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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阿切尔登上楼梯,捻亮灯光,在书房壁炉两侧托架上各放一支火柴。窗帘已拉上,房间里一股温馨的暖意令他感触,仿佛在完成一件难以启齿的差事时却遇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没有,不过可怜的裙子——瞧我把它扯坏了!”她嚷道。她弯腰拢起沾了泥土的裙裾,跟着他踏上台阶走进门厅。仆人们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回来,楼梯上只闪着一点煤气灯的光亮。

他发现妻子脸色苍白,便问她是否要他去拿些白兰地来。

“有没有伤着?”他忙用胳膊扶稳她,问道。

“哦,不用。”她脸一红,嚷道,一面解下斗篷。“你不是应该立刻上床吗?”见他打开桌上的银匣子取出一支香烟,她又说道。

“不是——没那回事。我能开窗吗?”他不知所措地说着,一边放下他身旁的窗子。他望着窗外的街道,眼睛紧盯着一幢幢后退的房屋,感觉默默坐在身边的妻子正警惕地审问他一般。在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她被裙子绊了一下,跌倒在他怀里。

阿切尔丢下烟,走到壁炉边他平常站的位置。

在回家的马车上,梅羞怯地握住他的手。“真糟糕你不舒服。是事务所又让你操劳过度了吧。”

“不用,我头痛好些了,”他顿了顿,“而且我有件事情要说,非常重要,我要立刻对你说。”

梅会意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对他母亲说了句什么,阿切尔夫人同情地点点头。梅又低声向范·德尔·吕顿夫人告辞,便在玛格丽特投入浮士德怀抱之际起身离座。阿切尔为妻子披上长斗篷的时候,注意到两位年长的夫人意味深长地彼此一笑。

她已经在扶手椅里坐下,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是吗,亲爱的?”她答道,语气温柔得令他疑惑她怎么对他的开场白毫不奇怪。

“我头痛得厉害。别对任何人讲,跟我回家,好不好?”

“梅——”他站在几英尺之外低头望着她,仿佛这短短距离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在这样的温馨宁静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好不怪异。他又说了一遍:“有件事情我要立刻对你说……关于我自己……”

他轻轻从范·德尔·吕顿先生和西勒顿·杰克逊中间穿过,俯身在妻子耳边说:

她默然坐着,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有闪一下。她的脸色仍是异常苍白,却显出不同寻常的平静,仿佛来自心底某种神秘的力量。

“呣啊嘛!”正当玛格丽特爆发出胜利的呐喊,包厢里的人都诧异地看着突然闯入的阿切尔。他已经违背了这个圈子的一条规矩:禁止在独唱时踏入包厢。

阿切尔强忍住涌到嘴边的所有司空见惯的自我责备。他决心直言不讳,抛开任何徒劳的指责或辩解。

纽兰·阿切尔向来是个沉静克制的年轻人,恪守小圈子里的准则几乎已成为他的第二天性。他厌恶一切哗众取宠的夸张行为,一切为范·德尔·吕顿先生所不齿、为俱乐部包厢里的绅士所鄙视的不得体举动。但突然间,他将俱乐部包厢、将范·德尔·吕顿先生全然抛在脑后,忘记了他浸润其中而早已习以为常的一切。他沿着剧场背面的半圆形过道,走到范·德尔·吕顿夫人的包厢前,猛然将门推开,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门。

“奥兰斯卡夫人——”他刚说出这个名字,他妻子便抬起一只手,仿佛示意他住口,结婚戒指在煤气灯光下闪出金光。

狩猎女神般的身材早就预示梅会略显粗大,但矫健的举止和清澈的神情并未改变,依然是订婚之夜那个抚弄铃兰的少女模样,除了阿切尔最近察觉到的些许倦意。这似乎使他对她添了几分同情:那一种天真如孩子毫不设防的拥抱一般令人感动。然后他又想到,在她的漠然与冷静之下其实隐藏着热忱与慷慨。他还记得,当他劝说她在波福特家舞会上宣布订婚时她眼神中流露的理解;记得她在传教堂花园里说那番话时的声音:“我不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对别人的伤害——对别人的不公上”;他一定要把真相告诉她,请求她宽宏大量,将他曾经拒绝的自由交给他。

“哎,今天晚上我们为什么要提艾伦?”她不耐烦似的撇一撇嘴。

阿切尔忽然想到,他们从欧洲回来之后,梅难得穿这身缎子礼服,没想到今天会穿上,他不由得比较起两年前他满怀喜悦憧憬张望的那个少女。

“因为我早该讲了。”

按照老纽约的规矩,新娘必须在婚后一两年内穿着这身昂贵的礼服露面。据他所知,母亲将自己的结婚礼服包好绵纸保存着,希望简妮有朝一日能穿,但是可怜的简妮眼看就到了穿珠灰色府绸的年纪,也再不“适宜”做伴娘。

