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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的心多么激动啊!他非常高兴的还有,他竟对她如此百依百顺!还有,我的上帝,能预兆……这个从未有过、唯一、不可能的—铁板钉钉的明天又还有什么不能预兆呢!

回到旅馆,萨宁就找到了杰玛的纸条。她约他见面—时间是翌日早七点,地点在法兰克福市郊的一个公园。

他的两眼恨不能钻进杰玛的信里面去了。信的落款处,她名字的首字母“G”拖着一个长长的小尾巴,令他想起了她漂亮的手指头,她的手……他想起来,他还一次都没有吻过这只手呢……

“家里会骂我的,”埃米尔告辞的时候,对萨宁说道,“算了,无所谓啦!何况我这一天过得多么奇妙啊!简直太奇妙了!”

“意大利姑娘,”他想,“不管人们怎么说,她们羞涩又端庄……杰玛就更是这样!女皇……女神……如一座纯洁的、圣女的大理石像……但这时刻终会到来—并且已经不远了……”

这种等待、这种忧愁倒没耽误什么。忧愁陪伴着他的一举一动,也没妨碍什么。忧愁也没妨碍他和埃米尔在第三家小饭馆美美地午餐一顿—只是偶尔,有个想法像一道短促的闪电一样闪过—要是世界上有人知道了怎么办?这种忧愁也没耽误他午餐之后跟埃米尔玩跳背游戏。这个游戏是在一处开阔的林间空地进行的……萨宁太吃惊了,太难为情了,因为伴随着小狗塔尔塔利亚的狂怒吠叫,当他像鸟儿般灵敏地从弓着腰的埃米尔背上飞跃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在林间空地的边缘看见了两位军官,而他很快认出那就是昨天决斗的对手冯·顿戈弗先生和他的助手冯·里赫捷尔先生!两个人都戴着太阳镜,望着他,冷冷一笑……萨宁脚一落地,就转过身,迅速穿上扔下的外套,跟埃米尔简短说了几个字,埃米尔也穿上外套—两个人匆匆离开。他们俩回到法兰克福已经很晚。

那个夜晚法兰克福市有这样一位幸福的人……他睡了;但是还可以用诗人的一句诗说出他自己的心声:

两位年轻人之间也交谈了不少。郊游开始的时候,萨宁,因年纪稍长和更加理性,谈到的话题是关于什么叫作天命,或者命中注定,还有,人的使命是什么和由哪些构成;但是谈话很快就变得越来越不太严肃了。埃米尔开始跟自己的好友和保护人询问有关俄罗斯的情况,有关那里怎样进行决斗,还有女人漂不漂亮,能不能很快学会俄语,还有当那个军官用枪瞄准他的时候,他有何感觉?而萨宁也同时问了埃米尔有关他父亲、母亲以及他们家的一些情况,只是想尽一切办法避而不提杰玛的名字—尽管他心里想的只有她。究其本身来说,他想的甚至都不是她—而是想明天,想那个神秘、带给他未知的、从未有过的幸福的明天!就像有一层纱帘,薄薄的、轻柔的纱帘挂在他心之所及的视线前,风徐徐吹拂—于是在那层纱帘后面他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有一张年轻的、一动不动的宛如天仙的面容,嘴上带着温柔微笑,眼睫毛却严肃地、佯装严肃地低垂。这不是杰玛的面容,而是幸福的容颜!最后属于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纱帘升起,香唇开启,睫毛打开—他的女神看见他了—大地一片光明,好像阳光普照,只有无穷无尽的欢乐和喜悦!他想的就是这样的明天—他的心在没完没了的等待生出的麻木不仁的忧愁中再一次高兴得都快停止了跳动!

我睡了……但是一颗敏感的心却睡不着……注76

小狗塔尔塔利亚尽其所能,所有的活动它也都参与其中:当然,它投掷不了小石头,但是它像个陀螺般跟随小石头翻滚而下,当两位年轻人唱歌的时候,它也附和着汪汪吠叫,甚至也跟着喝了啤酒,尽管明显很不喜欢的样子:这个本领还是那个曾经养过它的大学生教会它的。顺便说一下,它不太听埃米尔的话—自己的主人庞塔列奥内的话另当别论,当埃米尔命令它“说话”或“打喷嚏”的时候—它只会摇摇尾巴和把舌头卷成筒而已。

这颗心轻轻地跳动,就像一只沐浴在夏日阳光下的钻进花蕊的小蝴蝶扇动的那双翅膀一样。

喝够了咖啡,两位好友出发了—当然是步行—到豪森,一个距离法兰克福不远、被森林环抱的小村庄。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陶努斯山脉跟看手掌心一样尽收眼底。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温暖和煦,但并不灼烤;清风弄枝,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高高的、圆形的云团投在大地上的阴影仿佛不大的斑点,均匀地、快速地滑过。两位年轻人不一会儿就步行出了城,他们沿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路往前走,精神抖擞,心情愉悦。拐入森林后,他们在那里盘桓许久;随后在一家乡村小店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早餐;接着开始向山上攀登,欣赏一路美景,往山下投掷小石头,一边鼓掌,一边看着那些小石头一路往下又蹦又跳,跟家养的小兔子般奇怪可笑,直到山下面他们俩看不见的一名过路者尖声高叫着骂人他们才住手;随后他们四仰八叉躺在一片干燥的低矮紫黄色苔藓上小憩;接着在另一家小酒馆又喝了一杯啤酒;然后你追我赶地跑啊跑,两个人一起跳:看谁跳得远?他们大声喊叫,跟回声对答,唱歌,一起喊“啊”,嬉闹,折断树枝,用蕨类植物的小枝编织帽子戴上,甚至还跳起了舞蹈。

注76 摘自列夫·梅伊(1822—1862)的抒情组诗《犹太人之歌》(1849年)中的首句诗。

第二天早上八点,手里牵着塔尔塔利亚,埃米尔就已来到萨宁的住处报到了。就算同样是德国父母所生,都没有比他更守时的了。他跟家里撒了一个谎:他说早饭前要跟萨宁散散步,然后再去商场。趁萨宁换衣服的当儿,埃米尔本来是想跟他谈起(老实话,非常犹豫不决的样子)杰玛的话题,谈起她跟克柳别尔先生之间的小争执;但萨宁用残酷的沉默作答,而埃米尔,装出一副他懂得为何不应该轻易涉及这个敏感点的样子,再也没拉回这个话题—只是偶尔摆出一副聚精会神甚至是严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