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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萨宁记起了昨天……马车里的情景。

“萨宁,您健忘吗?”

“这是—问题……还是责备?”

她抬眼看着他……

“我天生就不会责备任何人、任何事情。那您相信迷魂药吗?”

萨宁下马跑向她。她扶着他的肩膀,嗖地一下跳到地上,在一个长满青苔的山坡上坐了下来。他手里握着两条缰绳,站在她的跟前。

“什么?”

“停下!”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喊道,“我想在这块绒毯上坐下来歇一会儿。扶我下马。”

“迷魂药—您知道,我们一些歌曲里唱到的。就是平民老百姓的民歌里唱的?”

马匹悄悄地往“更深的树荫”的地方迈进,轻轻地摇晃着,一边打着响鼻儿。他们骑马进来的这条羊肠小道突然拐向一条非常狭窄的山谷。帚石南、蕨类植物、松香,还有潮湿的、树林里积在一起的陈年落叶的气味如此浓烈,令人昏昏欲睡。从褐色巨石的罅隙中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小道的两旁到处都是长满苔藓的圆形小山丘。

“啊!原来您说的是这个……”萨宁拉长声音说。

“啊,这里跟天堂一样!”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赞叹道,“往树荫更深更远一些的地方去,萨宁!”

“对,就是这个。我相信……您也会相信的。”

两匹马终于抵达了林子边缘,就直接骑了进去。浓郁的树荫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将他们笼罩其中。

“迷魂药……妖术……”萨宁又说,“世界无奇不有。以前我不相信,而现在我信。我对自己也会陌生。”

“那好吧—上帝保佑您!不过今天这一天是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想了想—并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必须回法兰克福。”

“而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麻烦过去看看,萨宁,那棵巨大的橡树后面是不是立着一块红色的木头十字架?还是没有?”

“而您要去法兰克福?”

萨宁往那边走了几步。

“嗯……难道?”萨宁附和。

“是有一块。”

“而我倒是有一些真正的朋友—只不过不是老朋友。这里有一位也是—这匹马。它多么认真地驮着你啊!哎呀,这里真是太好啦!难道说后天我真的要去巴黎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微微一笑。

“有……只是不多。真正的好朋友没有。”

“噢,很好!我知道我们在哪里。我们暂时还未迷路。这是什么声音?樵夫吗?”

萨宁想了一会儿。

萨宁朝树丛望了一眼。

“要去到树林那边就好,那里会比较凉爽。多么古老的森林—就像个老朋友。您有好朋友吗?”

“是的……那里有个人在砍枯树枝。”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手绢儿擦了擦脸。

“要把头发整理好才像样子,”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要不人家看到了—要说坏话的。”她摘下帽子,开始归拢自己的长辫子,没说话,样子很虔诚。萨宁就在她跟前站着……在深色的、有几处还沾着青苔丝的呢制服褶皱下她优美的曲线尽显无遗。

“像罂粟花一样!”

萨宁的身后,有一匹马突然抖动了一下;他自己不由得也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神经全绷紧得像琴弦一样。难怪他说他连自己也都感到陌生……他真的中了邪。他全部的心思只被一个……一个想法,一个欲望充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明察秋毫地看着他。

“不可能!我也二十二岁。正当华年。都加在一起,离年迈也很远。不过天气真热啊。怎么,我满脸通红了吗?”

“瞧,现在一切都像模像样了,”她戴上帽子说,“您不坐下来吗?坐这里来!不,稍等一下……别坐。这是什么声音?”

“二十二岁。”

树顶之上,还有森林的空气中,滚过一阵振聋发聩的震颤。

“您多大了?”她突然问。

“难道打雷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笑了,萨宁也跟着笑了。这段疯狂的骑马似乎彻底地让他们俩亲密和友好起来。

“好像的确是雷声。”萨宁回答。

“手上会有皮子味儿的,”她说,“不过您不会在意吧?啊?……”

“啊,这像是过节一般!简直是节日!就缺这个啦!”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一声,一下子升上去—紧接着一声霹雳。“好啊!Bis!注107您还记得,昨天我对您讲过的《伊尼特》吗?要知道他们在森林里也是遭遇到了雷暴。不过得走了。”她很快站起身。“帮我把马牵过来……扶紧我的手。就是这样。我不沉。”

他们又出发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只手将头发往脑后猛地一甩,然后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套—将它们摘了下来。

她像小鸟儿一样飞上马鞍。萨宁也骑上了马。

“我说过要带您到森林中去,到山里去……前面就是,您看那些大山!(的确:两位勇猛剽悍的骑手抵达的地方走过去两百步左右,就是被高高的树林覆盖的群山。)您看见了吗:这里有条路。从这里直接往前。只是得慢步走。必须让马匹歇歇脚。”

