卡纸上写菜单,韦兰夫人则指挥仆人摆放棕榈树和落地灯。
阿切尔晚些时候从事务所回来,发现她们还在。阿切尔夫人已经转而留意餐桌上的名卡,韦兰夫人正在考虑是否把镀金大沙发往前挪一挪,好在钢琴和窗子之间再留出一个“角落”。
她们告诉阿切尔说,梅在餐厅检察长餐桌正中的杰奎米诺香水玫瑰和铁线蕨,以及大烛台之间装糖果的镂空银盆是否都摆好了。钢琴上放着一大篮兰花,是范·德尔·吕顿先生派人从斯库特克利夫送来的。总而言之,当重要时刻即将到来之际,一切都已就绪。
阿切尔夫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名单,用手里的金笔笔尖逐一勾着客人的名字。
“亨利·范·德尔·吕顿——路易莎——罗维尔·明戈特夫妇——瑞吉·契佛斯夫妇——劳伦斯·莱弗茨和格特鲁德——(嗯,梅的确应该邀请他们)——塞尔弗里奇·梅里夫妇——西勒顿·杰克逊——范·纽兰和他的妻子。(时间过得真叫快!纽兰,他做你傧相就好像昨天的事呢)——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没错了,我想就这些了……”
韦兰夫人亲切地打量着女婿。“纽兰,没人敢说你们为艾伦办的告别宴会不够体面了。”
“啊,是啊,”阿切尔夫人说,“我想梅是希望她表姐告诉那些外国人,我们还算不得野蛮人。”
“我相信艾伦会非常感激你们的。我想她今天早上就该到了。这将是最美好的回忆。上船前的晚上通常是很无聊的。”韦兰夫人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
阿切尔转身朝门口走去。他的岳母在后面喊道:“赶紧去瞧一眼餐桌。别让梅累坏了。”但他假装没听见,跳上楼梯去了书房,却见这屋子如一张陌生面孔彬彬有礼地扮出个怪相。他发现屋里陈设被无情地“整理”过,审慎地摆开了烟灰缸和松木盒,预备让男士们抽烟的。
“嗯,好吧,”他想着,“反正不会很久——”便去梳妆室了。
奥兰斯卡夫人十天前就离开纽约了。这十天里,阿切尔没有收到她任何讯息,只有一把还给他的钥匙,包着绵纸,封在信封里送到他办公室,信封上的地址是她的亲笔。这是对他最后请求的答复,本可以看作一场熟悉的游戏中典型的一步,但年轻人却要做出不同的理解。她仍然在与命运抗争;她要去欧洲,却不是回到她丈夫身边。因此,什么都不能阻止他追随她;而一旦他迈出不可挽回的一步,并向她证明这不可挽回,相信她也不会送他走。
对未来的这份信念使他坚持着扮演目前的角色,使他不给她写信,不在言行中流露丝毫痛苦和羞愧。在他看来,他俩之间的这场无声对局中,手握王牌的依然是他;于是他等待着。
不过,也有十分难熬的时刻;那是在奥兰斯卡夫人走后第二天,莱特布赖先生请他去审核曼森·明戈特夫人为孙女办理财产信托的细节。阿切尔花了几个小时同上司一起审查条款,一边隐隐感到,找他商量不是因为显然他俩是表亲,其中的用意在讨论结束后就能大白。
“嗯,这位夫人将无法否认,这样的安排非常慷慨,”将协议概要轻轻念过一遍后,莱特布赖先生总结道,“事实上,我不得不说,她在各个方面都得到了慷慨的对待。”
“各个方面?”阿切尔不无嘲讽地重复道,“你指她丈夫提出把她自己的钱还给她?”
