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到了床上—想起了杰玛……但是两位助手交谈的声音透过关上的门还是传到了他这里。他们用法语交谈；两人的法语稀烂，每位都不输彼此。庞塔列奥内又说起了帕杜亚龙骑兵、塔尔布斯基亲王—少尉则说起了“exghizes léchères注59”和“goups à l'amiaplе注60”。但是老头连听都不想听什么“exghizes注61”！萨宁更加大吃一惊的是，庞塔列奥内突然开始跟少尉谈起了某个无辜的年轻女歌手，说她的一个小手指头比世界上所有军官的价值都高……（Oune zeune damigella innoucenta, qu'a ella sola dans soun péti doa vale piu que toutt le zouffissié del mondo!）并反复多次激昂地重复同样的话：“这真丢脸！这真丢脸！（E ouna onta, ouna onta!）”中尉注62一开始并没有反驳他，但随后这位年轻人愤怒的颤抖声音就让人听得越来越清楚了，他指出，他来这儿不是听他道德劝谕的……
“我马上离开，留你们在这里，先生们。”萨宁喊了起来，略一躬身，就走进了卧房—并随手把门关上了。
“在您这个年龄听一听真话总归有益无害！”庞塔列奥内大声说。
“开始，”少尉回答，“但是……决斗双方的一个人在这里……”
两位决斗助手之间的辩论非常激烈，几次都是针尖儿对麦芒；辩论超过了一个钟头，最后终于达成如下：“兹定于明天上午十点冯·顿戈弗男爵与德·萨宁先生决斗，地点在戛瑙附近一片小树林，距离二十步远；每人按照指定的助手指令可以开两枪。手枪无加速装置注63并不带来复线。”冯·里赫捷尔先生走了，而庞塔列奥内隆重其事地打开卧房的门，通报了商谈结果，又大声叫起来：“Bravo, Russo! Bravo, giovanotto! 注64胜利将属于你！”
“怎么着？咱们开始吧！”庞塔列奥内一边玩弄红宝石徽章，率先发话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俩一起出发去洛泽里糖果店。萨宁事先就要求庞塔列奥内要将决斗一事作为最高机密进行保密。老头只是将一根手指头朝天举起，眨了眨眼睛，连续低声说了两遍以下的话作为答复：“Segredezzа! （保密！）”他看上去变年轻了一些，甚至步履也更加轻松。所有这些非比寻常、尽管是很不愉快的事件又将他活灵活现地带回到他接受和发出挑战的那个时代—诚然，那是在舞台上。众所周知，这些男低音歌手在各自的角色扮演中非常善于摆出公鸡斗架的架势。
看到老头儿的时候，少尉稍微有一点儿吃惊……喔，假如此刻有人低声告诉他，介绍给他的这位“艺术家”还从事厨艺的时候，他又会说什么呢！……但是庞塔列奥内装出一副样子来，好像参与安排决斗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很有可能的是，介绍时提到他的戏剧背景在此种情况下对他不无好处—因为决斗助手就是他正在扮演的一个角色。不仅是他，也包括少尉，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不语。
注57 见前注，只是此处的俄语原文略有差异，表明老头的发音不准。
“Monsieur Richter, souslieutenant! -Monsieur Zippatola, artistе! 注58”
注58 法语:里赫捷尔先生，陆军少尉！—齐帕朵拉先生，艺术家！（原注）
萨宁介绍了两位助手互相认识。
注59 见前注，法语：轻微的道歉。正确的拼写应该是：excuses légères。
庞塔列奥内站起来，看了一眼挂钟，整理了一下发型，一边连忙将跑到裤兜外面晃荡着的一根绦带塞进口袋里去。之前那位年轻的少尉走了进来，还是那样腼腆和难为情的样子。
注60 见前注，法语：友好互射。正确的拼写应该是：coups à l'aimable。
“我每时每刻都在等他来—看，他来了。”萨宁往街上看了一眼说道。
注61 见前注，法语：道歉。正确的拼写应该是：excuses。
“荣誉高于一切！”庞塔列奥内回答，说着，还没等萨宁邀请他坐下，他已经坐进了沙发椅。“假如这个该死的骗子注57，”他法语、意大利语掺杂着说，“要是这个克鲁别里奥小商贩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直接责任所在或者就是胆小害怕的话，他就更令人失望了！……一文不值的一个人—不值得说他了！……至于说到决斗规则—我是您的助手，对于我来说，您的利益至高无上！我住在帕杜亚的时候，那里曾驻扎过一个白龙骑兵团—而我跟很多军官都很熟稔！他们的规矩我一清二楚。何况我跟贵国的塔尔布斯基亲王也常常聊这些问题……另一位助手是很快就到吗？”
注62 原文如此。根据上文介绍，此处应为“少尉”的笔误。
“为何说毫不留情呢，我亲爱的齐帕朵拉先生！无论世上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收回我昨天说的那些话—但我也不是嗜杀成性！……对了，您先等一下，我对手的副手马上就到了。我去隔壁房间回避一下—请您跟他协商。请您相信，对您的帮助我将终生难忘，从心底感激您。”
注63 来自德语“Schneller”，此种装置不但可以加速射击速度，还可以降低后坐力。
“我做您的副手，”庞塔列奥内用法语说道，一边整个身体向前鞠躬，像舞蹈演员一样两个脚尖八字分开，“我来听您吩咐调遣。您只想毫不留情地决斗，是吗？”
注64 意大利语：太棒了，俄罗斯人！太棒了，年轻人！（原注）
过了一个小时，门童又走进来向萨宁禀报，并递给他一张写满了字的老式名片，上面写着：庞塔列奥内·齐帕朵拉，来自瓦列泽，莫登斯基公爵殿下皇家宫廷歌手（cantante di camera）；紧跟着门童后面出现的就是庞塔列奥内本人。他从头到脚打扮一新，穿一件泛暗红的黑色燕尾服，里面是白色的凸纹西装背心，上面很别致地挂着一串铜链；一枚镶嵌着硕大红宝石的徽章垂到带兜盖的紧身黑裤下面。右手持一顶黑色的兔皮礼帽，左手拿的是一双厚厚的麂子皮手套；他把领结打得比平时更松更高—浆洗过的花边领子上还别着一枚称作“猫眼”（oeil de chat）宝石的佩针。右手食指戴着的那一枚两个手掌组合成的心形宝石戒指光彩夺目。老头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存放很久的气味，那是樟脑和麝香的气味；哪怕是最冷漠无情的人都会为他忧心忡忡的隆重感而吃惊！萨宁起身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