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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啊,您知道了!—您看是这么回事。刚刚有位军官从我这里离开。而那个无赖要跟我决斗。我接受了他的挑战。但我缺一个决斗副手。您愿意当我的副手吗?”

(埃米尔一回到家,就全告诉他了。)

庞塔列奥内哆嗦了一下,高高地扬起了被垂下的头发完全遮住了的眉头。

“知道。”

“您非得要决斗不可吗?”他最后改口用意大利语说;而之前他一直在用法语讲。

庞塔列奥内咬了咬嘴唇,甩了甩自己一绺蓬起的头发。

“必须决斗。否则—一辈子都将蒙受其辱。”

“您知道,”萨宁接着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假如我不同意做您的副手,您就必须找另一位?”

老头浑身一激灵,下巴颏都快缩进领结里去了,盯着萨宁。

“是的……非找不可。”

“庞塔列奥内先生!”他大声招呼。

庞塔列奥内低下了头。

“可是……为什么不呢?”他问自己。

“但是敢问德·查宁注54(萨宁)先生,您的决斗不会对某个人物的名誉带来某些不好的影响吗?”

萨宁看了一眼这位意大利老人—陷入了沉思。忽然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闪念的那一刹那让他都觉得荒诞出奇……

“我认为不会,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别的办法!”

“小姐非常担心,”庞塔列奥内说,看来,信的内容他是知道的,“她吩咐我来看您在忙什么,并要我请您赶紧过去找她。”

“嗯。”庞塔列奥内整个脸都快缩进领结里去了,“那您看,那位该死的克鲁贝里奥注55,他会干点什么呢?”他忽然提高了声调,扬起了脸。

萨宁接过纸条—如常言所说,下意识地—拆开就读了。杰玛告诉他,她为他也知道的那件事情非常担忧,希望能跟他马上面谈。

“他?没什么。”

“我敲了好几次门,但没听见您回应;我还想是否您没在家,”老头小声说完就将纸条递给他,“杰玛小姐写来的。”

“嚯!(Che! 注56)”庞塔列奥内鄙视地耸了耸双肩。“无论如何我应该感激您,”他最终用一种不太真实的嗓音说,“以我现在的卑微之躯,能够被您看待为一位正派人—un galant'uomo!这样做,正好证明了您自己是一位真正的galant'uomo。但我必须认真地考虑一下您的建议。”

“可是也该行动了,不要浪费时间。”他大声喊道,一跃而起,却发现庞塔列奥内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出现在他面前。

“时间紧迫,尊敬的齐……齐帕……”

于是他哈哈大笑,也开始像他姑妈那样唱起来:“少尉!跟我跳个舞吧,亲爱的人儿!”

“朵拉,”老头提示了。“我只要您给我一个小时考虑一下。这件事情涉及我恩人的女儿……所以我应该、我必须—考虑考虑!过一个小时……过三到四刻钟—您就会知道我的决定了。”

跟我跳个舞吧,亲爱的人儿!

“好,我等着。”

我的小爱神!

“那现在……我要带什么样的回复给杰玛小姐呢?”

我的小可爱!

萨宁找来一张纸,在上面写道:“请您放心,我亲爱的朋友,过三个小时左右我就会来看您—一切都会说得清清楚楚。衷心感谢您的关心。”他把这张纸条递给了庞塔列奥内。

少尉!

老头小心地把纸条放进侧面口袋—并再次说:“等我一个小时!”—就走向房门口:但是猛地又转过身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一只手—将它紧紧地压在衬衣领口的领结花那里,抬眼向着天,大声说:“善良的青年!伟大的心灵!(Nobil giovanotto! Gran cuore!)请允许一个年迈体弱的老人(a un vecchiotto)握一握您这只伟大的右手(la vostra valorosa destra)!”

“他心里说:这叫什么事儿呢?生活怎么突然就旋转得不可收拾?过去的一切、未来的一切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好像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我要在法兰克福跟某个人为了点什么事儿而决斗。”他不由得想起了他一位疯姑妈常常边跳边唱的一首歌:

随后,他跳着往后一退,两手挥了挥—走开了。

那人刚一走出房间,萨宁就在椅子上坐下,目光死盯着地板。

萨宁望了望他的背影……拿起一张报纸,准备读。但是眼睛在字里行间扫来扫去,什么也没有看懂。

“哦,不是那样,不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少尉喃喃说道,“但我是觉得,既然事情发生在正派人之间……我要跟您的决斗副手谈一下。”他又打住了自己的话头—就转身离去了。

注52 法语:轻微的道歉。正确的拼写应该是:des excuses légères,这里指来人说的法语很差。(原注)

“这我就更不明白啦,”萨宁指出,“难道我们要对空射击不成?”

注53 法语:友好的手枪互射。正确的拼写应该是:des coups de pistolet à l'aimable。(原注)

“既然如此,”冯·里赫捷尔先生脸红得更厉害了,不同意地说道,“那就只能改成友好互射的形式进行了—des goups de bisdolet à l'amiaple!注53

注54 这是按照意大利语式对“萨宁”的一种尊称。

出乎萨宁意料,里赫捷尔先生非常年轻,几乎还像个孩子。他竭力将自己还没有长出胡须的脸上的表情装扮得庄重严肃,但是装得很不成功:他甚至无法掩盖住他的窘态—就在坐椅子的时候,他被马刀牵绊了一下,差一点摔倒。他用蹩脚的法语讷讷地、结结巴巴地说,他受好友冯·顿戈弗男爵之托而来;目的是要求冯·扎宁(萨宁)先生对于头一天使用侮辱性言语必许(必须)道歉;倘若冯·扎宁(萨宁)先生拒绝道歉—冯·顿戈弗男爵希望进行决斗。萨宁回答,他没考虑过道歉,而他已经准备用决斗来做了断。这时,冯·里赫捷尔先生依然讷讷地询问,他得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又必须跟谁来进行必要的谈判。萨宁就告诉他,他可以过两个小时之后来找他,而在这个时间段,他,萨宁,会尽可能地寻到一位决斗副手。(“真见鬼,我到哪里去找这个副手?”他那时候暗想。)冯·里赫捷尔先生站起身鞠躬告辞……但走到房门口停下了脚步,似乎受到了良心谴责—于是,转身面向萨宁,小声说道,他的好友,冯·顿戈弗男爵并不想为昨日发生之事隐瞒自己……某种程度的……歉意—所以只要得到轻微的道歉就可以了—“des exghizes léchères注52”。就此萨宁回答说,任何道歉的要求,无论轻的、重的,他都不会满足,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注55 这是对“克柳别尔”名字的小称、蔑称,但其中(也许是故意)有错误发音,也暗指老头的文化程度不高。

“上午十点之前我要等军官先生来解释说明,”翌日清晨他梳洗的时候还正寻思,“到时候让他找我来吧!”但是德国人起得都很早:九点钟还没到,门房就来通报萨宁说,冯·里赫捷尔少尉先生(der Herr Seconde Lieutenant)求见。萨宁赶紧穿好礼服,吩咐“客人有请”。

注56 意大利语中不可译的语气词“Che!”,相当于俄语中的“Hy!”(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