莱特布赖先生浓密的眉毛微微一挑。“亲爱的先生,法律就是法律;你夫人表姐的婚姻可是受法国法律约束的。她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她知道,但后来的事——”说到这里,阿切尔停住了。只见莱特布赖先生将笔杆抵住皱起的大鼻子,目光顺着笔尖的方向落下,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德高望重的老绅士希望晚辈明白,德行不等于无知。
“亲爱的先生,我无意替伯爵开脱罪责;不过——不过另一方面……我不想自找麻烦……哦,对那个年轻的捍卫者来说……也没有到针锋相对的地步……”莱特布赖先生打开抽屉,将一份折起的文件往阿切尔面前一推。“这份报告,是小心询问的结果……”但阿切尔既没有兴趣瞥它一眼,也不反驳他的意见,律师只得干巴巴地说下去:“我不是说这就是定局了,你瞧,远没有定局呢。但是有迹象显示……能达成解决方案,各方面基本上都极其满意。”
“哦,极其满意。”阿切尔赞同道,将文件又推了回去。
一两天后,应曼森·明戈特夫人的召唤,他的灵魂又经历了一次深刻的考验。
他发现老夫人情绪低落,满腹牢骚。
“你知道了吧?她抛弃我了!”她抢先说道;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说下去:“哦,别问我为什么!她说了那么多理由,可我现在全忘了。我自己觉得是因为她受不了无聊。至少,奥古斯塔和我媳妇都是这么认为的。我知道不能全怪她。奥兰斯基是混账透顶;但和他过日子还是肯定比留在第五大道快活。家里人可不承认,他们以为第五大道是天堂,跟巴黎和平街一样时髦。可怜的艾伦当然不想回到她丈夫身边。她坚决不肯的。所以她要跟梅朵拉那个笨蛋一起去巴黎定居……唉,巴黎就是巴黎;你就算没几个钱,也能有一辆马车。可她快活得像只小鸟,我会想她的。”两滴眼泪——老年人干枯的眼泪——从圆胖的面颊滚落,消失在一望无际的胸前。
“我只求她们别来打扰我了,”她最后说道,“真得让我好好养养身子了……”她略带伤感地朝阿切尔眨了眨眼睛。
就在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家,梅就宣布要为表姐举办一个告别晚宴。奥兰斯卡夫人匆忙返回华盛顿那夜之后,他俩就再也没提过她的名字;阿切尔惊诧地望着妻子。
“晚宴——为什么?”他诘问道。
她的脸一红。“你喜欢艾伦啊——我以为你会高兴。”
“你这么说——的确很好。但我实在不明白——”
“我是认真的,纽兰,”说着,她平静地站起身,走到书桌边,“请柬都写好了。妈妈帮我写的——她也认为我们应该办。”她不再说话,尴尬地微微一笑。阿切尔立刻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家族的化身。
“哦,好吧。”他说,眼睛落在她递到他手里的宾客名单上,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晚宴开始前,他走进客厅,见梅在壁炉前,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木柴摆在难得纤尘不染的瓷砖上燃烧。
高大的落地灯已全部点亮,范·德尔·吕顿先生送来的兰花用新式瓷瓶和雕花银器盛着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人人都说纽兰·阿切尔夫人的客厅布置非常成功。镀金竹花箱已经换上新鲜报春花和瓜叶菊,挡在凸窗前(老派人物则认为这里应该放一尊米洛的维纳斯);浅色锦缎的沙发和扶手椅巧妙地围绕着丝绒小桌,桌上摆满银制玩具、瓷器动物和花卉相框;高大的落地灯配着玫瑰色灯罩,如热带奇花耸立在棕榈树间。
“我想艾伦还没见过这屋子亮起灯的时候。”梅边说边直起身子,脸颊绯红,怀着可以理解的自豪环顾四周。丈夫答了句什么,可巧她靠在烟道旁的黄铜火钳当啷一声倒下,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他还没来得及将火钳拾起,就有仆人高声通报说范·德尔·吕顿先生和夫人到了。
其他客人也接踵而至,因为大家都知道范·德尔·吕顿夫妇喜欢准时开席。客厅里已高朋满座,阿切尔正忙着给塞尔弗里奇夫人看韦伯克霍恩(1)的一幅上了光的小画《绵羊的习作》,那是韦兰先生送给梅的圣诞礼物,突然间,他发现奥兰斯卡夫人就站在他身边了。
她脸色分外苍白,深色头发因此而显得比以往更浓密。也许是因为这个,但也许是因为她颈间绕着几重琥珀珠子,他回想起小时候在孩子们的舞会上见到的舞伴小艾伦·明戈特,那是她跟着梅朵拉·曼森第一次来纽约。
琥珀珠子不称她的脸色,也或者是裙子不太适合,总之她的脸庞毫无光彩,甚至丑陋,但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样爱这张脸。他们的手握在一起,他觉得听见她说:“是的,我们明天就要坐‘俄罗斯号’出发——”然后传来几声毫无意义的开门声,又过了一会儿,听见梅的声音:“纽兰!已经宣布晚宴开始了。你不带艾伦进去吗?”
