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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有了。他的葬礼报纸上都报道了。全宫廷都参加了。你看,科弗里什金大公还为此写了悼诗。”

“啊!愿他在天堂安息!每年,”她对萨宁说,“二月份我过生日的时候,他都要用茶花将我所有的房间装扮一新。但就是这样也不值得在彼得堡过冬。他也许有七十多岁了吧?”她问丈夫。

“真好。”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抬起了头。

“你想听吗,我来读?大公称他为谏言大公。”

“午饭马上就送过来,你看一看,我在《北方蜜蜂》上读到……戈罗莫波伊大公死了。”

“不,不想听。他算什么谏言大公!他只不过算是塔季雅娜·尤里耶芙娜的老公。咱们吃午饭吧。活人操心活着的事。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把您的手给我。”

“好,我不说了,不说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连忙说,“您不高兴说这个,抱歉,我不再说了,请不要生气!”波洛卓夫从隔壁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份报纸。“你干什么?是午饭准备好了吗?”

跟昨天一样,午餐非常丰盛,气氛也很活跃。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很会讲话……这是女人中罕见的才能,更不要说在俄罗斯女人中!她说话泼辣、鲜有忌讳;这方面她的同胞们特别领教过。萨宁不止一次被她那特有的机敏而一语中的的用语逗得哈哈大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假仁假义、套话空话和谎言……她发现谎言无处不在。她好像对她生活所处的下层社会环境多有褒奖,引以为豪;她讲了自己童年时期家族亲人的许多奇奇怪怪的趣闻;她自称是跟娜塔莉雅·基里尔洛芙娜·纳雷什金娜注94差不多的苦孩子。萨宁这才明白,她经历的比她同时代的许许多多同龄人要多得多。

萨宁微微眉头一皱……

而波洛卓夫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喝得聚精会神,只是间或用微微发白、看似视力不济实则视力非常好的眼珠子左扫扫妻子,再右扫扫萨宁。

“到处都传开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不过呢,我知道您是对的,一千个对—您表现得像一位骑士。请告诉我,这位女士就是您的未婚妻,对吧?”

“你真是我的聪明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大声对他说,“我交办的事情居然在法兰克福全办妥了!我真应该亲亲你的额头,可又知道你跟我并不图这个。”

“您怎么知道这件事?”萨宁吃惊地喃喃说。

“我不图。”波洛卓夫说完,就用一把银餐刀将菠萝切开了。

她招呼萨宁坐在她旁边,就开始跟他说起了她再过几天要出发去的巴黎,还说德国人让她受够了,德国人卖弄起聪明来就显得很蠢,而他们犯蠢的时候却又耍点小聪明;可突然,如您所料,她紧盯着—à brule pourpoint—问他,前些天他是否跟刚坐在这里的那位军官为了一位女士决斗来着?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用手指头敲了一下桌子。

那天,就跟我们奶奶常说的那样,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扮得可谓花枝招展。她身穿一件法国“歌莉娅谢”牌、丰唐注93式袖子的玫瑰色丝质连衣裙,耳朵两边各戴了一颗大钻石。跟这两颗钻石相比,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毫不逊色:她看上去精神饱满、风采照人。

“这样的话咱们打的赌还算不算呢?”她别有用意地说道。

但是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一点面子也没给—秘书只好转身带着他的后分发型走了。

“算数。”

“得了吧,夫人,”倒霉的秘书想解释,“世上所有的公主……”

“那好。你输定了。”

“找您的世袭大公主去吧,”她对他说(那个时候威斯巴登好像住着某位跟劣等交际花没什么两样的摩纳哥公主殿下),“在我这样一位庶民家里干坐着有何用?”

