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讲阿节的故事了,不过在那之前,必须要先讲一下和阿节关系密切的小夜。
这个阿节来千仓家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已经守寡,丈夫留下来一个三岁的儿子。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原本不会离开家乡出来打工,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说这个孩子一点也不跟她,因为丈夫在鲣鱼渔船上工作的时候,阿节就把儿子放在婆婆那里,自己每天在农田里干活,结果孩子只和奶奶好。阿节说,鹿儿岛对自己来说,只有悲伤的回忆,没有任何快乐,待在那里也没有意思,所以出来打工。她现在已经嫁到北九州那边,丈夫在工厂工作,是个熟练工,生活得很幸福,估计她再也不想找个船员做老公了吧。可是在她老家,和船员再婚,结果老公又出事,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渔村地方又小,没有什么其他工作可做,找不到好人家,只能硬着头皮再嫁给鲣鱼渔船船员。阿梅的老公安吉运气好,没遇到过什么灾难,可是想到老婆孩子,还是担心不已,最终还是下了船,到神户来找了一份别的工作。最近磊吉听说了这个消息,不过阿梅的信里没有提具体是什么工作。
昭和二十五年四月热海大火的时候,小夜留守在仲田的家中,和阿梅一起顶着火星,搬运家财,第二天一早又目睹了阿梅骇人的癫痫病发作场景,所以她来到千仓家大概是那一年的三月份吧。她不是阿初介绍来的,也不是鹿儿岛妇女会的成员,京都出身的阿驹和河内出身的阿定是和服店主人介绍来的,小夜和她们都不一样,没有人介绍,是自己找到赞子这里的。
这份手稿努力强调船员们英勇的一面。可是不难想象这些船员的妻子们绝不轻松。阿梅和阿初的弟弟安吉结婚后,坏毛病也痊愈了,有了两个孩子,看上去过得很幸福。其实每天等着丈夫回来,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的生活没有几天,一个月也就一两次而已。一年里面大部分时间都担心着丈夫的安危,一个人带着幼小的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手稿中说“船板一块下面就是地狱”,的确,丈夫乘着五十吨级的柴油机船,胆敢千里迢迢远下中国南海寻找渔场,偶尔回来一次,也不过就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又要乘船出海。想必阿梅每次都强忍悲伤为渔船送行,担心着丈夫可能一去不复返。幸好丈夫一个月还能回来一两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回不来了。最近天气预报越来越发达,航海比以前安全多了,可是阿梅结婚那会儿,船员遇难是常有的事情,下文要讲到的阿节,第一任丈夫也是鲣鱼渔船的船员,听说婚后不到两年,就出海未归了。
那时候,千仓家还住在南禅寺的下河原町,离得不远的永观堂町有一个叫中村的银行行长的豪宅,小夜原来是他家的女佣。她每天按照主人吩咐出去买菜,来来回回从千仓家门口经过,不知何时起和赞子,还有女佣们认识了,时常从后门进到厨房来,聊聊天再走。后来想想,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有什么企图,私下在打探千仓家的情况了。千仓家觉得她看上去还可以,也没有仔细调查她的底细,糊里糊涂就用了,其实没有人给她做过保人。小夜离开中村家,到底是自己不干,还是被主人辞退的,也不是很清楚。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应该在中村家之前也在别处做过,不过详情都不清楚。小夜来的时候,千仓家已经从南禅寺搬到下鸭,赞子曾经去过中村家一次,想打听一下小夜的情况,不巧主人夫妇都不在家,也就不了了之,直接雇了小夜。
终于回家了。最大的桅杆上丰收旗飞扬,港口内响彻着汽笛声。船员们站在甲板上大声高呼着“丰收!丰收!”
赞子从阿驹那里间接听说,小夜出生在阿波德岛那边,曾经跟着母亲改嫁。她好像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世,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来到千仓家以后,干得还不错,没什么过失,不过磊吉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夜。
用来装鱼饵的水池这下变成了船舱,用来贮藏鲣鱼。水池的进水口被关闭,水泵把剩下的水泵出后,投入碎冰块,以保持鲣鱼的鲜度,返航回基地的鱼市场。虽然船速变慢,但是所有船员都兴高采烈。离开母港已经过去许多天了。终日在风浪中出没,都说“船板一块下面就是地狱”,船员们每天做梦想的都是丰收的这一天。甲板上七嘴八舌地聊着自己今天立下的功劳。
“喂,这次来的叫小夜的女佣,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走啊。”
今天黎明时分,船员们就早早地起床各就各位。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海面风平浪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就在这时,桅杆的眺望台传来大声的呼喊,发现鲣鸟。轮机房发出全速前进的信号,渔船把航向调至西南方向,像离弦之箭飞驰。渔夫准备好钓竿,站成一排。渔船就像追捕猎物的猎犬一般冲入海鸟群中。投放鱼饵的渔夫不停地把小鱼抛入海中,不出所料鲣鱼鱼群一下子涌至海面。老练的渔夫已经钓到了第一条鱼。渔船熄灭引擎,停在海面上。投放鱼饵的渔夫毫不吝啬地朝着海面抛撒鱼饵。鱼群中的一条鲣鱼咬到鱼饵被钓起扔到甲板上。渔船一下子变成了战场,分外紧张,几十根钓鱼竿一起伸出,接连不断地钓上来。装在船舷边的洒水器里不停喷出水来,像大雨一般落在海面的鲣鱼头上,迷惑鲣鱼。少年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从鱼池中用小桶装来鱼饵送给渔夫们。钓上来的鱼用胸鳍和尾鳍拍打着甲板不停翻滚。银色的鱼腹闪闪发光。眼看着钓上来的鱼堆成了山,无处落脚。密集一处让海面都变了颜色的鲣鱼群基本都被钓了上来,大概有几千条。渔船因为鲣鱼的重量,吃水加深,不能再装了。船长高声下达“止钓”命令,渔夫们终于可以歇息了。
“为什么?”
