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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争取将我的庄园卖给一位我知根知底的人,”他说得吞吞吐吐,“或者,农民们可能希望赎身。”

萨宁感觉到腰上好像被人猛扎了一下。他还记得,在跟洛泽里太太和她的女儿谈到农奴制的时候,按他的话说,这个制度激起过他极大的愤怒,他不止一次地强调,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永远都不会出卖自己的农奴,因为他认为这样的买卖是不道德的事情。

“这样最好不过,”莱诺拉太太说,“不然的话,买卖活人就……”

“看吧,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呀?”莱诺拉太太说。“我们谈论正经事儿呢。但,还有什么要说呢?”务实的女士说,“您说要卖掉农庄。但是您要怎样做呢?您,也许,要将庄园的农民也一起卖掉吧?”

“Barbari! 注78”庞塔列奥内跟着埃米尔也出现在门口,晃了晃他那一撮长发,嚷了一句就闪开了。“真可恶!”萨宁暗自想,悄悄地望了一眼杰玛。她看来是没听见他最后骂的脏话。“无所谓啦!”他转而又想。

“好的,给你也带……还有给庞塔列奥内带一双鞋。”

务实的谈话以这种方式几乎一直持续到了午餐时间。莱诺拉太太在谈话结束时心情已完全平复—开始改称萨宁为德米特里,用一个手指头温和地威胁他,说要对他的阴谋诡计进行报复。她还详细询问了许多关于他们家族的情况,因为“这同样重要”;她还要求他能为她描述婚礼仪式,依照俄罗斯教堂的礼俗怎样举行婚礼,一想到杰玛身穿白色婚纱、头戴金色的花冠的样子,她忍不住提前赞叹起来。

“我要一顶银线缝制的山羊皮帽子。”埃米尔从隔壁房间探出头,也插了一句。

“她可是我的美人,王后,”她带着母亲的自豪说道,“而且这样的王后举世无双!”

“一定非常乐意给您和杰玛带来!”萨宁大声说。

“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杰玛!”萨宁跟着赞叹道。

“我还想请您从那里给带回来一张上好的小羊羔皮做短斗篷,”莱诺拉太太说,“听说,它们非常好还非常便宜!”

“是啊;正因为如此她才叫—杰玛!”(众所周知,意大利语中杰玛就是宝石之意。)

萨宁于是跟她解释这完全不必……但,也许,婚礼之前他的确需要短暂回一趟俄罗斯(他说到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心痛苦地缩成一团,望着他的杰玛也看出了这一点,满脸通红,陷入了沉思),而他正好可以利用好在俄罗斯停留的机会,将庄园卖掉,带回来所需要的资金。

杰玛扑过去亲吻自己的母亲……看起来,到现在她才松了一口气—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石头落了地。

“怎么?不需要得到你们国王的批准吗?”

而一想到就在这个房间里,萨宁不久前还曾沉湎其中的那些幻想,眼看就要实现了,实现了,他忽然感觉自己如此幸福,心里充满孩童般的快乐;他抑制不住最想做的一件事情就是马上走进糖果店;他不断想的就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柜台后面做一会儿买卖,就像几天前那样……照他的话说,“我现在完全有权这样做了!因为我已经是家里人啦!”

“为什么?”

他还真的走到柜台后面,真的做成了一桩买卖,他卖给了无意中走进来的两位小姑娘一磅糖果,可他收了人家一磅的钱却给了整整两磅的糖果。

“但是,您首先必须回一趟俄国对吗?”