“您,回家吗?”他用犹疑的声音问道。

“先歇一会儿,一会儿还要跑!”她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上的手套已经被撕破了。

“回家?”她一字一顿地问,拉起了缰绳。“跟我来。”她几乎粗暴地命令道。

“好玩!”萨宁兴奋地回答。他全身的血都在沸腾。

她骑马上了一条小路,骑过红十字架,下到了谷地,走到一个十字交叉口,往右一拐,又进山了……看得出来,她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这条路一直越来越深地往森林深处延伸。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回头;她领着他一直往前走—而他乖乖地、驯服地跟在她后面,一颗麻木的心没有任何想法。小雨稀稀拉拉下了起来。她打马加快了步伐—他也不甘落后。最后,穿过一片苍翠的云杉树荫,在一座灰色的崖壁石帘之下,一间有着低矮的门、树枝编织的篱笆墙的简陋护林小屋映入他的眼帘……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硬是让马穿过树丛,就跳下了马—刚一走到小房子入口,她猛然朝萨宁转过身来,低声说:“做我的伊尼斯吗?”

“怎么样?好玩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低声问他,带着一种异常甜美的声调。

四小时之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和萨宁,在那位骑在马鞍上直打盹的跟班仆人护送下回到了威斯巴登宾馆。波洛卓夫先生迎接了自己的夫人,手里拿着那封写给管家的信。不过,又再认真地看了看她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一种不满的表情—甚至嘟哝了一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终于勒住了她那匹嘴里满是白沫、跑得大汗淋漓、浑身溅满泥水的牝马:这匹马被她骑得有点摇摇晃晃,而萨宁那匹肥硕又迟缓的牡马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难道我又输了赌局?”

马是跳过去了—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的帽子从头上掉下去了,她的头发披散在两肩。萨宁本想下马去捡帽子,但她冲他喊了一声“别动,我自己来”,从马背上将上身压得很低,用马鞭的手柄钩住帽子上的面纱,真的将帽子够到,戴回头上,但头发没捋一捋就又纵马飞奔起来,甚至大声尖叫。萨宁与她并驾齐驱,和她一起跃过沟渠,跨越篱笆,涉过小溪,一会儿隐入深山,一会儿又冒出来艰难爬坡,两眼一直盯着她的脸。一张多么美丽的脸庞!仿佛盛开的花朵:眼睛睁得大大的,贪婪、明亮、野性十足;嘴巴、鼻孔大张,大口地呼吸;她直视前方,旁若无人,似乎她眼前看到的一切,大地、天空、太阳还有空气,这个人都想要攫为己有,而她感到可惜的只有一点:危险太少—再多她也能全都克服!“萨宁!”她喊他,“这就像比尔格的叙事诗《来诺勒》写的那样!只不过您是活的—啊?活的?……我也是活的!”勇猛的劲儿真是上来了。这已不是一位女骑手在纵马狂奔—这是一位年轻的、半人半马的女魔、半兽半神的女妖在狂奔,而被她恣意践踏过的规规矩矩的、彬彬有礼的地方也只剩下为之惊叹不已!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只是耸了耸肩。

“我有个叔叔喜欢带着猎狗打猎,”她接着说,“春天我常跟着他玩。棒极了!就像现在我跟您—也是淌着水花。只是我发现:您作为一个俄罗斯人,却想娶一个意大利女子。可这是您自己找的痛苦。这是什么?又是一条沟?跳!”

而在同一天,两小时过后,在自己的房间里,萨宁站在她的面前,完全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人,一个死人……

“知道。”萨宁回答。

“你到底去哪里?”她问他,“去巴黎还是回法兰克福?”

“您知道吗,”她问萨宁,“什么是:淌着水花去打猎?”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而且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撵我走为止。”他绝望地回答,扑上去吻自己女主人的手。她挣脱出来,将两手放在他的头上,用十个手指头抓住他的头发。她缓缓地摩挲和旋转着这些惟命是从的头发,她全身挺直,嘴角露出一种得意扬扬的神情—而那双睁得大大的、亮得发白的眼睛闪现出一种残忍的呆滞和胜利的满足。撕咬被自己捕获的小鸟儿时的老鹰,就是这样一种眼神。

这条小路很快就变成了羊肠小道,最后被一条壕沟横切之后就彻底消失了。萨宁建议原路返回,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不,我要进山!一直往前,就像飞翔的鸟儿。”—就骑马跃过了那条壕沟。萨宁也跨过去了。沟那边是草地,开始是干的,慢慢变湿,最后变成了沼泽地:到处都见到水渗出,形成一个个水洼。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故意让马去淌过那些水坑,嘻嘻哈哈笑着说:“就当是中学生一样任性胡闹吧!”

注107 拉丁语:再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