奥兰斯卡夫人将手挽住他的胳膊,他注意到她没有戴手套。他想起曾与她同坐在二十三街她的小客厅里,留神看着她的手。从她脸上消失的美仿佛都已躲到挽住他胳膊的苍白纤长的手指和带着浅窝的指节上了。他暗想:“仅仅是为了再看到这手,我也必须跟随她——”
只有在所谓为“外宾”举办的宴会上,范·德尔·吕顿夫人才会屈尊坐在主人左手边。这个告别仪式巧妙地强调了奥兰斯卡夫人的“外国人”身份;而范·德尔·吕顿夫人接受位置更换的和蔼态度也完全令人信服。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既然做了,不妨就做得慷慨彻底;其中一种情况,便是按照老纽约的规矩,家族为一名即将被除名的女性成员举办聚会。韦兰家和明戈特家为了宣告对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永不改变的关爱,没有什么不愿意做的,既然她远赴欧洲的旅程已经确定。此刻阿切尔坐在餐桌一头,惊叹地看着一整套在沉默中坚定履行的程序,而在这一套程序中,奥兰斯卡夫人因为得到家族的赞同而恢复了人缘,平息了愤恨,她的过去得到认可,她的现在熠熠生辉。范·德尔·吕顿夫人对她流露出含蓄的仁慈,对于这位贵妇人来说,这已经是近乎热忱了;坐在梅右手边的范·德尔·吕顿先生则远远投来目光,表示自己从斯库特克利夫送来那许多康乃馨是再自然不过的。
这样的场面,阿切尔的作用怪异得难以估测,仿佛他悬浮在吊灯与天花板之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系列行动中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饱满的面孔,这些表情平静的家伙看上去毫无恶意,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梅准备的野鸭,却不声不响地满腹阴谋,而他们构陷的目标正是他和他右手边这位脸色苍白的女士。刹那间,仿佛许多碎光连成一片,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些人眼里,他和奥兰斯卡夫人就是一对情人,“外国”词典里极端意义上的情人。他猜想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被无数眼睛悄悄观察、被无数耳朵耐心侦听,他知道他和同案犯已经被某种他不清楚的手段拆散,而现在整个家族围绕在他妻子身旁,心照不宣地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想过,就好像这次晚宴无非是梅·阿切尔发自内心的愿望,为亲爱的表姐送行。
这就是老纽约“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这些人以为丑闻比疾病更可怕,体面比勇气更重要,最没有教养的行为是“出丑”,而惹出风波的人本身却不在此列。
这些念头在阿切尔心头纷纷闪现,他觉得自己已成重重看防之下的囚徒。他看看周围这些吃着佛罗里达芦笋的冷酷无情的追捕者,揣度着他们谈论波福特夫妇时的语气。“这是在警告我,”他心想,“我会有什么结果——”这样的保持沉默和含沙射影包含着强烈的盛气凌人之感,比鲁莽言辞和直截了当更让人不堪,阿切尔觉得那如同家族地穴的门正一重又一重在他面前关闭。
他哈哈大笑起来,正撞见范·德尔·吕顿夫人惊诧的目光。
“你觉得很可笑吗?”她挤出一丝微笑道,“当然,可怜的瑞吉娜想要留在纽约的确有些荒唐,我想。”阿切尔喃喃答道:“当然。”
这时候,他意识到奥兰斯卡夫人同坐在她另一边的一位夫人已经聊了好一阵子。同时,他看见餐桌另一端,梅端坐在范·德尔·吕顿先生和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之间,迅速往他这边瞥了一眼。显然,主人不可能和右边这位夫人整顿饭都不说一句话。他转向奥兰斯卡夫人,见她苍白的笑脸正对着他,仿佛在说:“哦,我们坚持到底吧。”
“一路上很劳累吧?”他语气自然得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她则回答说,恰恰相反,难得有如此惬意的旅途。
“只不过,你瞧,火车上热得够呛。”她补充道。他接口道,好在她即将去的国家不会有这样的苦处。
“有一年四月,”他加重语气说道,“我在加莱到巴黎的火车上差点冻僵了,从来没那么冷过。”
她说她不感到奇怪,不过毕竟可以多带一条毯子,而每一种旅行方式都有不舒服的地方;他突然回答说,他以为这些都不在话下,因为毕竟有远走高飞的幸福。她脸色大变,他却猛地提高声音说:“我打算不久就一个人去旅行。”她的脸颤抖起来,他却探身对瑞吉·契佛斯嚷道:“我说,瑞吉,你看环游世界怎么样,我是说立刻,下个月?你敢我就敢——”瑞吉的妻子立刻高声答道,复活节那一周她要为盲人院举办玛莎·华盛顿舞会,在此之前她绝不考虑放瑞吉出去;她丈夫则平静地接口道,到那时候他又得为国际马球赛训练了。
