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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萨宁不知道要把眼睛往哪里看。

“难道这说得不对吗?难道不对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固执地说,“好啦,请您看着我的脸并说,我说的全都不是真的!”

“好吧,您要愿意:全是真的,既然您一定要求这样。”他终于说了一句。

“请原谅。”萨宁刚想开口……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直摇头。

“请说下去,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说下去—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既然话题说到这,仁慈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波洛卓娃女皇陛下,’您想说的是,‘很难想象有比您的婚姻更奇怪的了……要知道我很了解您的丈夫,打小就熟!’这就是您想要说的,会游泳的您!”

“这样……这样。好吧,您问过您自己吗,会游泳的您,这样奇怪的……从一个既不穷……也不蠢……也不傻的女人这方面来说这样奇怪的行为原因会是什么?可能您对这个不感兴趣:因为都无所谓。我要告诉您原因,但不是现在,等幕间休息结束我再说。我始终担心有熟人会跑进来……”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话音未落,外面的门果真被推开了一半—脸红红、油光光又流着汗、年纪不大却没牙、头发又稀又长、塌鼻子、一对蝙蝠一样的大耳朵、一副镜框带着pince-nez注97的金边眼镜架在一双好奇又迟钝的小眼睛上的一个人。那人环视一圈,看见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难看地咧嘴一笑,脑袋晃起来……跟着脑袋后面伸进来的是一个布满青筋的脖子……

他突然打住话头不说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冲那颗脑袋挥了一下手绢。

“区别很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有些人跳河根本不可怕:要是他会游泳;而除此之外……说到结婚的奇怪之处……既然话题说到这……”

“我不在家!Iсh bin nicht zu Hause, Herr P...! Ich bin nicht zu Hause...注98嘘,嘘嘘嘘!”

萨宁懊恼起来。

那人很是诧异,笑得很勉强,说话跟哭一样,腔调模仿有人曾经拜倒在李斯特注99脚下奴颜婢膝说的那句:“Sehr gut! Sehr gut! 注100”—就消失了。

“真的,这很奇怪,”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忽然开口说道,“一个人用如此平静的声音告诉您,说的是‘我准备结婚了’;可没有人会平静地告诉您‘我准备跳河’。而它们之间有何区别?真是奇怪了。”

“这位是什么人?”萨宁问。

有这样一些时刻,他完全不知道:他怎么啦—生气还是高兴;发愁还是开心?唉,要是让杰玛看到他这样!

“这位?威斯巴登批评家。‘文学家’或是雇佣的仆从注101,随便怎么说都行。他受雇于本地一个承包商,所以必须赞美一切,对一切都表现得陶醉其中,其实内心充满了甚至都不敢表露出来的龌龊愤懑。我担心:他这人特别喜欢播弄是非,马上就会到处去说我在剧场。哼,无所谓了。”

这种笑声同样令萨宁恼怒。

乐队演奏了一曲华尔兹,大幕再次升起……舞台上又是那些装腔作势和鬼哭狼嚎。

舞台上有人打了一个喷嚏;打喷嚏是剧本作者作为一个“喜剧点”或者“要素”写进脚本中去的;而脚本中其他的喜剧要素,当然,已不存在;所以观众们就满意了此种要素,跟着一起笑了。

“好啦,大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又坐回沙发里开了腔,“既然来都来了,死活必须跟我待在一起,而不是享受跟您的未婚妻耳鬓厮磨……请您不要眼睛乱转,请不要生气—我理解您并答应会放您走的,那现在先听听我的自述吧。您想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吗?”

软弱的人从不能自行决断—他们总是等待结局。

“自由。”萨宁提示道。

何时才能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手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跟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之间的交谈是小声进行的,几乎是耳语—而这更加令他恼怒和不安……

“对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说,她的声音透露出一种特别的、显而易见的真诚和郑重其事,“自由,最重要和最优先的。您别以为我是在自夸—这方面没什么好自夸的,就这么简单,过去和将来对我都一样,直到我死。童年时代我很可能是见过了太多奴役也受够了它。嗯,还有加斯通先生,我的导师,让我视野大开。现在,您可能明白我为何要嫁给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了吧;跟他在一起我是自由的,完全自由,像空气,像风儿……这一点结婚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我将是一名自由的哥萨克!”

