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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的阿列克谢耶夫卡庄园,你知道?”萨宁坐到桌后问他。

“叶弗列莫夫县……我知道的。”

“当然知道。”波洛卓夫往嘴里塞了一块蘑菇炒蛋。“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我的妻子,在那隔壁也有一个庄园……服务员,把这瓶酒打开!土质非常好—就是你庄园的农民把树都给砍了。你干吗要卖呢?”

“是在图拉省。”

“需要钱用,老弟。我可以便宜些卖。你要是愿意买的话……就正好。”

“你说的是图拉省的庄园吗?”波洛卓夫坐到桌后,在衬衫领口扎好餐巾,问了一句。

波洛卓夫干了一杯葡萄酒,用餐纸擦了擦嘴,又大嚼起来—慢慢地,声音很响。

波洛卓夫一声不吭地听他说,只是偶尔瞅一眼门那边,因为早餐要从那里送过来。最后早餐送到了。门房还有两位服务人员一起带来了几样菜品,上面都盖着椭圆形银盖。

“嗯好吧,”他终于说道,“我买不了庄园:没钱。把黄油推过来一点。除非是妻子买。你和她谈谈。假如你要价不高—她不会嫌弃的……这帮德国人真是蠢驴!连鱼也不会炖。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吗?还在那里高谈阔论:祖国,必须统一。门房,把这个讨厌的东西拿走!”

萨宁明白自己好友的心情,所以并没有问一堆问题给他增加负担,问的只限于最重要的问题;他了解到,他当了两年公差(枪骑兵!喔嚯,他穿上短短的枪骑兵制服一定非常正!),三年前结的婚,跟妻子住在国外两年了,“她在威斯巴登看一种什么病”,再从那里去巴黎。另一方面,萨宁也没多提及自己过往的生活和未来的计划;他直入主题,也就是提到想要卖掉庄园的想法。

“真的是你的妻子自己打理……经济事务?”萨宁问。

波洛卓夫解开了坎肩扣。单凭他抬起眉头皱着鼻子气喘吁吁这一点,就看得出,对他来说说话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他不无担心地猜想着,萨宁会不会强迫他转动舌头说话,或者他自己能否承担起说话这项工作?

“她自己打理。这肉饼好吃。向你推荐。我告诉过你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妻子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过问,现在我再向你重复一遍。”

门房讨好地鞠了一个躬,就唯唯诺诺地消失了。

波洛卓夫还在吧嗒嘴。

波洛卓夫领着萨宁到了一家法兰克福最好的旅店,当然,他开的房间也是最好的。桌子上、椅子上堆满了纸盒、小匣小箱、大包小包……“老弟,这都是给玛丽亚·尼古拉耶芙娜(伊波利特·西多雷奇的妻子)买的!”波洛卓夫一屁股坐进沙发椅,哼哼道:“这天真热!”说着就解下了领带。随后他按铃叫来了门房,仔细地点好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一点钟把马车备好!您记着,一点整!”

“嗯……但是我怎么才可以跟她谈呢,伊波利特·西多雷奇?”

“但是假如他妻子很有钱(听说是某个承包商的女儿),那么她不就能买下我的庄园了吗?他虽然说了不过问妻子的任何事情,但这话不能信!再加上我要的价钱是蛮不错的、有钱赚的!为何不试一下呢?也许,我头上又福星高照了……就这么定了!我得试一下!”

“这太简单不过了,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直接去威斯巴登不就行了。从这里去又不太远。门房,您这儿有英国芥末吗?没有?真是畜生!最好不要耽误时间。我们后天就离开了。请让我给你斟满:一杯好葡萄酒—一点儿不酸。”

波洛卓夫接着往前走,萨宁与他并排而行。萨宁还在想—波洛卓夫又一言不发,他喘着粗气,默默地一摇一摆地走着,萨宁在想:这个蠢木头用什么办法把一个又漂亮又有钱的老婆勾到手的呢?波洛卓夫自己要钱没钱、要名没名、要聪明没聪明;中学里他被公认是一个蔫了吧唧、迟钝、能吃能睡的孩子—因此还被取了一个绰号“流口水大王”。真是怪事啊!

波洛卓夫的脸活泼起来,满面红光;他的脸色放光,总是要么是在他吃饭的时候……要么是在他喝酒的时候。

“那就好。”

“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萨宁嘀咕了一句。

“从来不是。”

“到底啥事让你突然这么急?”

“欢迎,两人一起吃开心多了。你不是话篓子吧?”

“绝对很急,老弟。”

“对。”

“需要很大一笔钱?”

“你说的也就是早餐,对吗?”

“很大。我……怎么跟你说呢?我正要……结婚。”

“我去陪你—好吗?”

波洛卓夫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回到桌上。

“现在我哪儿也不去;这不站在街上跟你聊天么;而等我跟你聊完,我就回旅店吃早餐。”

“结婚!”他用嘶哑的—因为吃惊而嘶哑的声音问道,一边将自己一双肥手搁到肚子上,“如此火急火燎?”