无线通讯室里的通讯员与海岸局保持联系,获取气象台每天数次发布的气象预报信息,以保证航海安全,同时还要了解其他渔船的捕捞情况向捕捞长汇报。轮机长时刻注意着发动机的情况,监督值班的轮机员。船长则一直盯着航海地图,确认渔船的位置,配合捕捞长。船上的干部们或是测量海水温度,或是查看鱼饵情况,也忙个不停。这样下来一天,很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没有发现鱼群。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看着她不满意,让人心里不舒服。”
船长和船员们终日凝视着海平面,寻找鲣鱼鱼群。鱼群所在之处,必定有海鸟成群聚集。这种海鸟又叫鲣鸟。发现远处海平面上的海鸟是捕鱼时最重要的任务。船桥上船长和其他干部在灼热的阳光下举着望远镜眺望。桅杆的眺望台上,船员轮班上岗执勤。渔船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连日航行搜索鱼群。
“可是她刚来,没什么理由怎么让她走?火灾的时候,她不是很卖力的嘛。”
这次的目标是日本暖流经过的南方海域。一路之上,必须把鲣鱼鱼饵装满。鱼饵是鲣鱼最喜欢吃的小沙丁鱼和小青花鱼。附近的渔村就有专业的贮饵场,先绕到那里装鱼饵。准备完毕,正式出发了!南方亚热带的海域一年四季酷热难当。船员们清一色都是干劲十足的年轻人,只穿一条短裤,头上缠着毛巾,皮肤晒得黝黑。渔船穿越中国南海,一路向南。满眼望去都是湛蓝的天空和大海。
火灾之后,在仲田那边逗留期间,磊吉夫妇二人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对话。后来,五月底的一天傍晚,磊吉在二楼书房看书,发现一张从没见过的纸条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抽屉里。觉得纳闷,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看上去是匆匆忙忙写的。
泊港的凌晨静悄悄的。海边的微明之中,传来了人们精神饱满的声音。停泊在港口内的鲣鱼渔船某某丸上,突然从扩音器里传出热闹的流行歌曲,响彻整个港口。昨天满载而归的某某丸又要出海了。东方的天空渐渐明亮起来,船员们乘着一艘舢板从码头向着渔船驶去。船头悬挂的丰收旗迎着早晨的海风飘扬,威风凛凛。很快,某某丸开始发动起航,船头缓缓指向港外。船员的家属和朋友站在海岸上,不停地挥手送行。扩音器里的旋律变成了英勇的军舰进行曲,渔船乘风破浪向外海驶去。
因为没带铅笔,不好意思擅自用了这里的一支,还请见谅!
手稿的作者好像是安吉的朋友,文笔不错,以前曾经和安吉一起在鲣鱼渔船上工作,现在在政府机关里做文书工作。因此,这份手稿不是安吉口述、朋友笔录,而是这个朋友记录的自己的经历。原稿比较长,不过对于理解阿初、阿梅以及后来的阿节她们很有帮助,在此摘录开头的一部分。
小夜
安吉这么说了一个月之后,果然寄来了一封信,里面附着一份手稿。
无论是措辞还是字迹都很端正,没什么毛病。可是,小夜什么时候把纸条放进抽屉的呢?磊吉每天都要打开抽屉两三次,那天上午打开过一次,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又打开过一次,都没有看见这张纸条。三点过后,磊吉下楼去客厅吃点心,又到院子里摆弄园艺,看了晚报之后,五点半回到书房。这样看来,一定是在这两个小时之中,小夜逮住空子放进来的。铅笔盒里放着十支铅笔,想用的话拿去用就可以,再说即便不拿这里的,也可以去女佣房间找阿梅、阿驹或者什么人借一支。
“是啊,有很多事情先生和太太一定没有听说过。我没文化,讲不好,下次我找个朋友让他写下来寄给您。您一定看看。”
磊吉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叫:
前些年,安吉到热海来的时候,磊吉这么问他。
“喂!小夜!小夜在哪儿?马上到二楼来一趟!”
“鲣鱼渔船上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发生吧。能不能讲给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