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咱们是老乡了。我父亲……您已知道我父亲是谁了？”
“图拉省。”
“是的，知道。”
“您，大概，是在一个老派的严守宗教礼仪的家庭长大的吧？”她问，“您是哪个省的？”
“他生在图拉……是图拉人。嗯，好啦……（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说‘好’这个词的俄语音‘哈罗绍’的时候故意发成了很市井土气的音‘赫尔绍’）那我们现在就言归正传吧。”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始终说俄语，而且是很地道的莫斯科口音—大众化的，而非贵族派头的。
“您是说……怎么才算是言归正传呢？您要说什么呀？”
“可以断定—他很可爱，”不知道她是若有所思抑或漫不经心，“是位骑士！这之后谁还敢相信那些矢口咬定理想主义者全都已绝迹的人呢！”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眯起了眼睛。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微微一笑，把头一甩，将垂到她脸上的头发甩到脑后边。
“那您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当她眯起眼睛时，表情变得非常可爱甚至有点滑稽可笑；当她睁大眼睛时，在那亮晶晶的、几乎是冰冷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不好的……某种威胁的光泽。她那两道眉毛，浓密的、微微蹙拧的、有真正水貂皮般色泽的眉毛赋予了她那双眼睛特别的美。）您是想我买下您的庄园，对吧？您因为结婚急需一笔钱吧？是这样吗？”
“我没听懂您的意思。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
“是，急需。”
萨宁眉头一皱。
“而且您需要很大一笔钱？”
“您不会生气吧？不会？她，照您说，是您的未婚妻。但难道……难道必须只能是这样？”
“一开始我希望是几千法郎的。您先生知道我庄园的情况。您可以跟他商量，而我要的价格也不高。”
“想什么？”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左右摇了摇头。
“您可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首先，”她一字一顿地说，一边用手指头敲打萨宁礼服的袖口，“我没有跟丈夫商量的习惯，只除了梳妆打扮洗漱用品之外—那方面他比我在行；其次，您为何说您要价并不高？我并不想利用您目前处在热恋中愿意付出任何牺牲这一点……我不要您做出任何牺牲。怎样呢？不但不鼓励您……嗯，怎么表达更好呢？不但不赞扬崇高的感情，对吧？反而将您洗劫一空？这不是我的习惯作风。有时候，我对人是不客气的—但不是用这种手段。”
她用她那漂亮、白皙、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她的手比他的手小一号—但更温暖、光滑、柔软和灵活。
萨宁怎么也闹不明白，她是不是在嘲笑他或者她说的是不是玩笑？他暗自在想：“喔，跟你打交道，我可得提防着点！”
“您知道吗，”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仍旧慢条斯理地说，“我很喜欢您，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您看起来人不错。请把您的手给我吧。咱们做个朋友。”
仆人端着一个大托盘进屋，送来了俄罗斯大茶壶、茶具、奶皮奶油、面包干等等，将它们在萨宁和波罗卓夫太太中间一一摆好就走了。
“巴甫洛维奇。”
她给他倒了一杯茶。
“父称是？”
“您不会厌恶吧？”她问，一边用手指拿了一块方糖放进茶杯……而糖镊子就在手边。
“德米特里。”
“您说哪里去了！……劳您如此美丽的手……”
“您的呢—名字？”
没等他把话说完，吞下的那口茶差一点呛着了他，而她用一双凝神、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她的名字叫杰玛。”
“我之所以说我的庄园价格不高，”他继续说道，“是因为您现在人在国外，我不能指望您手头有很多余钱，还有，最后我自己也觉得，在目前情形下出售……或者购买庄园都有点不太正常，我必须将这些都考虑在内。”
“她叫什么名字？”
萨宁愈说愈糊涂，自相矛盾，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轻轻往沙发椅后背一靠，双手交叉，依然还是用那种专注、明亮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最后打住了。
“没有。”（那时候还没人见过照片。银版摄影才刚开始传播。）
“没什么，请讲，请讲，”她好像鼓励似地对他说，“我听着呢—我很喜欢听您说话，说吧。”
