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呢?她怎么了?”
只有小夜一个人出来迎接,她总是喜欢这样拿腔作势地说话。
小夜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道:
“那么危急的时刻,终于躲过一劫,先生您真是命好啊。”
“阿梅在二楼阳台。”
热海那场有名的大火发生在这一年的四月中旬,从十三号夜里一直烧到拂晓。当时磊吉夫妇正在京都,热海仲田的家中只有阿梅和小夜两个女佣留守。大火从海边填海造地的区域开始烧起来,火势慢慢向高地这边蔓延,一步一步逼近仲田的千仓家别墅。磊吉夫妇在下鸭家里听到广播中的报道,一时以为别墅一定保不住了。到第二天早晨才得知火势在离别墅几步之遥的地方被控制住了。那天晚上,阿梅和小夜把家里看上去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连夜装进行李箱,或是打成包裹,搬去朋友家里,在通往西山的那条陡峭的山路上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趟,真是功不可没。千仓夫妇从京都返回废墟中的热海,看见大多数街区都已化为乌有,一进别墅大门,就赶紧打招呼慰劳留守的女佣们。
“阳台上吗?”
可是虽然阿梅再三提醒,阿驹还是哭个不停,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呕、呕”的作呕声。每次呕一下,周围的观众都惊讶地看过来。阿梅实在忍受不了,逃到离阿驹远远的角落的座位坐下。可阿驹的哭声仍然不停地传过来,阿梅只能气鼓鼓地继续看电影。也许是受到了阿驹哭声的感染,阿梅也伤感起来,突然哇哇大哭起来。这样一来,直到电影结束为止,两人的嚎啕哭声在电影院里此起彼伏,响彻全场。第二天,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元旦一大早,阿梅又癫痫发作了,多半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太过感动,这次发作比前几次都严重。
夫妇二人顺楼梯而上的时候,就听见二楼传来雷鸣般的鼾声。上到二楼,只见阿梅仰卧在阳光暴晒的阳台上,睡得正香,身边又是一摊小便。听小夜说,昨晚阿梅和小夜一起大干一场,也许是看见熊熊的大火兴奋了,到了今天中午,在二楼阳台眺望大火过后的废墟时,渐渐地举止奇怪起来,终于又癫痫发作起来。以往都是在夜里发作,白天很好。这次竟然大白天发作起来,之后便倒头昏睡了。
“阿驹,阿驹,你那么大声,多不像样啊。大家都在看你呢。”
平时不发作的时候,阿梅很正常,只是听阿驹说,夜里睡在阿梅旁边的时候,她总是用自己的腿来缠住阿驹的腿,让人害怕得很。阿梅还喜欢喝酒,有时候一个人在厨房里偷着喝热过剩下的酒。在京都的时候,有一次让她喝酒,结果大醉之后,她抓住睦子的哥哥启助大喝:“喂!给我拿水来!”
昭和二十四年这年,千仓家又分成了两处:本宅和别墅。本宅在京都下鸭的纠森附近,别墅是把热海山王宾馆T氏的房子处理掉,搬到了仲田那里。于是京都和热海两边女佣的数量又增加了。那年年底大年夜,磊吉夫妇照例到热海避寒,女佣带过来了阿梅、阿驹,还有一个小姑娘,不记得是谁了。当天,那个小姑娘留在家里,阿梅和阿驹准备好大年初一的新年菜品后,告假去城里看电影。东宝电影院,上映的是罗伯特·泰勒和费雯丽主演的《魂断蓝桥》。因为是大年夜,电影院里人稀稀落落的,开演不久,阿驹就被电影情节感动得放声哭了起来。旁边的阿梅看不下去,捅捅她:
阿梅很会烧菜,到底是阿初调教出来的。她最擅长做蛋包饭,先在平底锅里把鸡蛋液摊成薄薄的一层,然后在上面放上火腿、肉末、海苔、鲷鱼等等,像包槲叶黏糕一样,用摊好的蛋皮把这些都包起来。
每次发作程度都不同,因月份而异。不过每次发作一定会小便失禁,发作平息之后必定鼾声如雷地大睡。其中有一次,发作平息之后,阿梅突然站起身来,爬上厨房的水槽台面,像狗一样抬起一只脚解手。如果精神上特别兴奋或者受到特别的刺激,即便不是月经前后,也会发作。
“嘿,嘿,嘿。”
这个“要有事情”是鹿儿岛那里的说法,阿初、阿悦、美纪、阿增都这么说,意思就是“有点奇怪”。听阿梅自己讲,在发作之前的几天心里会特别不愉快,感觉满脑子都是些无法说明的复杂而奇怪的幻想。幻想不止一个,而是互相毫无关系的两三个幻象同时分别在头脑中进行着。各个幻想又分成几支,彼此没有联系地浮现在脑海里,又各自持续地进行着。自己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实在让人不寒而栗。一到这个时期,周围的人也都看得出来:“阿梅这是又要发作了。”有时候阿梅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追着阿驹和阿定,把手伸到人家的后背和胳肢窝挠痒痒,这就是马上要发作的前兆。只是每次她追的都是女人,从来没有追过男人。
嘴里连喊三声,把平底锅掂起来,巧妙地把鸡蛋翻了过来。阿驹把这叫做“燕子翻”,每次都要大喊:“快来看啊,阿梅的燕子翻又开始了。”
“心里难受,要有事情。”
阿梅的动作看起来慢吞吞的,其实熟练得很。她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给萝卜和马铃薯削皮时拿刀的手法。一般都是用大拇指按住,另外四根手指把住另一侧,而阿梅则是一根食指放在刀背上,其他三根手指把住另一侧,打着转儿地削皮。不只是阿梅,阿初、阿悦、美纪、阿增,还有后来的阿节、阿银这些鹿儿岛来的姑娘都是这样的削皮方法。
赞子后来又领着阿梅去了一趟大阪大学附属医院,看她的发作每次都在月经前后,发作的两三天之前,本人好像也有预感,总是说:
阿梅还很幽默,赞子她们说的打趣话,她总是第一个听懂。“这个容易”这句话在鹿儿岛说“这个易事”。每次问她:“这个你会做吗?”她总是回答:“这个易事。”而不说“这个很简单”。
阿驹比阿定早来一两个月,这个姑娘有个怪毛病,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心里不舒服,马上就会恶心呕吐。而且她恶心的样子夸张得很,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拼命地向外呕。看见个蜈蚣啦,在走廊上发现只蜘蛛啦,掉下来只蚰蜒啦,一点点小事都会让她马上作呕。有时候一边“呕、呕”地呕着,一边慌忙冲到外边,那是因为实在忍不住真的吐了出来。每次阿梅发作,弄得女佣的房门叮当作响的时候,阿驹必定会捂着嘴巴“呕、呕”地呕着逃出门去。叮当作响之外,再加上这个“呕、呕”的伴奏,这个家里简直闹翻了天。阿定来了之后,每次都浑身发抖地跑过来大叫:“妈呀!”
