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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什么情况呢,你是那位姑娘的亲戚、兄弟还是未婚夫?”

年轻人跳了起来,但是另一位稍年长的军官用手势制止了他,让他坐下,又转身朝向萨宁,也用法语问他:

“对于她我完全是一个外人,”萨宁喊道,“我是一名俄国人,但看到如此无礼行为我不能无动于衷;给,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军官先生可以来找我。”

“阁下,您刚才所做的行为,非一个正派人的行为,也跟您身上穿的制服不配—所以我来告诉您,您是一位缺乏教养的无赖!”

说完这些,萨宁将名片掷到桌子上,同时飞快地一把抓起坐在桌后的一位军官随手放到餐碟里的、杰玛的那朵玫瑰花。年轻人又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发作,但是那位又拦住了他,小声说:“顿戈弗,安静一点!(Dönhof, sei still!)”随后自己站了起来—行了一个举手礼,声音和神情都不无敬意地对萨宁说,明天早上他们团里的一位军官将荣幸地去到他府上拜访他。萨宁微微弯腰回礼,然后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自己的朋友那里。

可怜的埃米尔趔趄地跟在他们后面。但是当克柳别尔先生跟侍者结账的时候,作为惩罚,他饮的伏特加没给一个十字币的小费,而这时,萨宁快步地走到那些军官坐着的桌子前—面向那位侮辱杰玛的军官(他那个时候正把她的玫瑰花轮流交给同伴们闻)—用法语清晰地说道:

克柳别尔先生装作好像根本没发现萨宁的离开,也没发现萨宁跟那些军官的理论;他只顾催促着马车夫套好马车,嫌他动作太慢而大发脾气。杰玛也没对萨宁说一句话,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从她紧皱的眉头、咬得发白的嘴唇,还有她一动不动的身体姿势来看,不难理解她心里非常不好受。只有埃米尔一个人想问问他,想跟他了解清楚:他看见萨宁走到军官们跟前,看见他递给他们白色的什么东西—一张小纸片、字条、还是名片……这个可怜少年的心在怦怦直跳,脸颊发烫,他真想扑过去搂住萨宁的脖子,真想大哭一场或者跟他一起去将这些讨厌的军官们打一个落花流水!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只管尽情和认真地欣赏起他这位善良的俄罗斯朋友的一举一动!

杰玛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他将弯着的胳膊向她伸过来,她也把手递过去—于是他迈着庄严的步伐向餐厅里面走去,这步伐跟他的神态一样,离吃午饭的地方越远,就越庄严和傲慢。

马车夫终于套好了马匹;全体人员坐上马车。埃米尔紧跟在塔尔塔利亚的后面上了马车前面的副座;那里他稍显自在些,也好让他无法冷静看待的克柳别尔先生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了。

“起来吧,我的小姐,”克柳别尔先生依然用同一种严厉的口气说道,“这里您再待下去就很不体面了。我们应该去到那里,到餐厅里面去!”

一路上克柳别尔先生都在高谈阔论……并且只有他一个人在高谈阔论;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反驳他,可也没有一个人附和他。他特别强调的一点是大家没听他的意见,他本来建议在封闭的亭子里面吃饭,那样的话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就都能够避免了!接着他又对政府不可原谅地姑息军官不遵守纪律和不够尊重社会上的普通公民(das bü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ät)的行为发表了非常严厉甚至是自由主义的谴责—这样长此以往下去,社会不满情绪就会被引发,由此再引发革命运动就会为期不远了!这悲惨的情形(说到这他深表同情却又神情严峻地叹了一声气)—这悲惨的情形就将降临到法国头上!不过他很快又补充说,他本人对现政府很敬仰,并且永远……永远都不会去当一名革命者—但面对这样的伤风败俗之举,他又不能不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这之后他还补充了一些关于道德和不道德、体面和尊崇的泛泛之谈!

克柳别尔先生猛地离席而起,挺直身体,戴上礼帽,用庄重但并不洪亮的声音说道:“这简直闻所未闻。这是闻所未闻的粗鲁举动!(Unerhört! Unerhörte Frechheit!)”—并立即用严厉的声音招呼侍者,要求立刻买单……不仅如此,他吩咐立即备好马车,与此同时还不忘补上了一句,正派人不该到这里来,因为会遭遇到侮辱者的侮辱!说这些话的时候杰玛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没有动,她的胸脯剧烈地、一高一低地起伏不已。杰玛把眼光转向了克柳别尔先生……也是那样直视,用盯着军官一样的眼神盯着看了一眼未婚夫。埃米尔气愤得浑身直抖。

