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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地将手伸向前面。萨宁快步走到他跟前—握住了他的手。两位年轻人微笑着互相看了看—两张脸都红扑扑的。

“我也不打算继续决斗了,”顿戈弗大声说,也把手枪扔到一边,“而且我现在愿意承认,是我错了—前天。”

“好啊!好啊!”庞塔列奥内像个疯子一般,突然大声嚷嚷,拍着手,像一只筋斗鸽一样从树丛后面跑出来;而那位在伐倒的一棵树干上坐得太久的医生,慢慢站起身,将罐子里的水全倒掉,懒洋洋地朝树林一边走去。

“我拒绝再开枪。”萨宁说完将手枪扔在地上。

“荣誉受到了保护—决斗结束!”冯·里赫捷尔宣布。

“对不起,对不起,先生们……”冯·里赫捷尔说,“决斗期间决斗者不能相互交谈。这完全不符合规则。”

“Fuori! (好!)”庞塔列奥内按照剧院的习惯又高声喝了一声彩。

“有可能;不知道。”

跟军官们鞠躬告别并坐进马车厢后,的确,萨宁全身心感到的即便不是满足,至少也是某种程度的轻松,像刚经历了一场手术;但是另一种有点儿类似羞愧的感受也蠢蠢欲动起来……他感到这场决斗显得虚伪、是预先设定的走过场,像军官和大学生之间的一场游戏玩意,而他在决斗中刚刚扮演了决斗者的角色。他想起了那位脸色阴郁的大夫,想起他的微笑—还拧着鼻子,当他看到萨宁几乎是挽着男爵顿戈弗的手臂走出树林的时候。随后,当庞塔列奥内将这位大夫应得的四个金币付给他的时候……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您接下来第二次也朝空中开枪吗?”萨宁不依不饶地再问。

是的;萨宁觉得有点羞愧和可耻……尽管,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又能做些什么呢?总不能让军官的无礼行为不受到惩罚、总不能学那位克柳别尔先生的样子吧?他是为了杰玛才这样做的,他保护了她……就是这样;而他还是心乱如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甚至觉得可耻。

“这不关您的事儿。”

庞塔列奥内—却兴奋异常!骄傲突然占据了他。战场上得胜归来的常胜将军也没有他看上去这样扬扬得意。萨宁在决斗中的表现让他非常满意。他尊称萨宁为大英雄—对萨宁的劝阻和要求听也不想听。他将萨宁比作大理石雕或青铜像—比作《唐·璜》中的那位首席骑士!至于说到他自己,他承认他感到了一些慌乱。“但我是一位演员,”他说,“我天生就敏感,而您—是白雪和花岗岩之子。”

“您为什么朝空中放枪?”萨宁问。

萨宁简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这位兴高采烈的演员平静下来。

“还继续吗?”顿戈弗问。

几乎就在道路的同一个地方,两个小时左右之前他们遇到埃米尔的那个地方,他又从树后面跳了出来。他高兴地喊叫、挥舞头顶的帽子、跳跃着、直接向马车飞跑过来,差一点跌倒到车轮下,还没等马停下脚步,就使劲儿挤进还关着的车门—两眼紧紧地盯住萨宁。

紧张的沉寂……谁也没挪一步。庞塔列奥内轻轻哎哟了一声。

“您活着,您没受伤!”他反复地说。“请原谅我,我没有听您的话,我没回去法兰克福……我做不到!我一直在这里等着您……请您告诉我都发生了些什么!您……打死了他吗?”

紧跟着男爵顿戈弗也开了一枪—故意偏向一边,朝天开了一枪。

萨宁好不容易才让埃米尔安静下来,让他坐好。

首先开枪的是萨宁—并没有命中。他的子弹啪的一声射进了树干。

庞塔列奥内废话连篇地、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了决斗的全部细节,当然,最后也没忘记再次提及青铜雕像和首席骑士!他甚至从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来,笨拙地劈开两脚以便保持住平衡,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从一个肩头轻蔑地斜视过去,把骑士萨宁表现得活灵活现!埃米尔满怀景仰地听着,有时用赞叹声打断讲述或者飞快地欠起身、同样飞快地亲吻一下自己的英雄朋友。

“Una...due...e tre! 注75

马车的车轱辘沿着法兰克福的街道辚辚而行—最后终于在萨宁下榻的酒店门前停了下来。

老头又慢慢躲到树丛后—这才全身哆哆嗦嗦、眼睛紧眯,头扭向一边,敞开嗓门大声喊道:

当萨宁在两位同伴的陪同下走到酒店二楼楼梯的时候,突然一位妇女迈着急促的步子从幽暗的走廊里走了出来:她头上蒙着纱巾;在萨宁的跟前停住,身体微微一晃,颤抖地吸了一口气,就迅速地往楼下大街跑去—随后就消失了,令门童大为吃惊的是,据他说,“这位女士等外国先生回来已超过一个小时”。虽然她只是在眼前一闪而过,萨宁还是认得出她就是杰玛。褐色的纱巾虽然密实,他还是认出了杰玛的眼睛。

“既然如此,请您喊:一、二、三!”冯·里赫捷尔对失魂落魄的庞塔列奥内说。

“难道杰玛小姐都知道了……”他冲着紧跟在他身后走着的埃米尔和庞塔列奥内,用德语拖着不太满意的腔调说。

“我也不同意。”对手紧跟着他说。

埃米尔脸一下子红了,慌了神。

“我不同意和解。”萨宁马上宣称。

“我实在没办法才跟她说的,”他嗫嚅地说,“她一直猜来猜去,而我怎么也不能……但是现在这些都毫无意义了,”他又兴奋起来,“结局真是太完美了,而她也看见您健健康康、毫发无损!”