“您随身有她的画像么？”
萨宁就开始详细描述起自己庄园的情况，有多少俄亩注80，地址在哪，里面有哪些可用于生产经营的土地以及从中有多少收益……甚至还讲到了庄园所处的地方风景非常漂亮；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就始终望着他，她的目光越来越发亮，越来越聚精会神，她嘴唇微微翕动，而没有笑：她不时咬着嘴唇。他最后都不好意思起来，他又一次沉默了。
“真的，她五官非常端正。”
“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刚要说又思索了一下，“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她接着又说，“您知道吧：我相信购买您的庄园是一桩对于我来说十分划算的买卖，咱们一定会达成一致的；但是您得给我……两天—对，两天期限。您能忍受跟您的未婚妻分开两天不见吗？再长时间我也不耽搁您，让您不高兴，我向您保证。但是，假如您现在就需要五六千法郎，我非常乐意借您这笔钱—到时候咱们再结算。”
“真的吗？哪种类型的？意大利式的？罗马式的？”
萨宁起身站了起来。
“您知道，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他说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我的未婚妻—是一位真正的美人。”
“我应该感谢您，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谢谢您给予一位素昧平生的人慷慨周到的帮助……但要是您觉得一定要这样才更好的话，我认为还是留下来等到您对是否购买我的庄园作出决定比较好—我在这里多留两天。”
萨宁被最后这一个问题有点问急眼了……可已别无退路。
“是的，对我这样比较好，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这样对您很困难吗？是否很困难？请告诉我。”
“她长得很美吧？”
“我爱自己的未婚妻，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所以跟她分开我心里并不好受。”
“是。”
“啊，您是个金子般的人！”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低声赞叹道。“我保证不会让您太难受。您要走了吗？”
“首先，这一点儿都没让我吃惊，”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打断他的话说，“偏见我也没有。我自己就是个农民的女儿。啊？这是说什么呢？我吃惊和高兴的是，眼前有人不害怕去爱。要知道您爱她对吗？”
“已经不早了。”萨宁说。
“这事，依我看，让您吃惊了，”萨宁不无自尊地说，“但，首先，我完全没有那些偏见……”
“您应该好好休息，一路旅途劳累—跟我丈夫又玩了‘傻瓜’纸牌游戏。您告诉我：您是伊波利特·西多雷奇、也就是我丈夫的老朋友吗？”
“这可太妙了，”她慢条斯理地说，“太神奇了！我还以为，这世界上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再也遇不上了。糖果商的女儿！”
“我们同在一家寄宿中学读书。”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瞪大了眼睛，眉毛都竖了起来。
“那他那个时候就这样吗？”
“可以。她是一位糖果商的女儿。”
“什么叫‘就这样’？”萨宁问。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以打听一下吗？”
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满脸绯红，用手绢掩住嘴，从沙发椅上站起身，好像很疲倦的样子，一摇一晃地走到萨宁跟前，一只手向他伸过去。
“正是。”
他鞠躬行礼后，就向门口走去。
“你们认识没太久吧？在法兰克福吗？”
“请您明天早点儿过来，听见了吗？”她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是的。”
他快走出房间的时候，回头瞅了一眼，看到她又坐回沙发椅里，两只手往脑后一枕。宽大的袖子几乎滑落到了肩膀的位置—不得不承认的是，她两只胳膊的姿势，还有她的整个身材简直令人神魂颠倒。
“跟谁？外国姑娘吗？”
注80 1俄亩等于1.09公顷。
假如他萨宁并没有在波洛卓夫太太这种毫不拘泥与狎昵的举止中看到他这桩买卖有何好征兆的话，至少起初他会因为受到她此种待遇而感到难为情—尽管他并非初出茅庐，早已在江湖上行走。“姑且就别计较这位有钱太太的任性胡为吧。”他暗自打定主意，于是也像她追问他那样毫不拘泥地回答道：“嗯，我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