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春潮 > 第28章

第28章

萨宁的胸膛剧烈起伏,因为熊熊燃烧的情感潮水般涌来!

“杰玛,我希望,至少现在你可以跟她把这一切讲得清清楚楚,你带我去见她……我要向你的妈妈证明,我不是骗子!”

杰玛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萨宁两手拍了一下。

“您真的想跟我一起见妈妈?见那位相信……相信我们之间的一切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永无实现可能性的妈妈?”

“我什么也没说!我有什么权利,既然没跟您说好?”

有一句话杰玛没敢说出口……这句话烧得她嘴唇火辣辣的;但萨宁却说得不能更情愿了。

“但是,杰玛,”萨宁喊道,“难道你没跟她说……”

“跟你结婚,杰玛,做你的丈夫—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

“妈妈伤心死了,”杰玛接着又说,她说得非常快,一句接一句,“她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克柳别尔先生能让我讨厌,想不通我原来答应嫁他—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她一再恳求的结果……她怀疑……您……你;也就是,说白了,她相信我是爱上你了—更令她痛心的是,第三天的时候她还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还委托你来说服我……而这个请托还真是奇怪—不是吗?现在她该说你……您滑头了,一个狡猾的人,说您辜负了她的信任,还暗示我,您也会辜负我的……”

他的爱、他的慷慨激昂、他的决心,无边无际。

杰玛就这样凌乱地说着,一边微笑着,每次当有人冲她走过来或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就压低声音或干脆不说话。而萨宁听得非常开心,他喜欢听她的声音,就像头一天她的笔迹也令他喜欢一样。

听到这些话,本想稍微停下歇一会儿的杰玛,一下走得更快了……她仿佛要从太过伟大和突如其来的幸福之中逃脱似的!

“对……知道你爱上我了。”

但是,她突然两腿发软。离她几步远的一个巷子拐角那里,出现了一个人,头戴新礼帽、身穿新大衣,走路直挺挺像一支箭,头发烫得跟卷毛狗一般,那人就是克柳别尔先生。他也看见了杰玛,还有萨宁—于是摆出一副打心底不屑一顾的样子,身板儿向后一挺,冲他们神气地走过来。这让萨宁感到非常厌恶;但看了一眼克柳别尔那张竭尽所能企图露出轻蔑的惊讶甚至同情的脸,望了一眼那张白里泛红、庸俗不堪的脸,他突然感到无比愤怒—大步迎上前去。

“知道我爱你。”萨宁接了下句。

杰玛拉住他的一只手,沉着冷静地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直直地盯着自己前未婚夫的脸看了一眼……那位稍微眯缝起了眼睛,身体一缩,就溜到一边去了,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俗气,像一首老歌的结尾!(Dаs аltе endе vom liеdе !)”仍旧迈着漂亮、略带蹦跳的步伐走开了。

于是她马上开始讲起来,急促、没什么条理、带着微笑、边说边短促地叹息,其间还会跟萨宁有短暂、愉快的眼神交流。她告诉他,前天谈过话之后,妈妈总想要从她身上达到那些对她有利的目的;她又如何在那一天一夜里避免跟莱诺拉太太碰面,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她如何为自己争取到这个宽限期—要知道这多么困难;还有克柳别尔先生如何完全出人意料地出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古板拘礼,衣领浆得没法更硬的那种;还有对于俄国陌生人孩子气式不可原谅的狂妄行为给他克柳别尔先生带来的深刻侮辱(他正是这样表述的),他如何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他指的是你的决斗—还有他是如何要求我们立刻拒绝你再到我们家里来。‘因为’,他接着说(杰玛立刻有点讽刺地模仿起他的声音和动作),‘这给我的名誉造成了伤害;好像我不会保护自己的未婚妻似的,即便认为这是必要或有用的!整个法兰克福明天都会知道,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了我的未婚妻跟一个军官决斗,这像什么话呢?玷污我的名誉!’妈妈同意了他的意见—你想象一下吧!—但是我当场突然宣布,他不用担心自己的名誉和脸面,不必为自己未婚妻的流言蜚语而感到受辱—因为我再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了,并且永远也不会做他的妻子!应该承认,在彻底拒绝他之前,我本想先跟您……跟你谈谈;但他来了……而我没法忍受。妈妈甚至害怕得大喊大叫,而我去另一个房间取来了他的订婚戒指给他—你没看到,两天前我就取下那枚戒指了—退还给他。他气急了;但因为他极爱面子又妄自尊大,所以他没多说话就走了。当然,我不得不忍受妈妈很多抱怨,同时我又非常痛苦地看到,妈妈有多么失望。我还想过,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但要知道我可有你的那封信在手—就算没有信我也知道……”

“这个坏蛋说什么了?”萨宁一边问,一边还想冲上前找克柳别尔先生理论;但是,杰玛拦住了他,和他一起继续往前走,而挽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她没有抽回。

“他猜个没完!”萨宁赞叹地跟着说。不管杰玛说的是什么,还有他不由衷赞叹的吗?随后,他请她详细讲述了前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泽里家的糖果店就在前面。杰玛又一次停了下来。

“是啊,那是庞塔列奥内,”杰玛又高兴又幸福地回答道。“他也许是跑出来跟踪我的行踪;他昨天一整天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他猜个没完!”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先生!”她说,“我们还没有迈进屋,我们还没有见到妈妈……假如您还需要再考虑一下,假如……您仍是自由身,德米特里。”

“什么?那个人好像是我们的那个老头儿?”萨宁说着,用手指了指一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那个身影刚急匆匆溜到一边去了,似乎极力不想被人发现。在极度的幸福之中他需要跟杰玛谈论的不是爱情—因为爱情这件神圣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而是谈其他的事情。

萨宁把她的手紧紧地、紧紧地压到自己的胸前作为给她的回答,便领着她往前走去。

萨宁一边走,一边感觉到,他现在已经改变了看杰玛的方式:他忽然发觉她走路的姿势、走路的步幅中几个特别的地方—我的上帝!这些特别的地方对他来说简直太珍贵太可爱了!她也感应到了他正在这样看她。萨宁和她—都是初恋;在他们俩身上,初恋的所有奇迹都正在实现。初恋—就是一场革命:囿于生活的千篇一律又循规蹈矩的层次一刹那间被摧毁、破坏,青春韶华站在街垒上,它鲜艳的旗帜在高高飘扬,不管前方是什么在等待它—死亡或者新生—它向这一切都奉上自己最热烈的问候!

“妈妈,”杰玛领着萨宁一走进莱诺拉太太坐着的那间屋,就说道,“我领来了一位真的未婚夫!”

萨宁时而与杰玛并排而行,时而稍稍靠后一点,眼睛离不开她那里,一直笑眯眯的。而她好像着急赶路……又好像是走走停停。讲真话,他们两位,他脸色苍白憔悴,她则激动得满脸绯红,只顾懵懂往前走。刚不久之前他们俩一起做的事情(即把自己的一颗心交给另一个人),如此强烈、新鲜、动人心魄;他们俩的生活如此突然地被重新定位、完全改变,以至于他们俩都无法反应和清醒过来,只是意识到他们被一股旋风突袭,就好像那一晚几乎将他们俩吹到对方怀里的旋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