午餐的时候,他正式地以未婚夫的身份挨着杰玛而坐。莱诺拉太太还在想着那些务实的事情。埃米尔不时地笑一笑,缠着要萨宁带他一起回俄国。已经决定了,萨宁过两周就动身。只有庞塔列奥内一个人闷闷不乐的样子,为此甚至莱诺拉太太也埋怨他:“就这还当过副手呢!”庞塔列奥内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

她又转向萨宁,开始仔细询问他俄罗斯关于婚姻有些什么法律,涉及跟天主教徒的婚姻会不会有什么障碍,像普鲁士一样?(那个时候,四十年代,整个德国对普鲁士政府与科隆大主教关于混合制婚姻的争执还记忆犹新。)当莱诺拉太太听说,只要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位俄罗斯贵族之后,她女儿也将自动成为贵族,她表示比较满意。

杰玛几乎一直都没说话,但是她的脸庞从未如此美丽和容光焕发。午饭后她把萨宁叫到小花园里去了一会儿,在前天她挑拣樱桃的那条长椅子跟前停下来,对他说:

“这种事必须预先说好,我的女儿。”莱诺拉太太也用意大利语回答她。

“德米特里,别生我的气;但我再提醒你一次,你不要因此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约束住的人……”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妈妈!”杰玛用意大利语喊了起来。

他没让她把话说完……

“克柳别尔先生也曾想给我一笔小钱整一整糖果店。”稍犹豫了一会儿,莱诺拉太太还是小声说出了口。

杰玛侧过脸。

萨宁也感觉到自己说得有点不合情理,但是一种莫名的勇气占据了他!他看着杰玛,从谈话转入“实际”开始,杰玛时不时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又坐下。他看了杰玛一眼,就觉得对他来说不会有任何障碍,他可以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用最好的方式,只为了她不再担忧!

“妈妈提到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吗?就是关于我们信仰不同的问题,就是这!……”

“可以调派到外交部门工作,”萨宁接着说,“我有些关系……那样的话可以在国外上班。要不,还可以这样做—这比所有的方案都好:卖掉庄园,将所得资金投资于某个赚钱的企业,譬如,用于扩大完善您的糖果店。”

她一把抓住用一根细带绳挂在她脖颈上的小石榴石十字架,用力一扯,扔掉细绳,将小十字架交给了他。

“在俄国任公职?”莱诺拉太太喊出了声,“我不就得跟杰玛分开了!”

“既然我是你的,那么你的信仰—也是我的信仰!”

“八—千—盾,”萨宁拖长音重复了一遍。“折合我们的钱,大约一万五千卢布左右……我的收入比这少很多。我在图拉省有个不大的庄园……如果经营得好,庄园可以有—甚至肯定有五到六千卢布……而如果我任个公职的话,拿两千俸禄是很轻松的。”

萨宁随杰玛返回屋里的时候,他的两眼还湿湿的。

于是,莱诺拉太太向他指出,克柳别尔先生(说到这个名字时,她略微叹了口气,咬着嘴唇,顿了一下)—杰玛的前未婚夫克柳别尔先生,现在拥有的收入是八千盾,而且这个数目每年还会增长得很快,而他,萨宁先生的收入怎样呢?

华灯初上,一切回归常轨。他们甚至还玩了一会儿特列瑟特纸牌游戏。

从悲观失望转向焦虑忧伤,再转而“默然地听天由命”,莱诺拉太太转变得非常迅速;但这种默然的听天由命很快就变为暗自得意,只是出于礼貌,才竭力掩饰和克制。从认识的头一天起,莱诺拉太太就打心眼里喜欢萨宁;当他将成为自己的女婿的想法令她习惯之后,她再也找不出这里面有什么令她特别不满意的地方,虽然脸上保持与其说是委屈不如说是关切的神情,她觉得是她的责任所在。更何况,近来发生的事情也太不一般了……一件件接踵而来!作为一个很务实的女人和一位母亲,莱诺拉太太也有责任向萨宁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而萨宁在早上出发跟杰玛见面的时候,想都没想过娶杰玛的问题(他真的什么也没想,只是受自己的感情所驱使),此刻,他则十分乐意地,可以说是满腔热忱地进入了未婚夫的角色,对所有的询问都很乐意详尽具体地一一作答。在确认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世袭的贵族,甚至对他还不是公爵表示了一点惊奇之后,莱诺拉太太就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预先提醒他”,她跟他必须完全不拘礼节、开诚布公,因为这是一位母亲的神圣职责所在!对此萨宁回答说,但愿如此,他也恳请她对他不必客套!

注78 意大利语:蛮夷、野蛮人。(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