在所有这些“夸夸其谈”期间,本来在郊游午饭前对克柳别尔先生已经显得不太满意的杰玛—她也因此跟萨宁保持了一定的疏远,仿佛有萨宁在使得她难为情—杰玛明显为自己的未婚夫感到羞愧!郊游快结束的时候,她简直受够了这种折磨,尽管跟先前一样还是没有跟萨宁交谈,却突然向他投去恳求的目光……从自己这方面来讲,与对克柳别尔先生的愤慨相比,萨宁更多的是对她感到怜惜;他甚至暗地里、半下意识地为这一天持续发生的事情感到高兴,尽管他也可预见翌日一早的会面是什么样子。

这位军官两腿已有点摇摇晃晃,站在杰玛跟前,故意尖着嗓子,用一种能让人感到他自己也不情愿、试图与之抗争的声音,喊道:“为全法兰克福、全世界最美丽的咖啡美女的健康干杯,”(他“咕咚”一口干掉了一大玻璃杯)—“而作为报答,我取走她美丽的手指摘下的这朵花儿吧!”他从桌上拿起了放在杰玛餐具面前的那朵玫瑰花。起初她非常惊讶、害怕,脸色煞白……随后她的害怕转变成了愤怒,她满脸陡然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儿—她的眼睛死盯着侮辱者,同时,她的眼睛暗淡下来,之后又突然发出光亮,幽暗的眼眸燃烧起无法遏制的怒火。这样的目光想必让军官发窘;他嘟囔了一句听不明白的话,鞠了一个躬就退回到自己人那里去了。那些人用笑声和轻轻的掌声迎接了他。

这次折磨人的“#footnote-954-51">注51”终于结束。萨宁在糖果店门口扶着杰玛下车的时候,一句话没说,把那朵取回来的玫瑰花递到了她手里。她整个脸上都泛起红晕,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转瞬就将玫瑰花藏了起来。他并不想进屋,虽然华灯初放。她本人也没有邀请他进屋。何况,庞塔列奥内此时出现在台阶上说,莱诺拉太太已就寝休息。埃米利奥不好意思地跟萨宁道别;他好像跟萨宁还是有点认生:因为萨宁让他感到太吃惊了。克柳别尔用马车将萨宁送回酒店,十分拘泥地跟他行鞠躬礼。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德国人,虽说一向自信满满,此刻也显得很不自在。不过大家跟他一样都不自在。

邻近的一张餐桌坐着几位美茵区警备队军官。从他们的眼神和交头接耳的样子已不难猜到,杰玛的美貌令他们倾慕;其中的一位,好像已经在法兰克福驻扎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时不时地看看她,就好像她是他很熟悉的一位熟人:他仿佛认出了她是哪一位。他突然站起来,手持玻璃酒杯—军官先生们已醉得有点厉害了,他们的桌上摆满空酒瓶子—走到了杰玛的桌子前。这是一位很年轻、浅色头发、脸型非常可爱甚至很讨人喜欢的军官;但是饮下过多的红酒已让他的脸变形了:脸颊抽搐,眼睛红肿,眼神游离不定,看起来好像带着粗鲁无礼的表情。大家一开始想拦住他,但随后就没去管他:心说,管他干吗,能闹出个什么呢?

然而,萨宁的这种感觉—不自在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一种模糊、却又愉快、甚至是开心的情绪。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什么也不去想,时不时还吹着口哨,颇为扬扬自得。

谁不知道德式午餐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碗稀汤,里面带点面疙瘩和肉桂,还有跟软木塞一样硬、带一层凝固白色脂肪、煮老的牛肉,还有黏稠的土豆、甜菜块和姜末;一盘醋烧刺山柑鳗鱼(用冰鲜而非活鱼做的,因而颜色发青);带果酱的油炸品和“Mehlspeise”,一种甜布丁,上面浇了一点酸溜溜的红汁;然而葡萄酒和啤酒好得不能再好了!索登当地餐馆老板就是用这样的午餐招待客人。顺便说一下,午餐吃得很愉快。特别活跃的气氛,说真的,也没有出现;甚至在克柳别尔先生“为了我们所爱”(was wir lieben)而举杯敬酒的时候也没有出现。一切都进行得规规矩矩和彬彬有礼。午餐后咖啡上来了,淡淡的、偏红棕色的、地道的德国咖啡。克柳别尔先生作为东道主,请求杰玛允许他抽一支烟……但这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这件事情很不愉快—甚至极不体面!

注51 法语:消遣性郊游。(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