她的脸依然平静。“有这个必要吗,亲爱的?我知道我常常对她不怎么公平——也许我们都对她不公平。无疑你比我们都理解她,你一直对她很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的目光离开舞台,转向弧形剧院中梅落座的地方。她正坐在两位年长的夫人中间,这与两年前坐在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和初来乍到的“外国”表姐中间是何其相似。那天晚上,她一身白衣,而今天,阿切尔一直没留意她穿了什么,直到这时候才认出是那件镶着老式花边的蓝白缎结婚礼服。

阿切尔茫然地看着她。他一直无法摆脱的不真实感,莫非已经传染给了妻子?

阿切尔转向舞台,依然是熟悉的场景,巨大的玫瑰、擦笔布似的三色堇,依然是那位高大的金发弱女子屈服在五短身材、棕色皮肤的引诱者面前。

“都结束了——你在说什么?”他有些结巴地说道。

第一幕结束后,阿切尔离开同伴,躲到俱乐部包厢的后排。从那里望出去,越过各位契佛斯、明戈特和拉什沃思先生的肩膀,眼前的情景与两年前初见艾伦·奥兰斯卡那天晚上别无二致。他有意无意地盼望她依然坐在明戈特老夫人的包厢,但那里空无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凝视着那里,突然间听到尼尔森夫人纯正的女高音高唱:“呣啊嘛……哝呣啊嘛……”

梅看着他,眼神依然清澈。“怎么——因为她马上就要回欧洲了;因为外婆已经同意并且理解她,已经安排好让她独立生活而不用依靠她丈夫——”

这时候,范·德尔·吕顿先生瞥了他夫人一眼,夫人便朝阿切尔夫人微微一点头,于是三位女士拖着闪闪发光的裙裾出了门,男士们则开始抽雪茄。晚上若去歌剧院,范·德尔·吕顿先生便会拿出短雪茄,但品质依然出色,令客人们都要为主人严守时间而抗议了。

她突然停下来,阿切尔一只手颤抖着攥住壁炉一角,勉强支撑着站稳,而他试图同样控制住纷乱的思绪,却是枉然。

“啊,她才不会!”阿切尔夫人答道。

“我看你今天傍晚在事务所是被公事耽搁了,”他听见妻子继续平静地说道,“我想这事是今天早上定下来的。”在他茫然的注视下,她垂下眼睛,脸上飘过一阵红晕。

“草率的人往往是出于好心。”阿切尔夫人说,仿佛认为这难以为她开脱。范·德尔·吕顿夫人喃喃道:“她真该找人商量一下——”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令人难堪,便转开去,双肘撑在壁炉架上捂住脸。他的耳朵不知怎么轰隆作响,不知道是血管里热血涌动的声音,还是壁炉架上的时钟滴答。

红晕涌上梅的额头。她隔着桌子望着丈夫,鲁莽开口道:“我肯定艾伦是出于好心。”

梅纹丝不动地坐着,一言不发,时钟慢慢走过五分钟。一块煤从炉栅边滚出来,阿切尔听见梅站起身,将它推回去,这才转过身面对着她。

“当然,我早就说她看事情跟大家都不一样。”阿切尔夫人总结道。

“这不可能。”他嚷道。

“不过,也不能把她祖母的马车停在那个无赖门口啊!”范·德尔·吕顿先生嚷道。阿切尔猜他是想起了送到二十三街的那几篮康乃馨,因此愤愤不平。

“不可能——?”

“唉!”两位年长的夫人一起叹息。

“你怎么知道——刚才说的这件事?”

“我可绝没有这个意思,”杰克逊先生沉着地答道,“但奥兰斯卡夫人是在国外长大的,或许并没有那么在意——”

“我昨天见到艾伦了——我跟你说过我在外婆家见到她了。”

“亲爱的西勒顿,”阿切尔夫人说,“我想你不见得是在建议我们接受这样的标准吧?”

“她不是那时候告诉你的吧?”

“在杜伊勒里宫,”发现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地望着他,杰克逊先生又说道,“某些方面的标准非常松懈。若有人问起莫尔尼(1)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又是谁在为宫里那些大美人偿债……”

“不是。是我今天下午收到她一张便笺。你想看看吗?”