就在这个时候,冯·里赫捷尔先生跟庞塔列奥内说,作为一位年长的副手,根据决斗规则最后喊出“一!二!三!”之前,他还必须要对两位决斗者进行最后的劝告和建议和解;虽然这种建议从来都不会带来任何结果,几乎完全只是沦为一种空洞无物的形式,然而履行这种形式却可以免除齐帕朵拉先生的某些责任;当然,这种劝谕注73也是所谓“不偏不倚的证人”(un#footnote-954-74">注74”

萨宁转过身。

两人举起了自己的那把枪……注72

“你们俩可真是嘴快的人啊!”他懊恼地说了一句,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坐了下来。

决定性的时刻到来了……

“请您别生气。”埃米尔恳求道。

整个这些准备过程期间,两位对手站在不远处,就像两位跟自己的老师在赌气的受处罚的中学生。

“好吧,我不生气。(萨宁确实没生气—再说,说到底,他难道希望杰玛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吗?)好啦……不用再拥抱了。现在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我要睡觉。我累了。”

于是,冯·里赫捷尔开始了选址。就在森林里,他找到了一片超级漂亮、长满野花的林间空地;用脚步量好了距离,两个端头用匆忙削好的树枝作为标记插好,从箱子里取出两支手枪,蹲下来,装好子弹;一句话,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忙乎张罗,不停地用白手绢擦他那张满头大汗的脸。陪同他的庞塔列奥内却更像是一位呆头呆脑的木头人。

“好主意!”庞塔列奥内赞叹道,“您需要休息!您完全应该好好休息,尊敬的先生!我们走吧,埃米尔!踮起脚走!踮起脚!嘘—!”

两位对手和各自的助手按照惯例相互鞠了一躬;那位医生甚至眉毛也没抬一下—就打着哈欠,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讲究骑士的礼节,”他说,“可不关我的事情。”冯·里赫捷尔先生让“特什巴朵拉”先生挑选决斗地点;“特什巴朵拉”先生舌头也捋不顺(他内心那堵“墙”又坍塌了),说道:“您来吧,大人;我看着……”

萨宁说他想睡觉,本来只是为了打发两个同伴离开;但是,真剩下他一个的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浑身透着的疲乏:他前一晚几乎没合过眼,所以刚一躺到床上,马上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老头儿悲凉地看了他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但是天知道,他是否真明白萨宁要他做的事情。

注70 旧俄丈量单位,1俄里等于1.61公里。

“庞塔列奥内!”萨宁跟老头儿耳语道,“如果……如果我被打死—一切都有可能—从我侧口袋里掏出那张纸—纸里面包着一朵花—请将它交给杰玛小姐。您听见了吗?您保证?”

注71 不同时期,旧俄金币等于三、五、十个卢布不等。

两位军官不久出现在森林的拱形树荫下;陪同他们俩还来了一位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表情冷漠、几乎是睡眼惺忪的人—军医。他一手拎着一个盛满水的土罐以备急需;左肩挎着一个装着外科手术器具和绷带的书包。显然,他对类似的差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些差事也成为他收入的一个主要来源:每次决斗都能为他带来八个金币注71—决斗双方每一方四个金币。装着手枪的匣子由冯·里赫捷尔先生拿着,冯·顿戈弗先生手里揺晃着一根小马鞭,大概是为了“摆阔”。

注72 引自普希金长诗《叶甫根尼·奥涅金》第6章29节。

终于,柔软的沙石路上传来一阵车轱辘声。“他们来了!”庞塔列奥内低声说了一句,浑身一激灵,挺直了身体,刹那间还有点神经质的战栗,不过,他连忙掩饰了过去,感叹地打了一个嘟噜!—接着指出,今天早上的空气真清新。野草和树叶上都挂满露水,但是炎热已经钻进了森林里。

注73 来自拉丁语中的“allocutio”,意为“劝谕、言语、规劝”。(原注)

等待对于萨宁来说倒不是很重的负担;他沿着小路来回溜达,听小鸟唱歌,观察蜻蜓飞行的轨迹,跟大多数俄国人一样,尽量什么也不去想。只有一次他陷入沉思:他看见了一棵小椴树,貌似被昨天的暴风雪折断了。小树肯定要死去……树上所有的叶子都会死光。“这是什么?预兆?”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他马上就吹起口哨,一步跨过那棵小椴树,沿着小路继续前行。庞塔列奥内呢—他唠唠叨叨,咒骂着德国人,嘴里不停地哼哼,一会儿捶捶背,一会儿揉揉膝盖。他甚至焦躁得打起了哈欠,这让他那缩成一团的小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滑稽可笑。萨宁看着他差点哈哈大笑起来。

注74 意大利语和法语:啊呀—呀—呀……太野蛮了!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决斗—为了什么?真是见了鬼了?你们应该各自回家去!(原注)

要进行决斗的那片小树林距离戛瑙四分之一俄里注70。萨宁和庞塔列奥内如老头儿提示的那样首先到达;他们吩咐马车停在森林边,就往树林的深处走,一直走到一些树木浓密的树荫下。他们等了将近一个钟头。

注75 意大利语:一……二……三!(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