“你现在到哪儿去?”萨宁问。

“是……很急。”

“所有的事情,老弟。她是她……而我是我。”

“未婚妻,自然是在俄罗斯了?”

波洛卓夫又把眼神挪开了。

“不是,不在俄罗斯。”

“概不过问?所有的事情吗?”

“那在哪里?”

“我,老弟,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嗯,巴甫洛维奇!妻子的事情我概不过问。”

“这里,法兰克福。”

“难道你自己,伊波利特·西多雷奇,连这也不知晓?”

“那她是谁?”

“大家也都这么说。”

“德国姑娘;准确地说不是—是个意大利姑娘。本地人。”

“我还听说,”萨宁把“听说”一词说得特别重,“说你妻子非常有钱。”

“有财产吗?”

“我干吗要变呢?”

“没有。”

“我发现,你还是那样……慢性子,还跟上中学一样。”

“这么说,一定是非常相爱了?”

萨宁笑了。

“你真是滑稽!是的,非常。”

“嗯,大家都这么说。”

“所以你才这么需要用钱?”

波洛卓夫的眼神转向一边。

“嗯,是啊……是啊,是的。”

“呵,对啊!你可是已结过婚了—听说娶了一位大美女!”

波洛卓夫呷了一口红酒,给自己漱了漱口,洗了手,用餐巾纸仔细地擦干净,取了一支雪茄烟点着抽起来。萨宁默默看着他。

“昨天我从威斯巴登刚到,”波洛卓夫不紧不慢地回答,“给太太买点儿东西后,今天就返回威斯巴登。”

“唯一的办法,”波洛卓夫终于开口,头往后一仰,吐出一小缕青烟,“去找我妻子。她只要愿意,两手一抬就能消除你全部的痛苦。”

“正是在下!”萨宁喊了一声,握住了波洛卓夫的一只手;他那双手戴着一双绷得紧紧的、烟色软皮手套,跟从前一样耷拉在鼓胀的大腿两侧。“你到这里很久了吗?从哪里来?住在哪?”

“可我怎么能见到她,你的妻子?你说你们后天就离开了?”

“德米特里·萨宁?”

波洛卓夫闭上了眼。

那个人站住了,抬起一双眯缝眼儿,怔住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张开嘴,用一副嘶哑的假声说道:

“你听我跟你说啊,”他终于开口说道,嘴里转动着雪茄,吁了口气。“赶紧先回家,麻溜地收拾好行李再回到这里。一点钟我就出发了,我这里马车很宽敞—我带上你一起走。这样是最好的。那现在我要睡一会儿。我,老弟,只要是吃过东西,就非得睡一会儿不可。身体需要,而我也不反对。所以你也不要打扰我睡觉。”

“波洛卓夫!伊波利特·西多雷奇!是你吗?”

萨宁想了又想—突然抬起了头:他想好了!

“莫非是我要再次福星高照?”萨宁脑子里一闪念。

“那好吧,我同意—感谢你。十二点半我到这里,然后跟你一起去威斯巴登。我希望,你妻子不会生气……”

这是谁呀,一个身材足够笨重,两腿粗壮,而穿戴体面,走路东摇西晃、一瘸一拐的人走在他的前面?他在哪里见过这个长满浅色头发的后脑勺、这颗简直像直接搁在肩膀上的脑袋、这个软软肥肥的后背、还有耷拉着的胖乎乎的这一双手呢?难道是波洛卓夫,那位五年不见踪影的寄宿中学老同学?萨宁赶到那个人的前面,转过身来一看……一张发黄的宽脸、一双小小的猪眼上长着发白的睫毛和眉毛、一个短小又扁平的鼻子、两片粘在一起的厚厚的嘴唇、一个圆鼓鼓的没长胡须的下巴,整张脸上露出一种酸腐的、懒洋洋的和不太相信人的表情—没错:这正是他,正是伊波利特·波洛卓夫!

但是波洛卓夫已经鼾声阵阵,还在嘟哝:“不要打扰我!”蹬了蹬腿就像个孩子一样地睡着了。

翌日,萨宁醒得很早。他仍沉浸在人生的最高幸福里;但妨碍他睡眠的不是幸福问题;最现实、迫切的问题:怎样最快地将庄园卖掉和卖得合算,这才是让他不得安宁的问题。各式各样的想法计划在他脑子里乱作一团,但他什么也没能理清楚。他走出旅馆,吹吹风,让自己清醒一下。他要带着成熟的方案—而非别的—提交给杰玛。

萨宁的目光再次扫过他笨拙的身体、他的脑袋、脖子、他高高隆起的圆鼓鼓跟个苹果似的下巴颏—就迈出旅店,快步向洛泽里家的糖果店走去。还是应当预先告诉杰玛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