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却抓住“环游世界”几个字,讲起地中海港口水深过浅的奇闻,因为他曾经坐着自家汽艇周游地球。不过,他又说,这也没什么要紧;一旦你见识了雅典、士麦那和君士坦丁堡,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可去的呢?梅里夫人则说,她太感激本科姆医生了,他要他们一定别去那不勒斯,因为那儿有热病。
“但你必须花上三个星期才能真正游遍印度。”她丈夫连忙说道,好让大家知道自己的环球旅行并不是轻浮的走马观花。
就在这时,女士们一齐起身去客厅了。
在书房里,尽管有重要人物在场,劳伦斯·莱弗茨却毫不谦虚地自任主角。
话题依然像往常一样转向波福特夫妇,就连范·德尔·吕顿先生和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也坐在众人特地留给他们的扶手椅里,听着晚辈慷慨陈词。
莱弗茨从未如此感情充沛地赞美教徒的人格,颂扬家庭的神圣。他义愤填膺,言辞犀利澎湃;显然,如果其他人也都以他为榜样,照他所说的行事,那么上流社会绝不可能懦弱到竟然接纳波福特这种外国暴发户——不,先生,即便他娶的不是达拉斯家的小姐,而是范·德尔·吕顿或拉宁家的千金也断断不可能。而他又是怎么乘机同达拉斯家联姻的?莱弗茨继续愤怒地质问,因为他早就钻进了某些家族,而勒缪尔·斯图瑟夫人之流也在他之后成功地钻了进来。如果上流社会决定向出身卑微的女人敞开大门,那危害还不算严重,尽管益处值得怀疑;但如果容忍了出身低贱、满手脏钱的男人,那结局必然是全盘崩溃——而且指日可待。
“如果照此速度发展下去,”莱弗茨咆哮道,俨然一位青年预言家,只是穿着普尔(2)礼服,也没有变成石头,“我们就要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去争抢骗子家的请柬,娶波福特家的杂种!”
“哦,我说——别太过分了!”瑞吉·契佛斯和小纽兰抗议道,塞尔弗里奇·梅里先生惊恐万状,范·德尔·吕顿先生敏感的脸上则露出痛苦而厌恶的神情。
“那他家可有没有呢?”西勒顿·杰克逊接着莱弗茨的话嚷道,竖起耳朵倾听回答;莱弗茨笑了一声,试图躲开这个问题,老先生对着阿切尔的耳朵悄声道:“这些总想着纠正的人真是奇怪。明明家里有个糟糕的厨师,却总要说出去吃饭中了毒。但是我听说我们的朋友劳伦斯这顿骂是大有来头的:这次是个打字员,我想……”
这番话从阿切尔耳边飘过,如同没有知觉的河水奔流而过,因为它不懂得停歇。他看见周围那些面孔都流露着好奇、开心甚至欢乐。他听见那些年轻人的嬉笑,听见范·德尔·吕顿先生和梅里先生对阿切尔家马德拉酒的认真赞誉。这一切使他隐隐感到他们大体上对他是友好的,仿佛看守他这个囚徒的警卫正试图放松对他的囚禁,而这种感觉使他更加坚定了对自由的渴望。
他们很快便来到客厅与女士会合。他望见梅的眼睛,洋溢着胜利者的喜悦和信心,仿佛在说一切“顺利”。她刚从奥兰斯卡夫人身旁站起来,后者便被范·德尔·吕顿夫人召去坐在镀金沙发旁的座位上,塞尔弗里奇·梅里夫人则从客厅另一头来到她们跟前。阿切尔看得明白,这里也正上演着一场修复与掩盖的阴谋。维系着他这个小圈子的团体已在无声无息间决然宣告,奥兰斯卡夫人的行止、阿切尔家的美满从没有一刻被质疑过。这些和蔼而冷酷的人,他们坚定地彼此隐瞒,假装自己从不曾听说、从不曾怀疑,甚至从不曾想到过一丁点与之相反的情况;而这一系列精心配合的掩饰使阿切尔再一次猜透了纽约社会其实都认定他是奥兰斯卡夫人的情人。他看出妻子眼睛里闪动着胜利的光芒,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是那么认为的。这个发现在他心中激起邪恶的狂笑,当他努力与瑞吉·契佛斯夫人、小纽兰夫人讨论玛莎·华盛顿舞会的时候,这狂笑就在他心中回荡;夜晚就这样悄悄流逝,如同没有知觉的河水,不懂得停歇。
终于,她看见奥兰斯卡夫人站起身,开始告别。他知道她马上就会离开,便用力回想他在饭桌旁和她说过的话,可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朝梅走去,其余人都向她围拢来。两个年轻女子握紧手,梅俯首吻了吻表姐。
“显然是我们的女主人更漂亮。”阿切尔听见瑞吉·契佛斯低声对小纽兰夫人说。他想起波福特曾经无礼地嘲笑梅那种毫无用处的美。
转眼间,他已经在门厅,为奥兰斯卡夫人披上斗篷。
尽管思绪纷乱,他依然决心不说任何可能令她心惊或不安的话。他相信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他的意志,因此他有勇气任凭事情发展。然而,当他跟随奥兰斯卡夫人走进门厅时,却突然渴望能够单独送她到马车门前。
“你的马车在吗?”他问道。就在这时,正在庄重地穿着貂皮大衣的范·德尔·吕顿夫人温和地说:“我们送亲爱的艾伦回家。”
阿切尔心头一紧。奥兰斯卡夫人一只手抓起斗篷和扇子,另一只手伸向他,说道:“再会。”
“再会——但我很快就会在巴黎见到你的。”他大声回答——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喊了。
“哦,”她喃喃道,“如果你和梅能来——!”
