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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她微笑时,她两边脸颊上显出的不是一个、也不是两个,而是整整三个小酒窝,还有她的眼睛比她的嘴唇笑得更多一些,她的嘴唇鲜红、细长、甜美,左边长有两颗小痣。

萨宁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已消失在厚门帘后面了—消失之前,她又转过头来,又微微一笑,又在身后留下先前一样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印象。

波洛卓夫窝进了房间,又在沙发椅中坐了下来。跟先前一样一声不吭;但是一阵奇怪的讥笑却时不时地使他那毫无血色和已经起了皱纹的腮帮子鼓了起来。

大约十分钟后,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在自己丈夫的陪同下再次亮相。她向萨宁走过来……而她的步态如此迷人,要在过去,唉,遥远的过去—有些怪人们一见到就会为之疯狂。“这样的女人走到你跟前,就定能为你带来你一生中所有的幸福”,有一位怪人就曾经这样说。她向萨宁走过去,一只手伸向他,一边用俄语以她亲昵又似乎矜持的声音说道:“您会等我回来,对吗?我很快就回来。”

尽管只比萨宁大三岁,可他已尽显老态。

但是杰玛的形象,如同诗人们咏唱的那样,仿佛三层铠甲护佑着萨宁。

他款待自己客人的午餐,自然,就算最挑剔的客人也会满足,但萨宁却感到没完没了、难以忍受!波洛卓夫慢慢地吃着,带着情感、很懂行、张弛有度,对待每一道菜都很认真,几乎每一块肉都要去嗅一下;先是用红葡萄酒漱了漱嘴,随后就狼吞虎咽起来,嘴巴吧嗒吧嗒地响。而上烤肉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但谈的是什么呢?谈的是计划购买整整一群美利奴绵羊,说得那么详细,那么温柔,用的词都是小称、昵称。喝完一杯烫得跟开水一样的热咖啡(他几次带着哭腔忿忿地提醒门房说,头一晚给他端来的咖啡是凉的,凉得跟冰一样!)之后,用那发黄又不整齐的牙咬着一根哈瓦那雪茄,他就按照自己的习惯打起盹来。这让萨宁万分高兴,他开始用很轻的脚步在铺着地毯的房间踱过来踱过去,幻想着怎样跟杰玛一起生活,还有他会给她带回怎样的消息。可这时波洛卓夫醒了,照他自己的说法,比平时早一些,他总共也就睡了一个半小时,又喝了一杯加冰的泽里捷尔牌纯净水,吃了七八勺俄罗斯果酱,是仆人用深绿色的、地道的“基辅”罐头盒盛着专门给他带来的,照他的说法,没有这种果酱他就没法活—他用肿胀的双眼盯着萨宁问他,想不想跟他玩一会儿“傻瓜”扑克游戏。萨宁欣然同意;他怕波洛卓夫谈起那些小羊羔、小母羊、肥肥的小羊尾巴就又说个没完没了。主客俩移步客厅,门房送来纸牌—游戏开始了,当然,不赌钱的那种。

假如他并非处于此种非常规的心理状态的话,他很可能有另一番表述:娘家姓科雷什金娜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波洛卓娃,的确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人。当然,她也不是绝色佳人:在她身上甚至还留有平民出身的许多印迹。她的颧骨低,鼻子稍显肥且上翘;无论皮肤的细腻还是手脚的纤巧她都无法自夸—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无论谁遇见她都会驻足,并非面对普希金所言的“美之瑰宝”驻足不前,而是面对强大的、说不上是俄罗斯人还是茨冈人的像鲜花一样盛开的女人躯体的魅力之时……谁都会有意地驻足不前!

从拉松斯卡娅伯爵夫人家回来的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正好遇上他们俩在玩这种健康游戏。

萨宁一刻都没有怀疑过,作为女主人,她对他就在波洛卓夫公爵客厅里这件事非常清楚;这出戏的意义就在于展示一下她的头发有多漂亮。萨宁私底下甚至对波洛卓夫夫人的异常举止感到高兴,他想的是:既然想让我大吃一惊,在我面前卖弄—很可能,谁知道呢?在庄园的售价方面就会给些灵活让步。他的心被杰玛填得满满当当,所有其他女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无视她们;而这一次他也仅仅是在心里想:“是啊,他们跟我没说假话:这位小姐的确非常美!”

她一走进客厅,看到扑克牌和摆好的呢面折叠式牌桌,就大声地笑起来。萨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是她高声说道:“坐着玩吧。我换好衣服马上就来找你们。”说完就不见了,只留下长裙拖地的窸窣声,还有边走边摘下手套的声音。

波洛卓夫站起身,步履沉沉一摇一晃地,走进了同一扇门。

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取代她一身盛装晚礼服的是一件宽大的雪青色丝质衬衫,敞开的袖子垂着,一条麻花状的粗带子束在腰间。她坐到丈夫跟前,直等到他输牌当了“傻瓜”时,就对他说:“好啦,小胖墩儿,玩够了!”(听到“小胖墩儿”一词萨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她高兴地笑了,回了他一个眼神,脸颊上露出了所有的酒窝)—“玩够了;我看见你想去睡觉了;吻一下我的手就去吧;而我和萨宁先生要单独谈谈。”

“对,对,劳驾。请原谅。”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带着刚才那样的微笑反复说,一边冲萨宁点头致歉,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门后边,她那迷人的脖颈、优雅的双肩、惊艳的身材给人留下了虽转瞬即逝却匀称姣好的印象。

“我不想睡觉,”波洛卓夫小声说,一边从沙发椅吃力地站起身,“吻完手,我这就走。”她把自己的手掌递过去,不住地微笑并看着萨宁。

“帮你梳头吗?”

波洛卓夫也看了他一眼,没跟他道晚安就走了。

“是的……知道了……你刚已经跟我讲过了。认识您很高兴。但我想请你帮个忙,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我的侍女今天不知怎地有点儿头脑发昏……”

“好了,请谈谈吧,谈谈吧,”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兴致很高地说道,一边将两只裸露的胳膊肘同时往桌上一搁,用一只手的指甲着急地敲击另一只手的指甲。“是真的吗,听说,您要结婚了?”

“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我的发小。”波洛卓夫说的时候,跟先前一样没有转向他,也没有起身,但是用手指头冲他示意了一下。

说完,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甚至把头往旁边一歪,只为能更专心、更敏锐地凝视萨宁的眼睛。

“哎呀,对不起!”她带着半难为情半嘲弄的微笑说,迅速地用手握住一小绺头发稍儿,一双浅色发亮的大眼睛凝视着萨宁。“没承想您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