就是在这个当口,杰克逊先生抓住机会说出了他那句妙语。

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走出书房,转眼又回来了。

“很遗憾这件事情和奥兰斯卡夫人有关。”范·德尔·吕顿夫人话音未落,阿切尔夫人便喃喃道:“啊,亲爱的——尤其是你曾两次请她去斯库特克利夫!”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或者是出于她对特殊人物的兴趣。”阿切尔夫人冷冷说道,一无所知似的看着儿子。

她将一张纸放在桌上,阿切尔伸手拿起来。信上只有几行字:

“恐怕奥兰斯卡夫人是出于善意,”范·德尔·吕顿先生说道,“才贸然去看望波福特夫人的。”

“亲爱的梅,我终于让奶奶明白我只是来探望她,不会留下;而她从来是那么和蔼、慷慨。现在她知道要是我回到欧洲就必须独立生活,或者与可怜的梅朵拉姑妈同住,她要跟我一起回去。我马上要回华盛顿收拾行李,下星期就起航。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奶奶——就像你向来对我那样。艾伦。

“啊,你认为——?”范·德尔·吕顿夫人沉吟着,叹了口气,瞥了她丈夫一眼。

“假如有朋友试图劝我改变计划,请务必转告他们那是没有用的。”

梅的脸红了,阿切尔夫人忙接口道:“假如真有其事,我相信明戈特夫人也是不知情的。”

阿切尔读了两三遍,然后把信一扔,放声大笑。

“亲爱的,不知道我耳闻的是否真有其事?听说有人看见你外婆明戈特夫人的马车停在波福特夫人家门口。”显然,她已经不用教名称呼那位不受欢迎的夫人了。

这笑声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想起他收到梅告知婚期提前的电报时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把简妮都吓坏了。

西勒顿·杰克逊先生那句得意的评论全是因为女主人提出的话题(阿切尔认为她并非无心)。波福特的破产,或者不如说是波福特破产后的态度,依然是客厅伦理学家们成果斐然的课题;在对此彻底剖析谴责一番后,范·德尔·吕顿夫人将谨慎的目光转向梅·阿切尔。

“她为什么写这些?”他极力忍住笑,问道。

此刻,隔着斯库特克利夫的康乃馨和大盘子,他只觉得她苍白而疲倦,但一双眼睛闪闪放光,说起话来似乎活跃得过分。

梅依然坦率地回答道:“我想是因为我们昨天谈了些事情——”

阿切尔从前一天晚上之后就没见到妻子。他一大早就去了办公室,埋头处理了一堆琐碎公事。下午有一位上司突然把他召去,等他很晚到家,梅已经先去了范·德尔·吕顿家,又把马车打发了回来。

“什么事情?”

这天晚上,他们邀请了西勒顿·杰克逊、阿切尔夫人以及纽兰夫妇去歌剧院看今年冬天的首场《浮士德》。范·德尔·吕顿家事事讲究客套,尽管只有四位客人,晚餐照样七点准时开出,好让每一道菜都从容用过,然后男士们还要安安心心抽一支雪茄。

“我告诉她说,我以前怕是对她太不公平了——没有自始至终理解她在这里有多难,她独自面对那么多人,是亲戚,却又是陌生人,他们都自以为有批评的权力,却往往不了解内情。”她顿了顿,又说下去,“我知道你一直是她可以依赖的朋友,而我也想让她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的感情是一样的。”

对于这样的召唤,范·德尔·吕顿先生和夫人没办法一味装聋作哑,只能勉勉强强勇敢地返回纽约,打扫门庭,发出请柬,办了两场晚宴、一场招待会。

她沉吟着,仿佛在等待他开口,然后又缓缓说道:“她明白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她。我想她什么都明白。”

“亲爱的路易莎,绝对不能让勒缪尔·斯图瑟夫人那样的角色以为他们能够取代瑞吉娜的位置。那些新人就是利用这种时候闯进来站稳脚跟的。斯图瑟夫人刚到纽约的那年冬天,恰好遇到水痘流行,那些结了婚的男人就趁着妻子忙着照顾孩子的机会溜到她家去了。路易莎,你和亲爱的亨利可一定要像往常那样挺身而出啊。”

她走到阿切尔跟前,拿起他冰冷的一只手贴在她颊上。

那是纽兰·阿切尔去艺术馆的第二天傍晚,在麦迪逊大道范·德尔·吕顿家黑胡桃木餐厅。波福特破产的消息一出,范·德尔·吕顿夫妇即逃往斯库特克利夫,这时候刚回来没几天。那件丑闻将社交界搅得大乱,他们便越发有必要坐镇纽约了。用阿切尔夫人的话来说,去歌剧院露个面,甚至打开家门招待客人,都是他们“对社交界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也头痛起来了。晚安,亲爱的。”说着,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拖着那条破损、沾了泥污的结婚礼服。

“若是在杜伊勒里宫,”西勒顿·杰克逊先生微笑着追忆道,“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是容忍的。”

(1)Charles-Auguste Louis-Joseph Morny(1811—1865):法国贵族,拿破仑三世同母异父的弟弟,曾靠投机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