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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阵很重的脚步声传来,一位非常壮实的先生,肩上斜挎一个带锁的旅行皮包,看得出来是一位外国人,从花坛后面走出来—像一位过路游客般毫无礼貌地上下打量了坐在长椅上的这一对,大声咳嗽了一下,就远去了。

“我感觉到了,”萨宁接过话,“但不知道。从我遇见您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上您了,但是当时不明白,您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不仅如此,我还被告知,您已经是一位订了婚的未婚妻……至于说到您妈妈的委托,首先,我怎么能回绝?其次,我这个委托如何才能转达给您,恐怕您也能猜得出来……”

“您的妈妈,”沉重的脚步声刚过去,萨宁又开口说,“跟我讲,您的退婚会闹出乱子(杰玛微微一蹙眉);而我本人多多少少也给这种不成体统的说法提供了口实,那……接着呢……我—某种程度上—也有责任说服您不要拒绝您未婚夫,克柳别尔先生……”

“请告诉我,德米特里先生!”她说,“当您前天来说服我的时候,您很可能还不知道……还没感觉到……”

“德米特里先生,”杰玛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一下偏向萨宁那一方向的头发,“请不要称呼克柳别尔先生为我的未婚夫。我永远都不会做他的妻子。我已拒绝了他。”

她又望了他一眼。

“您拒绝了他?什么时候?”

“请您相信我,相信我,”他反复地说。他恳求她,两手伸向她,没敢碰她。“您想要我做什么……才能让您相信?”

“昨天。”

她很快斜着瞟了他一眼,又差一点把雨伞掉到地上。

“当着他本人?”

“哎呀,请您相信我,相信我写给您的那些。”萨宁大声说;他的胆怯突然一下子消失殆尽—他愈加热切地说:“世界上如果存在真理的话,神圣、千真万确的真理—那就是我爱您,炽热地爱着您,杰玛!”

“当着他本人。就在我们家里。他来过我们家。”

杰玛低下了头,一言不发。雨伞从她手中向下滑落。她连忙抓住,它才不至于掉到地上。

“杰玛!这么说,您爱我?”

“是的。”

她转过脸对着他。

“相信您写的那些?”

“要不然……我难道还会来这里吗?”她低声说完,两只手放到了长椅上。

“那您相信我吗?”他又问。

萨宁捉住这双无力的、掌心向上摊开的手—将它们紧贴在自己的眼睛和嘴唇上……那一层前晚让他产生幻觉的纱帘终于升上去了!这就是它,幸福,这就是它光芒四射的容颜!

“我?”她回答,“为什么?不。”

他抬起头又看了看杰玛—直视地、勇敢地。她也望着他—稍稍从上往下看他。她那双半闭的眼睛噙满晶莹而幸福的泪水,轻轻忽闪。而脸庞不是在微微笑……不是!它是在开怀地笑,一种幸福的、尽管是无声的笑。

“您……没生我的气吧?”萨宁终于开口。萨宁很难说出比这更蠢的话……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至少缄默已被打破。

他想将她揽在自己的怀里,但是她闪开了,脸上却并没有停止她那种无声的笑,不赞成地摇了摇头。“你别急”—她那双幸福的眼睛好像在说。

时间过了一分钟—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说一句话,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而他也没看她的脸,而是盯着她拿着一把小雨伞的两只相互交叠的手。说什么好呢?说得再好的意义还能与他们同时出现在这里、单独在一起、这样早、面对面挨得这么近的意义相提并论吗?

“啊,杰玛!”萨宁喊了一声,“我怎么能想得到,你(当他的嘴里第一次称呼‘你’的时候,他的心像琴弦般战栗)—你将会爱上我!”

杰玛走过一个凉亭,往右一拐,又经过一个不大的浅水池—有一只麻雀在那里紧忙着戏水—再绕过一个高高的丁香花坛,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这地方既舒服又隐蔽。萨宁挨着她坐下。

“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样。”杰玛轻声地说。

他呼吸时断时续。两腿有点不听使唤。

“我怎么能想到,”萨宁接着说,“我怎么能想到,途经法兰克福我本来计划停留仅仅几个小时,却在这里找到了我整个一辈子的幸福!”

她冲他微微点头—继续往前走。他跟了过去。

“一辈子?真的吗?”杰玛问。

“杰玛。”他喊她的声音勉强听得见。

“一辈子,永生永世!”萨宁愈发激动地说。

杰玛沿着他身后的一条小路走来。她身穿一件浅灰色斗篷式外衣,戴一顶不大的深色小帽。她望了一眼萨宁,又把头掉向一边—走到跟他并齐的时候,又从他身边很快走了过去。

突然,园丁的铁铲铲地的声音从他们坐着的长椅两步远的地方传来。

萨宁停下脚步。难道她不来了?一阵寒战突然掠过他全身。过了一会儿,又一阵寒战袭来,但已是另外的原因。萨宁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还有女士服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转过身:是她!

“咱们回家吧,”杰玛低声说,“咱们一起走—你愿意吗?”

七点了!钟楼上的钟敲响了。

假如这时候她跟他说:“跳下海—你愿意吗?”未等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他早已纵身跃进海中了。

清晨宁静,温暖,有点灰蒙蒙的。有时候似乎眼看要下雨的样子;但伸出手又感觉没有雨,只有细看衣服袖子,才会发现像最小的玻璃珠子一样细小的水珠的痕迹;但是这些小水珠很快也不下了。一丝风都没有—就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过风一样。每个声音不是在飞,而是向四周漫延开去;远处一团白色的水汽渐渐变浓,空气中飘来一股木樨草和白色刺槐花的香气。街上的商铺还没有开门,但是已看得到行人;偶尔一辆孤单的马车嗒嗒驶过……公园里还没有其他来游玩的人。园丁在用铲子清理街道,动作不紧不慢,而一位身穿黑色呢外套、年老体衰的老太太步履歪斜地穿过林阴道。萨宁根本不可能将这位走过去的老太太当成杰玛—不过,他的心一阵发紧,两眼注意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黑影。

他们俩一起走出公园,往她家走去,没有走城区街道,而是经过郊区。

萨宁清晨五点就醒了,六点已穿戴一新,六点半他就在公园里踱步了,并注意看着杰玛信中提到的一座小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