范·德尔·吕顿先生走上前来,向她伸出胳膊,阿切尔则转向范·德尔·吕顿夫人。然后,在敞篷马车的茫茫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她的鹅蛋脸,以及闪亮的双眸——很快便消失了。
他走上台阶,正遇见劳伦斯·莱弗茨同妻子下来。莱弗茨抓住主人的衣袖,退后一步让格特鲁德先过去。
“我说,老伙计:我想明天晚上同你在俱乐部一起吃饭,你介意吗?非常感谢,我的老朋友!晚安。”
“的确是非常顺利,对不对?”梅站在书房门口问道。
阿切尔猛然惊醒。当最后一辆马车驶离,他立刻上楼到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暗自希望还在下面忙碌的妻子会直接回自己房间。但她却站到门口,脸色苍白憔悴,却如同过度劳累的人一般流露出一种造作的活力。
“我进来谈谈,可以吗?”她问。
“当然,只要你愿意。不过你一定是困极了——”
“没有,我不困。我想陪你坐一会儿。”
“好吧。”他说着,将她的椅子推到炉火边。
她坐下,他也回到自己椅子里,但两人很久都没有开口。终于,阿切尔突然说道:“既然你现在不累,也想谈一谈,那么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想——”
她迅速扫了他一眼。“是的,亲爱的。你想说一件关于你自己的事情?”
“关于我自己。你说你现在不累,但是,我却很累,非常非常累……”
她瞬时变得非常温柔而焦虑起来。“哦,我早知道会这样,纽兰!你一直过度操劳——”
“也许是吧。不管怎样,我想歇一歇——”
“歇一歇?不做律师了?”
“想出去走走,不管怎样,立刻走。来一次长途旅行,远离——远离一切——”
他停下来,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像希望的那样,以一种渴望变化却又因为太累而不想变化的冷漠口吻来说出这番话。不论他想做什么,渴望的心弦总在颤动。“远离一切——”他又说了一遍。
“远离一切?去哪儿呢?”她问。
“哦,我也不知道。印度——或者日本。”
她站起身。他低着头,双手支着下巴,感觉到她温暖的芬芳在身旁徘徊。
“那么远?不过只怕你走不了,亲爱的……”她颤抖地说,“除非你带着我。”然后,见他没有回答,她又说下去,语气清晰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如小锤子似的敲打在他的心头。“也就是说,如果医生允许我去……但只怕他们不允许。你瞧,纽兰,有一件我一直在盼望和期待的事情,今天早上确定了——”
他抬起头,厌倦地看着她。她蹲下来,泪流满面,脸贴在他膝头。
“哦,亲爱的。”他说,将她拉近些,冰冷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许久的沉默,内心的邪恶发出刺耳的狂笑。梅终于挣脱他的手臂,站起来。
“你没猜到——?”
“猜到了——我;不是,当然我曾希望——”
他们对视片刻,再次陷入沉默;然后,他将目光移开,突然问道:“你还告诉谁了?”
“只告诉了妈妈和你母亲。”她停了停,又涨红了脸,急急补充道:“还有——艾伦。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天下午我们长谈过——她对我非常好。”
“啊——”阿切尔觉得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感到妻子正注视着他。“你介意我第一个告诉她吗,纽兰?”
“介意?为什么介意?”他最后一次努力保持镇定。“可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事了,对不对?我以为你是说直到今天才确定。”
她的脸愈发红了,但她顶住了他的目光。“我当时是没有确定——但我还是那么告诉她了。你瞧我说对了!”她嚷道,湿润的蓝眼睛闪着胜利的光芒。
(1)Eugene Verbeckhoven(1798—1881):荷兰画家。
(2)Henry Poole&Co.,英国高级男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