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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真是一个美好的清晨。法兰克福的街道刚刚热闹起来,一切都显得如此纯净、怡人;一栋栋房子的窗玻璃像金属箔片依次闪着金光;而马车刚一驶出城门—从头上,从淡蓝色、还不是很明亮的天空中,就传来百灵鸟嘹亮的鸣叫。突然在公路拐弯处的一棵高大的杨树后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迈了几步就停在那里。萨宁定睛一看……我的上帝!是埃米尔!

马车不停地跑着、跑着。

“难道他知道什么了吗?”他转身问庞塔列奥内。

“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有什么好说的!这毕竟还是……一个如此放纵的行为。见鬼(Diavolo)!见鬼(Diavolo)!”庞塔列奥内反复说,一边摇晃那绺头发一边叹气。

“我不是跟您说了,我是个疯子,”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是吼着大叫起来,“这个惹祸的孩子整夜都让我不得安宁—我就只好在今天早上,终于全都告诉他了!”

“就好像乐队里的tutti注69,”萨宁勉强地笑着说,“但是错不在您。”

“这就是你所说的segredezza(保密)!”萨宁心想。

“对,对,”老头儿回答,“这杯酒我和您一定要干掉它—而我真是疯了!我是个疯子!一切曾经那样安静、美好……突然间:哒—哒—哒,特拉—哒—哒!”

马车行驶到埃米尔跟前;萨宁吩咐马车夫勒住马匹,将“惹祸的孩子”叫到跟前。埃米尔怯生生地靠过来,他脸色苍白,苍白得跟他发病那天一样。他勉勉强强地站住了。

萨宁吃了一惊并笑了起来,他轻轻揽住庞塔列奥内的腰,跟他提到了一句法国谚语:“L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注68”(用俄语来说即是“扛起了轭头,就别说没力气”。)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严厉询问他,“为何不待在家里?”

“可是我们在干什么呀,我的上帝,santissima Madonna注67!”他突然尖声喊起来,抓住自己的头发,“我在干什么,我这个老笨蛋、疯子、傻瓜(frenetico)?”

“请允许……请允许我跟您一起去吧,”埃米尔嗫嚅着说,声音发抖,伸着两手。他的牙齿像发热病的人一样叩得直响。“我不会妨碍您—只要您带上我!”

庞塔列奥内看来跟昨天一样精神饱满;但当他跟萨宁一起坐进马车,当马车夫啪啪甩响马鞭而马儿迈步开跑的时候—昔日的歌手和帕杜亚龙骑兵的老友身上起了突然的变化。他变得发窘,甚至胆怯起来。他的内心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像一面垒得很差的墙壁一样被彻底摧垮了。

“如果您对我哪怕还有一点点眷爱和尊重,”萨宁说,“请您马上回家或者去克柳别尔先生的商场,跟任何人都不要讲一个字,直到我回来!”

“那个该死的德国佬会把手枪运过去。还有一位医生也是他负责送到。”

“等您回来,”埃米尔哽咽着说—他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万一您……”

“那手枪在哪里?”

“埃米尔!”萨宁打断了他的话,眼神朝马车夫示意再等一下,“请记住我的话!埃米尔,请回家去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爱我。那么,我请求您!”

萨宁开始盥洗。

他把一只手伸向他。埃米尔踉跄地往前迈了一步,抽噎了一下,就把那只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随后,他离开了公路,穿过田野,往法兰克福城的方向跑去。

“七点差一刻;赶到戛瑙—还需要两个钟头车程,而我们一定得首先抵达。俄罗斯人总是这样警示对手!我租到了法兰克福最好的马车!”

“同样是一颗高尚的心灵。”庞塔列奥内嘟囔了一句,但萨宁忧郁地盯了他一眼……老头儿就缩回到马车一角去了。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除此之外他越来越感到诧异的是:难道他确确实实地当了一名决斗助手,马匹也弄到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在清晨六点离开自己宁静的寒舍启程出发?难怪他的双腿已经酸痛得不得了啦。

“几点了?”萨宁问。

萨宁认为很有必要提振一下他的士气—说到做到,他还真找到要说的话了。

“他睡得跟巴比伦决战前一夜的亚历山大·马其顿一样!”老头大声说道。

“您往日的那种精神气概哪里去了,尊敬的齐帕朵拉先生?il antico valor(往日的豪迈)哪里去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是庞塔列奥内。

齐帕朵拉先生直了直身体,拧了一下眉头。

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

“Il antico valor(往日的豪迈)?”他用自己的男低音说道,“Nоn è ancora spento(尚未全部丧失)—il antico valor(往日的豪迈)!”

他没有躺到床上,而是衣服没脱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又拿起一副派头,开始谈起自己的演出生涯、歌剧,还有伟大的男高音歌唱家加西亚—就这样像模像样地抵达了戛瑙。你想象得到吧:世界上没有比语言更强大有力的了……也没有比语言更软弱无力的!

“假如突然他被打死或者打残废了呢?”

注67 意大利语:至圣圣母。(原注)

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坐到桌子跟前,拿起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马上又将它们划掉……他又想起了暗淡的窗口、星光之下杰玛那柔美的身形、温暖的旋风吹拂下她整个人的气息;想起了她那大理石般洁白、只有奥林匹亚山上的女神们才会有的那样的双手,他感觉到了那双手在自己肩上真实的重量……随后他又拿起了她抛向他的那朵玫瑰—似乎他觉得,比起玫瑰花平常的香气,这半枯萎的玫瑰花瓣散发的是另一种更加细腻的香……

注68 法语:酒一旦倒上,就应该干掉。(原注)

直到天快亮了他才睡着。太自然不过了!在那一阵夏日骤然而至的旋风的锤炼之下,他几乎也是骤然间感觉到—不是感觉到杰玛是一位美人儿,也不是感觉到他喜欢她—这些他之前就感觉到了……感觉到的是他几乎已经……爱上了她!爱情,就像那股狂风席卷了他。而现在却还有一场愚蠢的决斗!悲哀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好吧,设想一下,就算他不会被一枪打死……他对这位姑娘的爱、对这位别人的未婚妻的爱又能指望有什么结果呢?甚至还可以设想,就算这位“别人”对他没啥危险,就算杰玛自己会爱上他或者已经爱上了他……那又会有怎样的结果呢?还能怎样?这样一位美人儿……

注69 意大利语:全体齐奏。(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