磊吉也不知不觉学会了这句话,动不动就模仿阿梅“这个易事”。阿梅听了,以后故意模仿磊吉的声音说“这个易事”,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千仓家昭和二十四年四月将南禅寺的房子转让给飞鸟井夫妇后,搬到下鸭纠森附近,新房子房间多,又需要增加新的女佣了。这次不是阿初,而是女眷们经常光顾的和服店主人帮忙介绍的两个姑娘阿驹和阿定。阿驹是京都本地人,阿定出生在河内(1)。关于这两个姑娘的性格和身世留待下文详述。先说两人刚来的时候,目睹阿梅把隔扇门弄得叮当作响的场景,着实吓了一跳。
热海大火后的翌年,阿梅告假回乡。这期间,癫痫每月发作一次,发作后的第二天不吃不喝地昏睡一天。回老家三四年后,传来消息说,阿梅嫁给了从小搭鲣鱼船出海打鱼的阿初的弟弟。千仓一家人为阿梅举杯庆贺,总算放下心来。阿梅生了女儿后,正好前一年睦子的哥哥启助结婚有了个女孩,赞子把穿不下的小孩衣服不断地寄给阿梅,每次阿梅都回信感谢,说是做衣服的钱都省下了。就这样,书信往来从未中断,阿梅也经常寄来半干的木鱼花。阿梅回老家十一年了,现在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呢,直到最近才有机会见面。阿梅的老公安吉升职当上了轮机长,有时候船只追随鲣鱼鱼群停靠在静冈县的烧津港。这时候安吉一定提着一条大鲣鱼到热海这边来,聊聊老婆孩子的事情。一看到安吉,磊吉就会想起阿梅,也会因为这个长得很像姐姐的弟弟,想起阿初。每年一到鲣鱼季节,磊吉都盼着安吉能够过来。可是后来来得少了,好像鲣鱼渔船不在日本沿海,而是开往中国海到印度洋那边去了。
可是,阿梅的癫痫病并没有像大阪大学专家所说的那样轻易好转,一两年后阿梅回老家嫁给了阿初的弟弟,现在已经有了一儿一女,癫痫病的痕迹彻底不见了踪影。专家也的确没有说错,不过在千仓家期间,她还是时不时地把大家吓一跳,让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那时候的鲣鱼渔船都是木结构柴油机船,大型船只不过一百五十吨,小型的只有三十吨左右。听说安吉他们的渔船是五十吨级的,主要是远洋作业。鲣鱼都是一根鱼竿钓一条鱼,用活的小鱼做鱼饵。船员大约五十名左右,船长、捕捞负责人之外,还有轮机长、无线通讯员、大副、舵手、轮机员等等。船上主要装载燃料重油、储藏用水(这个水是用来养小鱼的,小鱼主要是青花鱼和沙丁鱼)、食物和饮用水、钓鱼用具等。鲣鱼早春随日本暖流北上,到了晚秋时节南下,以鱼群出现,活动敏捷,除了吃小鱼以外,也以浮游生物为食。捕捞区域从土噶喇群岛到南西诸岛、台湾近海一带,每次捕捞期为一个星期到三个星期,全年几乎无休。所以一个月只有一次,也就一两天时间能够回家和妻子儿女团聚而已。
四月中旬的时候,赞子领着阿梅去大阪大学附属医院的神经科看病。磊吉夫妇在热海赏过锦浦的樱花回到京都,又去平安神宫观赏那里的红色垂樱后,第二天就领着阿梅去了大阪。结果和小岛医生诊断的一样,的确是癫痫病。医生问阿梅:“小时候有没有从高处摔下来撞到头的经历?”阿梅说:“这么一说,记得四岁的时候曾经从房顶摔下来,碰到了头。”听了阿梅的话,专家肯定地说:“就是这个原因。一般青春期的时候会引起癫痫发作,不过你却一直没事,多半是由于电烫时候高热的刺激引起了发作。不过先天性的癫痫病很难治愈,你这个是后天性的,用不着悲观,每天坚持服用这个镇挛剂的药片,慢慢发作就会减轻,直到最后痊愈。当然最彻底的治疗方法就是快点结婚。结婚之后这个病一定会好的。”
(1)这里的河内,是茨城县的一个地名。