而萨宁感觉到,那一股浓烟又在他脑海里向上升腾,这股他无法躲避的浓烟已经持续第二天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沉默片刻,扇子被她扔到了一边。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陷入了沉思,一边用她那又大又整齐、像牛奶般洁白的牙齿咬着扇把。

“再告诉您一件事:我不反对思考……思考令人愉快,要不给我们理性干什么。但至于我自己做的事情有何后果,我从不思考,而若是必须要思考的话,我自己豁得出去—一点儿都不客气:不值得。我有个座右铭:‘Сеlа nе tirе раs à соnséquеnсе! 注102’不知道用俄语怎么说。莫非真是这样:tirе à соnséquеnсе(有坏结果吗)?要知道这里没有人找我算账,在这个地球上;而那里(她手指向上一指)—嗯,众所周知,那里随老天怎么处置都行。倘若那里要审判我的话,爱怎样怎样!您在听我说吗?让您无聊了吧?”

“那您就不愿意了解,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不过,我并不奇怪,”她说完,又把身体朝沙发枕紧贴过去。“人家准备结婚了,而且是因为相爱,而且是决斗之后……人家哪里还会花心思考虑别的什么?”

萨宁一直低着头坐在那里。这时抬起了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向他转过身来。

“我一点儿都不无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并且我听得很感兴趣。只是我……得承认……我问自己,您干吗要将这一切告诉我?”

“那是您愿意问我。”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沙发上稍微挪了挪地方。

“我把这一切全告诉您了,”她继续说道,“首先,是为了不听这帮傻瓜瞎喊瞎叫(她指了指舞台,此时一位女演员替代了男演员在鬼哭狼嚎,两肘也向前伸开),其次是我欠您的:您昨天把自己的情况都跟我讲了。”

“您问您自己……您是榆木疙瘩?还是谦虚过度?”

她两手一摊。

萨宁把头抬得更高了。

“不过,您不要以为我很有学问。哎呀,我的老天,不—我没什么学问,也没有任何天才。勉强会写字……真的,不会朗诵、不会弹钢琴、不会画画、不会缝纫—什么也不会!我就是这么个人—都在这里了!”

“我跟您说完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一种平静的语调接着说,不过,跟她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吻合,“因为我非常喜欢您。是的,您不要惊讶,我不开玩笑:这是因为,一想到要是跟您见面之后,您对我的印象不好、或者甚至不是不好、而是不正确的话,我就会很难受……我这才强邀您来这里,单独跟您见面,跟您如此开诚布公……是的,是的,开诚布公。我没撒谎。还请注意,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知道您爱上了另一位,知道您准备娶她……您也该为我的无私评评理!不过呢,也该轮到您来说说了:‘Сеla ne tire pas à conséquence! (不会有任何坏后果!)’”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按照她的习惯,从侧面而且是自下而上地看了他一眼。

她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她一动不动,仿佛她说的话将她自己也吓到了,而她的眼神,平时那么开心、勇敢的眼神,此刻却闪过一丝类似胆怯、甚至是类似忧郁的东西。

“是的,是的,我记得。”萨宁急忙说道。他自己很早以前就已将拉丁文忘得一干二净,对《伊尼特》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毒蛇!啊,她真是一条毒蛇!”萨宁一时在暗想,“但又是多么美丽的一条毒蛇!”

“是的,我懂。加斯通先生教会我的。我跟着他把《伊尼特》注96读完了。枯燥乏味的东西,但有些地方写得不错。您还记得狄多和伊尼斯在森林里……”

“请把长柄望远镜递给我,”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说道,“我倒想看看:难道这jеune première注103果真如此差劲儿吗?本来,可以料想,政府是带着道德目的才决定演它,以便年轻人不至于过于庸俗。”

“您?懂拉丁文?”

萨宁将长柄望远镜给她递了过去,而她从他那里接过去的时候,蓦地但几乎觉察不到地两手捧住了他的一只手。

“这都是无稽之谈!您也信命吗?我从来都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加斯通先生跟我们同住一屋,就在我楼上。常常是,我夜里醒来听见他的脚步声—他睡得很晚—我的心因为敬仰都快不跳了……或者因为其他的情愫。我父亲勉强认得几个字,但是却给了我们最好的培养。您知道吗,我懂拉丁文?”