波洛卓夫抬起了下巴颏。

“不可能!”她同样小声喊道,摇动指头吓唬他,旋即同他们道别,包括他和那位高个子秘书。一切迹象表明,那位高个子秘书爱她爱得发疯,每次看她的时候,嘴巴都张得老大。顿戈弗马上就离开了,得体恭顺,好像家里的常客,从只言片语中就明白了他该怎么做;高个子秘书本想赖着不走,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毫不客气地硬是将他撵走了。

“等着瞧吧,这一回,无论你怎样沉着冷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都认为输的人一定是你。”

“是的……我很荣幸。”顿戈弗说完,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那边微微弓了弓腰,微笑着小声说道:“就是那位……您的同胞……俄罗斯人……”

“打什么赌?可以打听吗?”萨宁问。

“你们认识?”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问道,萨宁的难为情没有躲过她的眼睛。

“不……现在不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完,就笑了起来。

在客厅里,他遇到了一位德国大使馆秘书,这位秘书身材非常修长,淡黄色头发,马脸,从后脑勺梳着分头(那个时候这个发型很时兴)还有……真是神奇!还有谁?冯·顿戈弗,就是几天前跟他决斗过的那位军官!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跟他碰面,不由得很难为情,不过还是跟他点头行礼了。

七点到了。服务生通报说马车准备好了。波洛卓夫送完太太,立即转身步履艰难地向沙发椅走过去。

是啊……所有这些问题他都给自己摆出来了,而时间快到三点了—他穿上黑色礼服,在公园里溜达了一小会儿,径直往波洛卓夫家走去。

“记住!别忘了给管家的信!”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从前厅冲他喊了一声。

无稽之谈!胡说八道!明天这一切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她明天会放他走吗?

“放心,我会写的。我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这位太太显然是在耍弄他,千方百计笼络他……为了什么?她想干吗?难道这仅仅只是娇惯任性、有钱又近乎放荡的女人的恶作剧吗?还有这位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而这些问题为何会钻进他萨宁的脑子里,钻进无论是跟波洛卓夫先生还是跟他的太太都没有任何关系的萨宁的脑子里?为什么这个讨厌的形象即便是在他全身心要扑向另一个如白昼般光辉灿烂的身影时也挥之不去?怎么胆敢透过那几乎是神圣的脸庞还能显现?它们不单是透出来—还要粗鲁无礼地嘲笑。这双浅色、贪婪的眼睛,这些脸颊上的酒窝,这些毒蛇般的发辫—难道这些好像统统都粘在他身上,而他没有力量甩掉、扔掉这一切吗?

注93 丰唐(1661—1681),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之一。

还有一件令他烦恼和生气的事就是:一方面他怀揣着爱情、感动,还有感激的狂喜在思念着杰玛,憧憬两个人的生活,幻想他未来可期的幸福;另一方面是这位奇怪的女人,这位波洛卓夫太太的纠缠不休……不!不是纠缠,而是—根据萨宁特别的、幸灾乐祸的表述—在他眼前转悠,使他摆脱不了她的形象,无法不听到她的声音,无法不记得她说的话,甚至无法不闻到她衣服上那种特殊的香气,清新、新鲜、像黄色百合花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

注94 娜塔莉雅·基里尔洛芙娜·纳雷什金娜(1651—1694),彼得大帝的母亲,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沙皇的第二个皇后。

啊,萨宁一跨进自己的房间,禁不住深深地、高兴地长舒了一口气!的确: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得对—他必须好好休息一下,尤其是在经过了这么多新的交往、碰撞交锋、谈话之后,经过了钻进他脑子里和心灵深处的烟熏火燎之后,经过了与这位他如此陌生的女人意想不到和从未有过的近距离交往之后,他必须休息好才能恢复过来。而所有这一切又都是何时发生的呢?也几乎是在他刚知道杰玛爱他、他刚成为她的未婚夫的第二天!这简直是大不敬!尽管他没有什么可以自责的,但他还是千百次地在心底请求自己纯洁的、无瑕的爱人原谅自己;千百次亲吻她送的小十字架。假如他不能指望尽快圆满办好他跑来威斯巴登要办的事情的话,他早就迫不及待从这里往回返了—回到可爱的法兰克福去,回到那个令他感到亲切、现在已经是亲人的家里去,扑到她的身边,拜倒在钟爱的她的脚下……但是毫无办法!必须干掉这一大碗酒,必须穿戴整齐,去吃午饭—再去剧院……但愿明天她能早一点放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