“请别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笑着耳语了一句。“您知道吗:链子是拴不住我的,但我也不给人拴链子。我喜欢自由,不认责任—不单针对我自己一个人。现在麻烦您坐过去一点,让我们听戏吧。”

“要死不一定只能死于短剑。”萨宁说。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把长柄望远镜移往舞台方向—半明半暗的包厢里,并排跟她坐着的萨宁也朝舞台那边看过去,一边不由自主地吮吸她甜美的身体散发的温暖气息与芬芳,并且自己的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地翻过来倒过去地回想她一整个晚上—特别是最后几分钟对他讲的那些话。

“我发现,您很温和!您的妻子跟您相处将会很轻松。这个丑角,”她接着说,一边用折扇那头指着台上嚎叫的演员(他扮演的是家庭教师),“令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曾爱过一位教师。是我的初恋……不对,我的第二个恋人。我的初恋是顿河修道院的一位役工。我那时十二岁。逢周日我才能遇到他。他法衣里面套着一件绒面长袍,身上的香水让人喘不过气来,手提长链香油炉在人群中穿行,跟女士们用法语说‘对不起,请原谅’—他从来都不抬起眼睛,而他的眼睫毛有这么长!”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用大拇指指甲盖在自己的小指头中间一划,比划给萨宁看有多长。“我的老师名字叫‘monsieur Gaston注95’!应该告诉您的是,他是一位学问很深又超级严厉的人,来自瑞士—脸上的表情如此刚毅!络腮胡乌黑如漆,希腊人的轮廓,嘴唇就像铁水浇铸的一般。我怕他!我的一生中只害怕过这么一个人。他是我弟弟的家庭教师。我弟弟去世了……溺水。有个茨冈女人算命说我也有横死之灾,但这是无稽之谈。我不信这个。您能想象得到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手持短剑的样子吗?!”

注95 法语:加斯通先生。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看了他一眼。

注96 罗马诗人吉维尔(公元前70—前19)利用拉丁文创作完成的一部史诗。

萨宁同意了。

注97 法语:鼻夹。

“法国最差的外省小城里最不济的演员也比德国一流的知名演员表演得更自然更好。”她不满地喊道,起身坐到了后面的房间。“到这儿来,”她跟萨宁说,一边用手拍着跟前的沙发。“我们聊聊天吧。”

注98 德语:我不在家,P先生……!我不在家……

这也是众多简单戏剧作品中的一部,读了太多死书但又平庸的作者用文绉绉却又呆板的语言在作品中勤勉又蠢笨地表达某种“高深的”或“非常迫切的”思想,表现出所谓的悲剧冲突,引发苦闷……亚洲式的苦闷,像亚洲霍乱一样。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耐着性子听完了半幕,但当第一个情郎(他身穿带波利斯绒领子的棕色“起皱”礼服和贝壳纽扣的条纹背心,绿裤子的裤口还连着漆皮的套带,戴麂子皮手套)得知自己的情人变心之后,这个情郎用双拳抵住胸口,两个形成锐角的胳膊肘向前张开,像狗吠般嚎叫起来,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注99 弗朗茨·李斯特(1811—1886),匈牙利作曲家、钢琴家、指挥家。

乐队刚演奏完《费加罗婚礼》的序曲……大幕升起:正戏开始了。

注100 德语:非常好!非常好!(原注)

她让他坐在旁边,背对着大厅,这样看起来包厢没人。

注101 出自德语“Lohn-Lakai”,即“雇佣的仆从”。(原注)

“我不想让人看见,”她说,“不然的话,人都会往这里挤。”

注102 法语:不会有任何坏后果!(原注)

一八四〇年威斯巴登剧场的外观很差,而它的剧团,就其空洞无物的戏词和低下平庸的表演、看似卖力实则庸俗的因循守旧而言,相对于迄今为止所有德国人认为的正常水平,相对于近年来德弗里恩特先生“卓越”管理下的卡尔斯鲁厄剧团的完美表演,一丝一毫都没有超过。在“冯·波洛卓夫夫人阁下”专属包厢后面(天知道服务生是想的什么办法弄到这包厢的—他该不是真的买通市长大人了吧!)还有个不大的、摆了几个沙发的小房间;进去之前,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让萨宁将包厢和剧场之间的屏风竖起来。

注103 法语: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